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锁(3)
每天都会接到纪时的电话,他努力地迁就着我,说着我感兴趣的话题,可我们还是偶尔会无话可说,握着没有说话声的听筒,哪怕只是静静聆听着纪时的呼吸声也觉得满足,他还活着,离我很近,我还能回想起他肌肉的触觉,想起他身上独有的味道。
这样,就很好。
周末,不用加班,我突然疯狂地想念起纪时,也不知是怎么了,就突然很想他,我甚至冲动地想去见见他,但我最终还是没有那样的勇气,只是拨了他的电话,我想听听他的声音。他的电话一直打不通,他也许在忙,语音提示一直告诉我他已关机,我有些失望地收起了手机。
手机刚刚收起,电话便响了起来,我以为是纪时给我回过来了,一脸欣喜地拿出来。而屏幕上闪烁的名字却是纪允。方才雀跃的情绪一瞬间便消弭,期待落空的感觉像一万只爪子在心里挠。难受极了。
“喂。”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事。
“忙吗?”纪允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动听。
“不忙,今天放假。”
“嗯,我知道你放假。”他顿了顿声说:“你现在是不是在仁爱看病?”
我没想到他会突然说到这个,愣了一下,喉间有些干涩,我咳了两声才回答:“对。”
“给你看病的是我师姐,不同专业但是还算熟悉。”我没有问,他却先发制人的解释了。
“嗯。”
“今天你要没事来一趟仁心。我们医院的三个教授可以给你会诊,早治早好。”
我沉默着没说话,每件事都要承纪允的情,每承一分我的愧疚感就浓一分。
回想起大学的时候。也不知道纪允是怎么神通广大的找到了我。每年上北都的大学生几十万,在陈圆圆给我藏了档案的情况下,他能大海捞针地把我找出来,真真让我佩服。而他的神通广大对比的,是纪时的不闻不问,我心凉。
彼时,他在美国读大学,每个星期都会给我写E-MAIL,当时的我没有电脑,一个月上一次机房,忙着打工,给他的回复也不过寥寥数语,但他毫不在乎,一周一封E-MAIL从不间断。
他偶尔会给我邮件照片,他在美国街头的,在校园的,在实验室的,偶尔也有合影,和鬼佬的,和中国人的,还有圣诞节狂欢的。
他给我描绘了另一种我无法触及的生活。
大二圣诞节的前一个月,他给我发了一张他和许多医学院学生的合影。他站在最角落,气质翩然笑容和煦,仍是显眼。他在邮件的最后写着:
越尹,我身边的位置仍是空着,如若愿意,你随时可以回来。
我看完,几乎手足无措,喉间一紧,只能慌忙地关闭了邮箱,狼狈地离开了机房。
那之后我再没有去开过我的邮箱。我欠纪允的情债太多了,只能来生再还。
平安夜那天,纪允突然出现在我宿舍楼下。带着一脸春风和煦的笑容,点亮了凛冽阴寒的北国冬日。
我穿着羽绒服和他迈步在校园的操场上。操场中央有学生会的干事们在紧张地布置着什么。大约是平安夜的集体活动。我出神地看着他们,连纪允和我说话都没有注意。
他拍了拍我的肩,温柔地抱怨:“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就这样接待我?”
我不好意思地道歉:“对不起。”
“傻瓜。”他摸了摸我的头:“你明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个。”
他的一句话像丢入平静池塘的石子,惊起涟漪阵阵。我一言不发,紧张地握着拳。
平安夜的雪如约而至,一点一点飘飞在空中,落在我的羽绒服上,融化成一个一个深色水印。不按规则,没有头绪。
纪允平缓的呼吸,呼出的热气在空中化作一团白雾,良久,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越尹,你知道我回来是为什么吗?”
我有些迟钝地转过头,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我竟然早有预感。
“快两年了,我觉得你该忘了。”
他不经意便触到我心底最疼的伤,我下意识地转了视线。
“我喜欢你,你也应该知道。我还是希望你能回到我身边来,我觉得我能好好的照顾你。”
雪越下越大,地上渐渐开始有了一点白茫的厚度,这座城市仅剩的一点绿意也被渐渐覆盖。我抬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良久才幽幽回答:“对不起。”
纪允似是意料之中的看着我,半晌咯咯地笑起来:“意料之中。”
“对不起。”除了这句话,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你还在想过去的事?”
我抿了抿唇,目光投向远方:“我是交满了租金的房客,不住我就亏了,房子确实不合适,可我舍不得花掉的钱。”
纪允还是笑:“是吗,好房子可是不等人的,你真的不考虑了吗?”
“等我租金用完的时候吧。”
“要多久呢?”
