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将万劫不复
程端五想:她和陆应钦一定是有时差的。
过去她傻傻拿爱他当信仰的时候,他不爱她。她苦苦追逐他的脚步,不渴求他为她停住,可他,连偶尔的回顾都吝啬。而现在,她已经不爱他了,他却在一句爱谁上挣扎。
她爱俞东又怎样?不爱又怎样?
这个答案,对于现在的他们,还重要么?
程端五静然地看着他,眼睛里没有一丝闪烁也没有任何波澜,只肯定地回答:“是,我爱他。”
她的答案是一句自欺欺人的谎言,但她没有心慌。现在的她,已经学不会爱任何人了。爱一个人的痛苦,一辈子一次就够了,心伤透的感觉,她不想再经历一次。
对待眼前的男人,她心底仅剩的那些柔肠百结的爱与恨,也随着他一次一次无情地摧毁化作灰烬。
一切都结束了,她心底有一片虚空的解脱,一颗心都掏空了,很好,至少,再也不会疼了。
陆应钦死死握着拳头,试图让疼痛缓解大脑的麻痹。可是那一刻,他还是感觉恍惚到麻木。
他似乎是清晰地听到了程端五的回答,却又朦朦胧胧仿似在梦中。
他盯着程端五,在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早已看不见任何他想看到的眷恋。他疲惫地闭上眼睛,沉重的喘息后,只剩一声叹息:“你走。”
程端五沉默地整理完自己,推着清洁车离开。
在和陆应钦擦身而过的那一刻,程端五似乎在陆应钦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到了一丝落寞,转瞬即逝,快到程端五甚至怀疑自己出了幻觉,可是片刻后她又自嘲的想,陆应钦会落寞吗?专属于程端五的表情,又怎么可能在陆应钦脸上出现?
程端五下班后没敢回家,跟着一起做事的同事到她家里清洗。她这副样子要是被程洛鸣看到,一定会把他气出个好歹。
那同事也算通情达理,在看到程端五狼狈不堪的样子后也没诧异,见惯场面的同事一句话也没有多问。只好心提醒她:“有些喝醉的客人,只要不是吃太大的亏也就算了,别硬碰硬,来这儿的人都是咱得罪不起的。”
程端五觉得心酸,却还是沉默地点头。
拿着自己的衣服钻进同事租住小屋窄小的厕所。低矮的厕所程端五一进来就觉得压抑。程端五心里一阵添堵,看着眼前简陋的一切,程端五推人至己,不觉感同身受。
有时候命运真的就是这么不公平。这样努力活着的人,却被生活折磨得死去活来。她们也想骄傲地仰着头,可是命运却偏偏无情地打压。
莲蓬头里的热水淋在程端五的身上,头顶、脸上、劲上、手上全因为清洁剂腐蚀变得又红又肿,又痒又疼她却不敢抓。双眼也疼得眼泪涟涟。之前一直强忍,在热水浇淋之后全身的毛孔骤然放松,痛感才愈渐明显。
她难受得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陆应钦最后那一刻几乎无奈的一句话:“你走。”
仿佛置身于空谷之中,那句话不停在她耳边回荡,他的身影萦绕在脑海里,他的气息包围在她四周,程端五急切的想要摆脱。
热水冲刷,好像洗尽了她的一切乌糟,身上的疼痛感逐渐麻木。
如同她的心。
她知道,一切早已覆水难收,她无法回头。
她疲惫地闭上眼睛,努力摒除一切的杂念,该忘的,不会再想。
她离开同事家的时候,那姑娘还不放心,送出很远,程端五连连致谢,那善良的姑娘才回去。
街上早已空无一人,只有少数车辆打着灯呼啸而来驰骋离去。
通宵的公交车40分钟才能等上一班。程端五被夜风吹得瑟瑟发抖,来回搓着红肿的手才有了些许温度。
她晚饭为了节约只吃了一个冰凉的馒头,这一晚上折腾太多,此时她饿极了。疲惫和饥饿让她所有的意识都几乎被绞杀。
她突然想起了自己早逝的母亲。
她四岁时母亲就去世了。关于她的记忆程端五模糊得不能再模糊了。只记得她好像一直脾气都不怎么好,特别倔犟,连程天达都拿她没办法。小时候程端五总记得母亲最爱和程天达做对,程天达不准她做什么,她就偏做什么,可是程天达还是爱她,他对她百依百顺。
母亲去世的时候,程天达那样的硬汉却哭成泪人,那一刻母亲看他的眼神难能的温柔又缱绻,一点也不若平常。
她和程端五说过很多话,程端五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她临死时那一句感慨,她说:“端五,我的女儿,如果这辈子你能遇上一个你爸这样的男人,该有多好?”
