三色堇:难解的思念(3)
陆远又开始了以前的生活。上课、写专栏、做节目。
只是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陆远将这种感觉,总结成了一个字,贱。
每次做完深夜节目出电视台,总让人觉得有些寂寞。
时间已近凌晨,这个城市从喧嚣变为寂静,却有这样那样的人无法入睡,他们听着广播唱着歌,喝着酒流着泪,向陌生的主持人和同病相怜的听众倾诉着内心无法言说的痛楚。
对于这样的人,陆远总会赋予多一些的耐心。专注地聆听、耐心地解答,甚至是偶尔地迎合。
和他一起做节目的主持人调侃他:“白天的陆博士只是专业的陆博士,晚上的陆博士却总是温柔得像个满分情人。”
陆远有些尴尬地笑笑。
当他做完节目从录音棚出来,一直在追他的编导小陈果不其然笑眯眯地等在那里。一看到陆远出来,立刻谄媚地贴上来。
“陆博士,今天录得怎么样?”
面对她的明知故问,陆远只得硬着头皮回答:“还不错。”
小陈毫不掩饰对陆远的欣赏,看向他的目光也是赤裸裸:“陆博士,你说你怎么知道那么多呢?”她大胆地向前一步,拦住陆远急于逃走的脚步:“你们学心理学的,是不是只要看着人的眼睛,就知道别人在想什么?”
陆远无奈地往后退了退,眉头微微蹙起:“我倒是不知道别人想什么,我只知道时候不早了,我想回家。”
小陈没想到陆远居然这么直接,面上有些挂不住,扯着讪讪的笑容看了陆远一眼,却还是不肯放弃,她眯着眼别有深意地说:“陆博士,我送你吧,顺便去喝一杯,感谢你上次送我回家,好不好?”
陆远一听这邀约,想起上次不好的经验,立刻头皮发麻,他一贯不是多么解风情的男人,赶紧拒绝,“不用了,我也开车了,不能喝酒。”
逃离了小陈,陆远一个人从电台出来,摸着黑走到车棚,取了他新买的小电驴,嗡嗡两下就上路了。
刚从车棚出来没骑一会儿,就碰到小陈开着车从停车场出来,她一路跟着他,陆远也摸不准她到底想干什么。正寻思着怎么摆脱,她就猛地方向盘打过来,别在陆远前面,把陆远吓得猛得抓了一把刹车。
眼前的白色轿车车窗缓缓降下,小陈脸上早没有最初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气愤和不加掩饰的讥讽,她细瘦的胳膊撑在车窗上,眼神轻蔑:“陆博士,您是外地人大概不知道,在我们江北,您这叫‘骑’车,四个轮子的,才叫‘开’车。”
完了,她啐了一句:“不识抬举”,便开车走了。
留下陆远吸着汽车的尾气,无奈地喟叹。
这小陈追陆远追得挺紧的。陆远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对送上门的女孩特别没辙,不懂得怎么才能让人家彻底死心。起初小陈只是给他送点东西什么,他还算能应付。
上周有天,他做完节目出来,这姑娘硬拉着他去吃宵夜,一个人对着啤酒猛灌,醉得一塌糊涂,陆远没办法,只好开着她的车把她给送回去。
谁知这姑娘一进屋就大变身,整个水蛭一样粘着陆远,又亲又啃,把陆远吓得不清,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从人家里逃出来。从此视这姑娘为洪水猛兽,她一靠近就一级戒备。
他也不想撒谎,但这姑娘就是特别执着,要说骑车来的她铁定不肯放过,扯夜里骑车不安全那些有的没的,说到底就是为了把他给拐屋里去。逼得陆远没办法陆远才想出这种说辞。
正当陆远准备发动小电驴回家的时候,又一辆白色轿车杀到了他面前。
陆远心想,今晚是不是中邪了,和白色轿车杠上了还是怎么回事?
正准备后退改道。那轿车的车窗就降了下来。
从车窗里探出一颗头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陆博士,这么有心情还骑车啊?”
陆远一抬头,正好看见文措那张许久不见却依然损到家的脸。也不知道是别扭什么,撇开脸,冷冷地说:“是啊,刚被鄙视了,心情还不错。”
本质来说,文措并不是什么好人,她笑得前仰后合下了车,一副落井下石的样子。
靠在车门上,文措不远不近地看着陆远,说:“你怎么惹人家姑娘了?得说你不识好歹啊?”
陆远并不是嘴碎之人,也照顾女孩面子,什么都没说。
“大概是车不好吧?”陆远开玩笑说。
文措打量了一眼他的小电驴,忍不住笑:“骗不过我,人家那姑娘追你这烂车追了好远。要真是车不好早不理你了。我看呐,八成是看上你了,因爱生恨。”说着啧啧感叹:“连你这样的都有人看上,现在的姑娘还真是不挑。”
她转头拍了拍自己的车:“上车。”
“干嘛?”陆远还扶着自己的小电驴。
“你甭管。”
文措两步过来把陆远从小电驴上拉了下来。陆远慌忙地把小电驴给锁了。
被文措强行按在副驾驶上的陆远隐隐有些不安:“你这是要干嘛?”