“也许,一辈子。”
那天纪允一直对我笑,我绝情上楼的时候他也在笑。仿佛他只会那么一个表情。
平安夜的雪下的很大,这座城市不一会儿便进入皑皑白雪的怀抱。我一回寝室就钻进了被子,那天的暖气很燥,燥得我全身的水分都似乎被蒸干了,我很想哭,可我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窗外风雪声音凛然,室友回来的时候纷纷谈论着寝室楼下的“活雪人”。我知道是谁,可我什么都不能做。我能懂他的傻,因为我自己也是如此。
最后的最后,别的系的一个姑娘气呼呼地敲开了寝室的门,把一个冰凉的纸盒摔在我的床上。那纸盒还带着化雪的水汽,****了我的被子。
那姑娘咄咄的指责就在我头顶:“越尹,你是不是人啊!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让人家在雪里等啊!你知道不知道那男生全身上下都是雪,嘴巴都冻得发青了,我怕是再不管他他都要成雕像了!人家不过是要给你个东西,你至于这样嘛?”
室友们和我关系并不算太融洽,不明所以也没说话。良久,寝室恢复了平静,我才听见室友压抑的议论声。我蒙着被子,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后来纪允还是走了。别人带上来的纸盒里,装着他给我买的当时最新款的诺基亚手机。那个手机我用了好几年,可纪允却从来没有给我打过一个电话。
我知道我是绝情的。可爱情就是这样,对一个人掏心掏肺,对别的人就狼心狗肺。
往事结束,我感慨万千地轻叹一口气,在电话里婉拒了他:“我就在仁爱看吧,医生也熟悉呢。”
电话那头的纪允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以后也是我弟妹了,我对你好是应该的。这事儿我和纪时商量过了,他也同意。下午就过来吧,好吗?”
“……”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穿白袍的纪允,明明长相和纪时极为相像,气质却天壤之别。如童话里的王子和骑士。一直是王子一般存在的纪允清朗干净的气质让他显得稳重而淡然,他站在医院门口等候,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有如神祗。我远远地看着纪允,心想,这也许就是缘分吧,他对我那样好,而我心里却只有爱我也伤我的纪时。
看见我来,他对我挥了挥手。微微一笑,那一笑,缓解了我全部的紧张。
我们并肩走着,穿过大堂往妇科的方向。纪时微微低着头表情认真地对我交代一系列注意事项,反复确认完后才松了一口气。
我不禁失笑:“别太紧张,是我生病。”
纪允轻笑,不着痕迹地转了话题:“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你呢?”
他眉头皱了皱,苦笑道:“不好,每天工作很累,好不容易有休息日全贡献出来相亲了。”
我双手背在背后,如朋友一般投以关心:“有合适的就试试吧,咱们都不小了。”
“嗯。”他点点头:“只是我妈给我找的都有点过小,我和九零后代沟有点深。”
“九零后?”我扑哧笑了出来,“任重道远啊纪允同志!”
他瞥我一眼,“少幸灾乐祸。”
我正准备反驳他,话还没说,甚至脸上的笑容都还没来得及收起,就已经让视线不期然地落在了前方。
纪时。
他坐在妇科诊疗室门口的长椅上,双手交握抵着额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白衬衫的袖口挽起一些露出一截劲瘦的手臂。
他孤单的身影在宽阔的走廊里显得格外静默。明亮的灯光落在他刺儿一样短的头发上。他的轮廓侧影分明。
我十分诧异他会出现在这里。几步走上去正准备和他说话,就看见一个护士拿着一个文件夹出来给他签。
我们的距离不远不近,刚好听到那护士说:“在这里签字,你签完字我们就要给病人打麻药了。”
纪时握着文件夹的手有点抖,他不过犹豫了几秒,就听见护士不耐烦地说:“快点行吗,现在知道怕了,早干嘛去了,不想生就别播种,现在都长苗儿了硬要拔!真不懂你们这些男人是怎么想的。”
护士的话像锤子一下一下打在我的太阳穴,我只觉脑子里嗡地一声全乱了。那一刻,我的心,像沉入海底的泰坦尼克号,冰冷,破碎,死气沉沉。
纪时签好字抬头的那一刻,我刚好出现在他面前,显然,他也吓了一跳。
“越尹,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努力让我的声音平静,可我还是忍不住颤抖起来:“那你呢?你为什么在这?”
纪时复杂的看了我一眼,片刻压低了声音说:“你先回家,晚点我回去了再和你解释好吗?”
我久久地盯着他,最后长吐了一口气。我抬手贴近纪时瘦了一些的脸庞,摸索着他脸上紧绷而紧实的肌肤,问他:“里面是谁?”
