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多的时间
冬天长得很快,小孩子爱跳爱闹,本就没几双鞋,还都给他穿破了。他怕程端五看见,连续几天都不出去玩,趿着拖鞋在家里晃悠。程端五忙坏了,也一时粗心,没发现孩子的鞋破的没法穿了。最后是哥哥趁冬天看电视才悄悄拽着端五到角落里,他从衣兜里拿出皱皱巴巴的几张零钞递给端五,“冬天鞋子都被他踢球踢破了,怕你骂他,几天不敢出门了。孩子憋得难受,明天带他去买双新的。”
程端五双手颤抖地接过那还带着体温的钱,酸涩地倒抽一口凉气。
她每个月给哥哥的生活费本来就少之又少,他还省着给冬天买鞋。而她这个做妈妈的,连儿子的鞋都破了都不知道。
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在她的手背上,她狼狈地伸手抹去,却还要故作坚强地说:“这点钱也不够买,你拿着买菜吧,我手上还有,我明个带冬天去买双耐穿点的足球鞋。”
程端五把自己及腰的长发剪到齐肩。
人说女人爱美是天性,程端五自然也不例外,她天生头发又黑又直,每次去修剪,理发店的老板总握着她的头发一再缠着她让她剪了卖掉。她一直舍不得。
这次她还是下了决心卖了。老板把她的头发扎成一股,拿着尺比着一剪,手起刀落,60公分的头发,卖了五百块钱。
老板麻利地把程端五的头发收起来,笑眯眯地免费给程端五修了发型,“小程模样生得好,怎么整都漂亮。今年就流行齐肩。瞧瞧,多漂亮呐!”
程端五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半晌。留了那么久的长发突然剪了,只觉得后背都凉飕飕的。她掸了掸肩上的碎发,转头对老板说了声谢谢就离开了。
六岁的冬天从来没有逛过商场。一身略显破旧的衣服在装潢富丽的商场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一直紧紧地握着程端五的手,怯生生地躲在程端五身后,眼睛却滴溜溜地转着,看得出来,货架上许多东西他都觉得新奇,但他一下都没有开口,懂事的孩子知道这些都很贵,绝对不会向程端五开口要。
程端五也没想到现在孩子的东西竟然卖的这样贵。她兜里的五百块钱根本不够给冬天买一身。她把童装区一整层都逛遍了,最后给冬天买了两双打折的鞋。一双给他踢球穿,一双平日穿。
程端五很久没有给冬天买过新衣服新鞋了,冬天抱着纸袋惊奇地望着程端五,半天都不敢相信真的是买给他的。
“妈妈,这真是买给我的吗?”
“当然,都是咱们冬天的。”
得到肯定的答案,孩子抱着纸袋咧嘴大笑,那满足的模样也感染了程端五。
程端五蹲下身理了理冬天的衣领,嘱咐他:“冬天,这鞋子挺贵,所以穿的时候要爱惜点听见没,以后踢球就穿黑色那双,不踢的时候就穿白色的。知道么?”
懂事的孩子捣蒜一般点着头,眼底全是惊喜的光芒。
程端五欣慰地想:孩子就是孩子,真容易满足。
不知是不是真有命运弄人这句话。程端五怎么都没想到自己还会遇到俞东。
俞东带着三岁的女儿也来逛商场。狭路相逢这个词用在那样的情境下还真是正正合适。
俞东把他们带到商场8楼的休闲区。两个贪玩的孩子一见到游乐设施就玩的没了人形,只剩程端五和俞东坐在休息区。
程端五一直低垂着头,剪短了的头发不如从前那般服帖,不听话地掉了几缕下来,恰恰遮住她有几分忐忑的表情。上次俞东说过,如果再碰到她,会把一切都告诉那个人。这句话像一枚定时炸弹,轰地一声把程端五的脑子炸得一团糟。
“你儿子……长得真像他……”俞东的声音清冷平静,却又饱含着感慨。
程端五摸不准他到底想说什么,只轻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你怕我么?”俞东真诚地望着她,眼底有丝丝的心疼。他的目光炽烈地迫使她抬起头与他对视。
“怕。”程端五死咬着嘴唇,老实地回答。
“为什么?”