文措拍了拍方向盘,特别豪放地转动钥匙点了火,引擎作动的嗡嗡声音中,文措郑重地宣布:“我带你去体验一下,新、装、逼、时、代。”
说着,一脚踩向了油门。
国韵路是一条很长的单行线。要开十分钟才有一个岔口可以走车。文措开着玩命的速度,没两分钟就追上了编导陈姑娘。
她像电影里的女特工,以超人的技术逼停了一直在她前面开着的陈姑娘。
陈姑娘被人这么突如其来地弄了一遭,气急败坏地下了车。
“你什么意思啊?”
被网上戏称为需要联合国重点关爱的野路子技术流女司机们很快就吵了起来。
陆远没料到剧情会这么发展,赶紧解了安全带下了车。
陈编导一看来人是陆远,暴脾气一下被点燃了,不管陆远说什么,都完全是雪上加霜火上加油。
“不好意思。”陆远还是很礼貌地道歉,然后拉着文措就要走。
文措也是倔强得狠,一手甩开了陆远,两步走到陈编导面前,以绝对的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地看着陈编导,一副趾高气昂地说:“以后别再惹陆远了。”
陈编导瞪大了眼睛看着文措,这下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忍不住大骂:“你神经病吧!”
文措被她骂得直笑:“怎么全世界都知道我有神经病了呢?怎么着,你有药啊?”
“懒得理你。”人家陈编导遇到的都是有文化知礼仪的人,文措这样的流氓很少碰到。她冷哼一声想走。被文措拦住。
文措气势凌人,指着自己的脸说:“你看看,陆远有我这么漂亮的女朋友,还看得上你吗?”她笑笑,厮杀对手毫不留情:“他一直不想说重话,是看你好歹也算个女的,照顾你面子,怎么这么不识抬举呢?”
就这么轻描淡写的,文措把陈编导方才说的话原话奉还。
陈编导被她这话说得面红耳赤。
所有女孩的骂战里,被说长相是最难招架并且是女孩子最在乎的。尤其是对陈编导这样被恭维惯了的女孩。偏偏她又不能骂回来,文措说得虽然难听,却又确实有道理。
这世上男人,有了文措这么漂亮的女孩,哪还看得上旁人。就是隐隐这种认同感,才让陈编导觉得更加难堪。
陈编导脸色憋得通红,来来去去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又重复一次:“神经病!”
说着回了车。带着一肚子气开着车走了。
文措和陆远站在原地,光是感受尾气都能感受到陈姑娘的巨大愤怒。
“这是闹什么呢?”陆远无可奈何地问文措,已经没脾气了。
文措觉得自己日行一善,应该被感激才对。她挺了挺胸膛,将陆远的头扶过来,靠在自己肩膀上,很MAN地说:“怎么样,是不是很有演偶像剧的感觉?给你出气了吧!”
陆远往后退了退,显然对这个娇羞的姿态不是很满意。
“确实很有偶像剧的感觉。就是男女主的角色好像反过来了。你觉得呢文小姐?”
“高尔基说过,不要在乎细节。”
“……”高尔基说的什么来着?
文措开车准备送陆远回去,陆远一路都不说话,车厢里静得有些诡异。
这让文措开始怀疑,自己这么“帮”陆远到底对不对?文措一边开车一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陆远:“你该不会喜欢那姑娘吧?要不我回头去解释吧?”
文措看陆远表情越来越难看,赶紧心虚地解释起来:“你是不是生气了?我也就好玩的。”
“赶紧送我回去!”陆远突然说。
“这个……别生气了,对不起,我保证以后不这样了。我也是想替你出头,以为那姑娘是因爱生恨呢。”
陆远打断了文措,直嚷嚷着:“赶紧送我回去!我的车!我的车!”
“……”
文措一路开得很快,回到了陆远锁车的地点。
那里空荡荡一片,早已车去路空。
车被偷了不说,地上还有一把孤零零的锁。锁下面压着一张纸条,是小偷留下的。
字写得歪歪斜斜,两人挤一块儿看了半天才辨认出来,上面写着:
“车这么新还只上了一道锁,实在忍不住。锁留个你,留个纪念。”
陆远拿着纸条苦笑不得,站在一旁的文措已经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这是哪儿的小偷,怎么这么有才?”
陆远无可奈何,苦笑着说:“我以前以为这个世界上正常人多,我现在才发现原来神经病早把各行各业都占领了。”
“哈哈哈哈哈……”
花了三千多买的小电驴上路还没一周呢就被人偷走了。陆远也是很醉,再加上得罪了陈编导。她们台里的节目算是彻底上不成了,财路也被断了一条。
想起文措二话不说替他出头的样子,虽然并不是他要的,但还是觉得挺暖心的。
陆远被自己这个想法惊呆了,只一瞬间就清醒了。等清醒过来,陆远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害怕。他这是怎么了,最近怎么老觉得文措那神经病也挺好呢?总是忍不住想起她,她一两天不来找他麻烦他还觉得全身不对劲似的。
这是怎么了?难道他也神经病了吗?