她最终没能遇上一个她爸那样的男人。也许是上天给了她一个对她百依百顺的爸爸,她任性倔犟的挥霍了十几年,所以她的后半辈子,都要拿来偿还。
她觉得累,可是她不能倒下。她到家的时候已经凌晨六点。她摇摇晃晃地上楼,一路上都在计算钱的事儿。
俞东的房子还只能住半个月了,可她再也拿不出更多的钱来解决燃眉之急。
“程端五。”头顶传来一声幽幽地呼唤。
程端五下意识地抬头。程洛鸣紧绷的一张脸落入眼帘。
“哥哥,你怎么不睡觉呢?”
程洛鸣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程端五一见就觉得情况不对,马上变了脸色:“哥,你怎么了?”她急急地上前想要搀扶程洛鸣,不想程洛鸣大力地把她甩开。
他气极了,几乎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力道。程端五被他的力量掼到墙上,摔得“砰”一声巨响。全身的骨头都好像碎了一般的疼。
“哥……”她几乎是呻吟出来了,身上太疼了,本就无力的她几乎无法承受。
“程端五,你告诉我,你打哪儿回来的?”程洛鸣强作镇定地站直,瞪着眼睛咄咄质问。
程端五无言以对,方才等车时她就想给程洛鸣打个电话,摸了半天没摸到手机,还暗自祈祷是掉在同事家里。可是此刻站在她面前大发脾气的程洛鸣向她揭示了一个事实,夜路走多,总是会碰到鬼的。她再怎么谨慎还是百密一疏了。她的手机大概不是掉在同事家里,而是掉在夜总会里。程洛鸣森然着一张脸,他严肃的样子像极了程天达,程端五瞧着瞧着,几乎就要哭出来。她的声音里带着深重的倦意,她几乎祈求一般地说:“哥,先进屋去,有什么话我们好好说,别激动行么,身体要紧!”
程洛鸣笑了,那笑容异常森冷,“程端五,这就是你说的赚钱快的地方?夜总会?你是要把程家的人丢干净是不是?”
“我没有!”
程端五的矢口否认让程洛鸣的气愤达到顶点,他瞪大眼睛几乎嘶吼:“程端五,你真叫我失望!我怎么和你说的,穷死饿死也不能给程家抹黑!你到底是怎么了?这么多年苦日子你都能捱,为什么现在要堕落?是不是俞东带你过了几天好日,你就吃不了苦了?程端五,我都不知道原来你是这么虚荣的人。”
程端五的眼泪决堤一般流下来,又饿又困的她一时被委屈的潮水席卷,她紧咬着嘴唇一字一顿地说:“哥,我没有,我没有要给程家丢脸,可是我没办法啊!饭都吃不上了,马上就没地方住了,我能怎么办?你告诉我,我能怎么办?”
程洛鸣鄙夷地冷笑,他自口袋里掏出一小打钞票,唰地一下全数扔向程端五,“这就是你挣的脏钱?这就是你挣得脏钱!我宁愿饿死!我宁愿睡大街也不屑花一分一毫!我程家没有你这种下流胚子!”
一张张面额不同的钱缓缓飘散,像一把一把匕首,把程端五的心捅得血肉模糊。
她恨,她委屈,却不知道该如何发泄。她不知该如何解释,她觉得好累好累好累,这痛楚的命运,她究竟几时才能摆脱?
她无助地蹲下身去捡地上的钱,一张一张的捡,很仔细地掸掉上面的灰。她一直在哭,哭得声嘶力竭,良久才哀哀地说:“我没有,哥,我真的没有做丢脸的事。”她解释得那样无力。现在程洛鸣是这样生气,先入为主,她就算再怎么解释又有什么用?她很无力地说着,那声音小到只有她自己能听见,“我挣得钱……都是干净钱……”
她在夜总会只是做清洁工?说出去有谁会相信?连她自己都想鄙夷的吐口水,更何谈别人?