“你会告诉他。”程端五用了肯定句。实际上她希冀着能听到反驳的答案,但是半晌,她只听到俞东轻声叹息:“是,我会告诉他。”
程端五只觉得心像坠入十八层地狱一般冰冷,她直起身子,郑重其事地对他说:“俞东哥,你不能这么做。”她真诚地望着他,这是她最后的垂死挣扎,她企图可以感化他,以一个做母亲的心情,“你也有女儿,你应该很清楚……和自己的孩子分开是什么心情。我承认,冬天跟着我吃了很多苦,但只要我能吃上一口,绝对不会亏着孩子。”
“陆先生……”她只略略提到他的名字而已,竟然觉得心痛的无法自已。一瞬间一口气竟觉得上不来。半晌,她才平复了自己的心情继续说:“陆先生有多讨厌我,你也知道,他不会喜欢这个孩子的……”
看着程端五真诚的眼神,俞东语塞。他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七年不到的时间,硬生生把他认识的程端五变成了另一个人。
刚才在商场碰到她时,他几乎不敢上去和她相认。如果上次相亲她还特意打扮过,那么这次,就真正的叫人看了心酸。
过去那么漂亮又高高在上的程端五,现在穿着起了球的灰色毛衫,略显凌乱的齐肩头发被她随意地绑成一个髻,牵着个怯生生的小子,认真仔细地扫着童装的打折区域。
他看着心酸,却又不知道能说什么。他不忍心看她活得这么辛苦,可他无能为力。
良久,他轻叹了一口气说:“别怕我,端五,我答应你,不会告诉他,我只是想你过得好。”
他话音未落,就看见一直紧绷着表情的程端五终于灿烂地笑了出来。
这么多年过去,程端五的一切棱角都磨没了,唯有那笑容,一如既往的如花璀璨。
在那次不期而遇之后,俞东就渐渐开始频繁地出现在程端五的生活里。有时候拎点小礼物来看看冬天,有时候是带着他们一家子出去开开荤。
程端五没有拒绝,她没有拒绝的资本。如果她是一个人,她可以有骨气,可她有孩子,为了孩子,让她去死她也愿意。
为了报答俞东,她偶尔也会到俞东家里帮他做做卫生,把东西收拾得井井有条。俞东的女儿乐乐听话又乖巧,很喜欢程端五,和冬天很合拍。有时候她做事,两个孩子就在一旁玩,一点都不让人操心。
俞东若是回得早也会拽着程端五一起去就近的市场买菜。他一大老爷们买东西老被人宰,不是缺斤就是少两,他粗枝大叶也不计较这些,带着程端五就放心多了。过去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程端五如今也没入凡尘,学会市侩的嘴甜讨好人,她很会说话,说得人家心花怒放,最后总能从人家菜摊上顺点什么走。
到底是以前在圈子里混过。偶尔俞东在路上还会碰上些那圈子里的人。对他的态度也算恭谦,熟稔点的,直接拿程端五打打趣。他们也就相视一笑,默契地不去多想。
他们都没有想到这一切会传到陆应钦的耳朵里。
陆应钦工作很忙。一个人管理好几家公司。毕竟都是出身不太好的人,动不动流氓痞子气就来了,喊打喊杀的,不好管理。他时常被手下的人弄得疲惫不已。
他低头认真地看着文件。手下的助理关义正有条不紊地在向他汇报工作。说到些烦心的他也忍不住皱眉头。感叹:若是俞东还在就好了,手底下就没一个能干事的。
末了,陆应钦放下手中的文件,饶有所思地问了一句:“最近俞东这小子怎么完全没消息了?”
关义没想到陆应钦会突然想起俞东来,愣了一下才说:“听说是谈恋爱去了,手下有人看着他和一挺漂亮的女人一块去买菜。”
“买菜?有意思。”陆应钦开怀地笑了。关义在一旁没有说话,只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近七年,陆应钦也变了,以前那个沉默少语笑起来却让人如沐春风的青涩少年变成了如今运筹帷幄玩弄权术充满野心的男人。他的迅厉狠绝雷令风行让商场上的人闻风丧胆,偏偏他又极其吃得开,不管哪个领域通通买他的帐。
他阖上了文件夹,微微眯起眼睛,漫不经心地说:“看来,我得找个机会去见见俞东了,我倒想看看能让他去买菜的女人是什么样儿。”
程端五这辈子都没有想过会是在那样的情形下再见到陆应钦。
彼时,她围着围裙忙碌在俞东家的厨房里。她煲着汤,四溢的香气让人闻着便十指大动。她拿着长长的汤勺在锅里搅了搅,又盛了少许尝了尝味道。
厨房里各种各样的声音让她的大脑有些许麻痹。蒸汽氤氲,她也看不太清楚,只听一个男人的声音对她说:“你在这儿干什么?”
程端五没听出来异样,以为是俞东,头也没抬,还是麻利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她甜甜地笑着,声音软侬而动听,“你还以为我是以前的大小姐啊!我现在什么都能干,家务一把手了知道么?”
说完,她猛一抬头。
甜美的笑容倏地停滞在她嘴角。整个人如被雷击一般一动不动。她不敢动也不知该如何反应,陆应钦那张熟悉到不能描摹的脸孔就那么猝不及防出现在她的视线里。没有给她一丝一毫的时间缓冲。
岁月沉淀,过去那个干净而冷漠的少年终于还是彻底消失了。眼前的陆应钦明明没有怎么变,程端五却觉得眼角眉峰似乎哪里都不一样了。只有对她近乎漠视的态度,一如既往。
厨房里蒸汽氤氲。程端五几乎以为是自己生出了幻觉。她抬手使劲揉了揉眼睛,再睁开。陆应钦还是那么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地站在她面前。
原来,一切都是真的。
一时之间,她似乎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和他再见的情景,甚至也想过一辈子再也不见的可能,却通通没有真正经历的这一刻心痛。她紧紧咬着嘴唇,沉默的与陆应钦对视,最后,在陆应钦洞悉一切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她故作镇定地洗了洗手,把围裙取下来挂在厨房的墙壁上。有礼貌的和错愕地夹在他们中间的俞东道别:“俞东哥,汤快好了,我还有点事,先回去了。”
末了,她又转头对陆应钦轻轻颔首。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和他说,只逃也似地离开了几乎要让她崩溃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