这结论真是想想都挺吓人的。
从学校回来,陆远自己在家做的晚饭,他一边看着导师给他的国外原文讲座DVD一边吃着饭。
文措来的时候,他是端着饭碗去开的门。
刚开门,还没等陆远反应过来,文措已经熟门熟路地钻了进来,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陆远家的沙发上。
陆远对她这种不当外人的行为已然习惯,继续坐下吃饭。
“你这看的什么节目,全英文的,你听得懂啊?”
“墨大的心理学讲座。”
文措又问:“看这种节目吃饭,吃得下吗?”
说着,她抢过遥控器,换了个中文节目看,“这才是正常人吃饭看的。”
陆远说:“你也算正常人吗?”
文措好整以暇地眯了眯眼:“所以我们都不是正常人,才能一起混。”
“我可没想和你一起混。”陆远几口吃完了饭,将碗筷拿去了厨房,然后出来问文措:“你今天找我又是有什么事?”
文措站了起来:“你和我一起出去你就知道了。是好事。”
“你还能有好事?”陆远将信将疑。
两人一起出门。一下楼,陆远就被单元门口停的一辆黑色越野闪瞎了眼。
这辆车是国产一个还不错的汽车品牌三年前出的一款越野车。名字叫“飞驴”。性能和外观都相当不错。即使是国产也要三十来万。
当年陆远也曾看过,因为买不起,还很**丝地嘲笑过这款车的名字。
他上下左右看着那辆越野车,想起他丢掉的小电驴,立刻惊喜地说:“你这也太破费了吧!我丢的可是俩轮子的‘驴’,你赔给我四个轮子‘驴’,我可怎么好意思?”
说着,就准备上车去试驾一下了。
“啪——”文措一掌拍在陆远脑袋上,狠狠浇下一盆冷水:“想什么呢?你电驴又不是我偷的,我凭什么赔啊。”文措指了指副驾驶:“你坐这儿,哪儿跑呢?”
“……”陆远摸着脑袋一脸无语:“所以你来找我就是为了显摆你有好几辆车吗?你觉得你这么刺激我真的好吗?我可是刚丢了车。”
文措一脸鄙视:“你那能叫车吗?几百块钱就买一个吧?”
“三千谢谢。”
“嗯,还不够我买条裙子。”
陆远咬牙切齿:“那是现在裙子太贵!”
这社会最大的罪过就是贫富差距太大。有的人三年不干活还能一辆接一辆的换车。有的人拼命加班,为了买个房子得到处借钱贷款,孩子生了奶粉都买不起。
陆远想想,突然觉得连抑郁症也是一种富贵病。
“我们这是去哪儿?”
文措平平稳稳开着车,轻吐二字:“修车。”
“修……车……”陆远颤颤抖抖问:“这车是什么出问题了?”
文措还是镇定自若:“刹车吧?”说着,她笑笑说:“我曾经看过一部电影,说是有一种鸟,生来没有脚,只能一直飞下去,落地的那一刻,就是死亡的那一刻。”
“你现在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文措眼中有淡淡的哀伤,那表情,仿佛是念着诗的文艺女青年。
“我现在开着一种车,刹车失灵,只能一直开下去。停下来的那一刻,就是死亡的一刻。”
文措用余光看见陆远瞬间煞白的脸色,实在忍不住笑,“说你傻你还真傻,刹车坏了我怎么停在你家门口的?你以为真是两轮的车啊,脚踩地上就能停?”
经过文措的提醒,陆远大概是醒悟了过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撇了撇头:“还不是你一天到晚说些乱七八糟的,我都习惯性害怕了。”
文措一手握着方向盘,目不斜视地看着远方,突然用很感慨的口气说:“我可能是真的太寂寞了。”
“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更痛苦。活着就必须去面对那些已经少了人的回忆。”文措苦涩地一笑:“陆博士,好好珍惜身边的每一个人。说不准一转头就不在了。”
陆远沉默着看着文措,那目光里有同情,有怜悯,总之都是文措不愿看到的情绪。
“别用这种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我。”文措说:“存在即合理。既然我还存在着,就说明这个世界还需要我。你看,多么正能量。”
“人生来就知道会死。”陆远的声音温和而醇厚,有种治愈人心的力量:“可是我们还是努力活着。”
陆远指着窗外生机勃勃红尘万丈的世界,淡淡地说:“你看这个城市,有人生不起病;有人用别人丢掉的笔头学习;有人八十岁了还在外面摆摊捡瓶子;有人为了生活背井离乡,打着最底层的工,还会对每个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