“程端五!你让我觉得好痛心……”
程洛鸣越说越急,他的脸色越来越不对劲,他怒其不争地瞪着程端五,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着,片刻,他全身都开始抽搐,还不等程端五反应过来,只听“咚”地一声闷响,程洛鸣轰然倒在了地上……
程端五全身一僵,下一刻,她几乎撕心裂肺地喊了出来:“哥——”
急救病床车轱辘摩擦地面的声音像一道魔咒,程端五全部的意识都集中在那规律又急促的声音上。
程洛鸣从来没有发病发得这样严重,全身抽搐痉挛最后昏迷。程端五火急火燎叫了救护车。
抢救室的大门始终紧闭。医生最后地斥责还历历在目:“你是怎么做妹妹的?!生病这么多年为什么不送医院治疗!你知不知道病人脑袋里肿瘤压迫脑内小动脉,现在动脉爆裂出血情况严重,再送晚一点,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程端五无助地握着医生的衣袖,“医生,求你救救我哥,求你……”
医生严肃地拂袖,“早干嘛去了?癫痫病不是开玩笑的!为什么不上医院!现在病人生命垂危,我们只能尽全力抢救。”
十个小时,程洛鸣在ICU里的十个小时,医院已经下了三次病危通知书,程端五双手颤抖地签署着病危通知书。
程端五只觉得视线模糊,眼前的黑色铅字是那样陌生,她好像全都不认识一样。
“……现在我院住院治疗,虽经积极救治但目前病情趋于恶化……随时可能危及生命……特下达病危通知……”程端五吃力地辨认着,她几乎难以相信,刚刚还活生生的人,怎么一下子就由一张纸来判定生死了呢?生命怎么能这么脆弱呢?
脑内小动脉爆裂是什么意思?病情趋于恶化是什么意思?
这一切是什么意思?有谁能来跟她解释一下?
她紧紧地握着病危通知书撕心裂肺的哭着。她后悔极了,刚才……刚才,如果她更顺着程洛鸣一些,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程洛鸣的脑袋里怎么会有肿瘤呢?是什么时候的事?她想不通,她想不通……想不通命运为什么还要给他们风雨飘摇的生活雪上加霜……
程洛鸣在ICU里的费用实在太高,急救的费用加上各种医药看护,一天算下来接近5000元,医院的护士几次将缴费单下发给她,她握着厚厚一沓缴费单无可奈何。程端五想破脑袋也想不出钱来。她恨极了,恨极自己为什么这么没用?连给哥哥救命的钱都没有。
她坐在医院长廊上无奈地痛哭,她绝望了,沉重的生活让她绝望了,她已经没有一丁点和命运抗争的斗志了。她全身上下都因为悲恸而颤抖,她哭得声嘶力竭,哭得心肺俱裂。
她能怎么办?再不交钱哥哥连命都续不上了,谁能告诉她,她能怎么办?
整整坐了三个小时,在眼泪流尽的三个小时后,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在苦苦哀求医生后,她终于被准许见程洛鸣一面,这是程洛鸣进ICU13小时后她第一次见他。她穿着无菌服,带着口罩才能进来,在她见到程洛鸣的那一刻,她几乎无法确认眼前的人是她的哥哥。
他的脑袋,喉咙,胸前好几处都被割开,插上了管子。各种药水、一袋袋的血往他毫无生气的身体里输入。
程端五觉得触目惊心。她知道程洛鸣一定很痛苦,可他连痛苦都说不出了,她眼眶里瞬间就积满了眼泪。她心痛极了,后悔极了,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离开医院的时候,像个机器一样什么都不会说,只反复地嘱咐医院的医生护士一定要尽力抢救。
她自欺欺人地说:“我有钱,钱不是问题,一定要救我哥!”
可她心里却是死灰一片,此去,她将下地狱,并且万劫不复。
陆应钦一整天都有些心不在焉,下午离开公司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雨,关义调头拿伞,他等在原处。
他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不知道为什么心情似被天气影响了,变得低抑。
他不耐地低头看了看时间,不早不晚,他寻思着一会儿该去干什么,自从俞佳佳被送走,他就常常空出了大把的时间无事可做。
今天一整天他都有些走神,甚至秘书室一位新来的特助不过是和别的同事开玩笑说了一句“端午节假期去哪儿玩”,他就大发脾气。
他盯着远处,脑袋里一团乱麻,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眼前一道狼狈的身影由远至今,陆应钦的视线短暂失焦,等他再次聚焦,全身湿透的程端五已经幽魂一般飘到他眼前。
他惊诧得一句话都说不出。程端五惨白的脸色让他莫名有些发憷。
程端五慢慢抬头,一双空灵的大眼睛此刻灰暗得叫人心疼。还不等陆应钦说话,只听程端五低低地说:“陆应钦,我需要钱,很多很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