纪时难受地闭了闭眼,回答:“叶依敏。”
我只觉呼吸一滞。有许多疑惑一股脑儿冲上来,脑海里有很多问题想问,最后到了嘴边,只剩一句:“我相信你。”
相信他,这是我对我们俩爱情最大的尊重。我笑了笑,半撒娇半严肃地对他说:“别让我失望,别因为我贤惠懂事你就欺负我。”
纪时看着我的眼神十分疲惫,他说:“原来幸福是比较出来的,越尹,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但不是现在。”
纪时:
说实在的,作为男人,我在医院里看着别人的诊疗单发憷真的挺丢人的,可是捏着叶依敏给我的结果单,我还是忍不住冷汗直流。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抵着我的脊梁骨,让我连站直的力量都没了。
她又怀孕了。看着B超照片上那颗黄豆大小的点,我心里难过极了。
我和越尹渴望的东西,是叶依敏不要的东西。
老天真爱开玩笑。
我有些迷茫地看着镇定的叶依敏,问她:“你准备怎么做?”
她眼神温和而平静地望着远方,仿若不在意地回答我:“我不准备要。”
“你要做掉?”我忍不住有些激动,握着照片的手攥得很紧,“为什么要这么做?”
叶依敏眼神终于聚焦,她看着我笑了笑:“那不然呢?程阳有老婆有孩子,我的存在已经违背道德了,我还生个小的?孩子是无辜的,明知生他是害了他,又何必带他来受苦?”
“荒谬!”我的声音不自觉就高了几度:“这是不负责任的说辞!”
“对!我是!我就是不负责任的人!”叶依敏的眼睛中渐渐有了浅浅的水光,她的声音低微又颤抖:“我要对程阳负责所以我没办法对孩子负责。我不会给程阳惹任何麻烦的,这个孩子我不会要。”
“敏子,”我诚恳地看着她说:“你生下来,我来养。”
过去那些可怕的回忆又涌上来,我实在不忍心她再经历一次了。即使她不是我的女人,她也只是个普通的,柔弱的女人。想想在她身上发生的,再联想越尹身上发生的。越想越觉得心凉害怕。
“你觉得我要是告诉程阳我想生他会不让我生吗?我生下来你觉得他会不养吗?我只是不想给他惹麻烦,因为我,他已经承受了很多压力了。”
我彻底无话,女人的倔强我早从越尹身上见识过。从口袋里拿了支烟出来点燃,迷蒙的烟雾和充斥着整个大脑的烟草味才让我的难受缓解了一些,我看了她一眼:“你想让我怎么做?”
“帮我签个字就行。”
“……”
叶依敏前面做过三次人流,医生给我看了她的各种数据。我不是专业人士,我看不懂,但医生的有一句话我是清清楚楚的听懂了。
她流完这个孩子也许就再也不能当妈妈了。
这个结果对于女人来说是多么的具有震慑力,可她只是平淡地听着医生和她讲述这些,仿佛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甚至于,作为局外人的我,比她还要紧张,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刽子手帮凶,在谋杀着一条无辜的生命。叶依敏临走拍了拍我的肩,安慰地说:“别怕,不关你的事,要下地狱也是我这个妈妈下地狱。”
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叶依敏和我并排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她神情漠然地看着忙碌的医生护士,微笑着对我说:“纪时,我决定要走了。”她眨了眨眼,不等我回答又说:“我曾经答应过程阳会一辈子守着他,等到他可以娶我的一天,但我要食言了,是我食言了,我骗了他,所以请你以后好好照顾程阳,我不在的时候,你连我的份一起照顾。”
她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我,眼神中竟透露着几分哀求:“纪时,行吗?”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敏子,你要去哪?程阳知道吗?”
她摇摇头:“他不必知道,替我保密好吗?这次我下了决心了。离开他,我们都好,你也明白的。”
拿着表格的护士喊了一声叶依敏的号码和名字。叶依敏抚了抚衣服站起身来,她以俯视的视角看着我说:“纪时,看着你和越尹,我常常想,如果当初程阳能再坚持一下,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可我还没想出结果我就清醒了,哪来什么如果呢?他就是做了选择,就是没有选我,我认命了。”
“纪时,别放弃,如果你爱越尹,千万别放弃,好吗?”
这是叶依敏进手术室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那一天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做完手术的她脸色惨白气色极差,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沉沉的死气。我带着她去城中很出名的一家煨汤小馆子喝了点汤也算给她补补,但她胃口很差,吃的很少。
送她回家后,我一个人开车去野外抽光了一包烟才回城。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的心情,只觉造化弄人,人类怎么都追赶不上老天的脚步。
不论是我和越尹,还是程阳和叶依敏,我们统统都追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