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凋零(1)
越尹:
混乱的高中时代随着高考的落幕而结束。我高考发挥的不算好,分数勉勉强强够上北科。离我们从前说好的清水大学还差得老远。
由于我们家的巨变,关于我的一切都变得很敏感,为了不惹麻烦陈圆圆找她爸帮忙替我把档案单独调离,并且给我做了假的出境记录,让我能开始新的生活。
进入新的环境,我没时间认识新的朋友,也由于从小到大清高傲慢的性子,不善社交,没有朋友。我所有的课外时间都在打工,每天累得半死最开心的事就是拿到日薪有钱可数的那一刻。
大学对我来说是一个极其陌生和不真实的概念。
没进大学前,我和纪时一直无比憧憬。认为大学里会有很多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会有发散我们思维各种妙语连珠的老师,会有高大的白玉兰会有整齐划一的路灯会有无人的湖边会有安静的树林……我们想象的大学,是无比美好和充实的,是写满了未来的。
可如今,我不过是一个人来,却是和想象中截然不同,除了孤单和寂寞,我什么都没有得到。原来,没有纪时的大学,是这般翻天覆地。
我的大学生活并不好过。寝室的几个姑娘并不喜欢我,她们平常在一起总是叽叽喳喳话说个不停,只要我一出现就集体默契地噤声,孤立我的姿态是那么明显。在大学众多活泼外向的姑娘里,我沉默得像个怪胎和异类。
一直以来因为家世和出身的巨大优越感消失了,我终于明白,我只是个很普通的人,我不讨好别人,没有人会主动喜欢我。
有好几次我打工晚归,她们把我锁在门外,任我怎么叫都不开门,甚至连隔壁都有姑娘被惊动了,穿着睡衣出来看到我,满眼怜悯。面对这样的情况,我连流泪都觉得是奢侈。
地狱的日子不好过,尤其是从天堂掉下来的人更加无法忍受。
我只记得大一那年的平安夜,被三倍工资吸引的我工作到很晚,毫无意外的晚归了。抱着仅剩的一丁点期待,我敲了寝室紧闭的门,可惜奇迹没有出现,她们依旧装睡,不给我开门。
北都的冬天真冷啊,一点也不像我生活习惯的江北省。我觉得自己就像被老天遗弃的孤魂野鬼,只能到处飘荡,无枝可依。
我一个人坐在天台,零下的温度把我嘴唇都冻得粘到一块,风像刀一样刮在我脸上身上,一片一片的,仿佛要把我脸上身上的肉都割下来。
那样的疼,疼到心脏都快麻痹。
明明已经那样凄惨了,脑海里却还是想着不该想的人。想着他用他宽阔的胸膛抱着我,想着他怕我冷把我冰凉的手塞到他的衣领里,想着他不避嫌地给我搓脚,想到他把带着体温外套脱下来披在我身上……
一幕一幕,是那样清晰,从前只觉理所当然,所以肆意挥霍,直到失去了,才知道一切都是那么值得珍惜。
那个人在我的生命里留下了太多太多的痕迹,却在我手忙脚乱连打扫都来不及的时候他就离开了。我一个人面对着这所有的凌乱。除了哭,我真的想不到别的反应。
我拼了命还是来了北都了。我是为了什么?我心里那些该死的期盼说出来都嫌丢人,我做梦都拼命地捂着自己的嘴,生怕自己叫出他的名字。
越尹,丢人,真丢人。
迎着风,我眼泪哗哗地流,北都的风真冷,我脸上的眼泪都要结冰了。鼻子都冻的没反应了。我靠着天台粗粝的水泥柱子,心想着,就这样吧,冻死了也好,死了也许就能解脱了。
入夜渐深,温度也一点点降下去,我感觉全身都冻得快失去知觉了。直到天台铁门处发出了一声“哐当”的巨响。
我用残存的力气努力地回头,看到我们楼管阿姨那张震惊又担心的脸。
我不知道那时候楼管阿姨是怎么看待我的,但我很感激,她什么都没问就把我带走了。她把我带到她屋里睡。很简陋但是非常干净的一间房,和我们寝室里一样,也有高低床。阿姨睡在下铺,她把上铺收拾出来给我睡。
她操着一口带着点外地口音的普通话,温和地对我说:“小姑娘,早点睡,有什么事天亮了再想。”
我无比感激在这一天她收留了我,至少让我觉得没那么冷了。我人生第一次觉得活不下去的时候,是她把我拉了回来。我一夜都没有睡着,身子向着墙,一动不动。
我一直在哭,我知道自己不该哭,可我忍不住眼泪。我不敢哭出声我怕吵着有些疲惫的阿姨,一直紧咬着嘴唇,嘴里满是血腥的气味,我知道我把自己的嘴唇咬破了。可我感觉不到疼。因为最疼的,是我那颗快要麻痹的心。
我难受我怎么这么没用,不用问任何人我都知道自己过得糟透了。
我恨,我恨我自己糟透了。
纪时:
大概是从小到大每逢长假就被爸妈送过来的缘故,我对北都并没有觉得多陌生。家里长辈都在这边,把我护得周全,正因为此,我对这座城市也是倍感亲切。唯一觉得缺了的,是越尹那傻丫头。
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我常常回想起她,想起她冲我没心没肺笑着的样子。也没过多久啊,可我想起来,竟然有种人间沧桑的感觉。
高考发挥的不好不坏,如意料中上了清水。曾经说好要一起上的清水,我一个人来了。当爸妈把我送进校园的时候,我才恍然发觉,我还在昨天的旧梦中,一直没有醒来。
我一贯不是内敛的人,到哪里都和人混得快。大学里的同学都来自五湖四海,秉持着对大学的新鲜感和逃脱高中桎梏的兴奋劲,我们的大学伊始过得非常丰富多彩。
理工科出名的学校,男生总归是多些,大家都是高中压抑得厉害了,一上大学,眼睛都长在人家姑娘身上了。
起先还有人和我一起窝在寝室打游戏,渐渐的,身边的男生都不知不觉在学校里找了女朋友,成双成对的,只剩我还在形单影只。
总有人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或者看我老是一个人,就鸡婆地想给我介绍,都被我不甚其烦地拒绝了。我对外宣称我有女朋友,高中谈的。
潜意识里,我一直不肯承认我和越尹是真的分手了。即使我们已经有几个月没有见面了,可我还是有种她就在我身边的感觉。也许在某一天,我一醒来,一回头,她又在了。
偶尔我一个人睡不着的时候,我总会想起越尹,听说她去了国外,也不知道具体在那里,她一定很恨我,连个地址都不肯留,我想写封信都没处投。
她一定不会想起我了,她是那么恨我。一想到这,我就觉得很难受。
我们还会见面吗?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想到觉得自己快要精神分裂。
“铃铃铃——”寝室的电话响了起来。我走过去接起。
电话里的林缓用无比轻快的声音和我说:“纪时,你起了吗?”
我收起了那些一直藏在心底的情绪,用一贯的口气回答:“废话,没起我是怎么接你的电话啊!?”
“跟你说,我们系一个师兄今天带我们去吃好吃的!你也一块来吧!这师兄特别装逼!吹牛吹得快飞起来了,我们要多找点人,吃垮他,叫他知道厉害!”
我笑:“丫真狠!”
“那肯定啊!我最讨厌别人比我还装逼了!你赶紧来啊!我身边最能吃就是你了!你是我能使用的最佳劳动力!”
“……”我啐她:“母猩猩你少诋毁我!等我换件衣服。一会儿找你。”
挂了电话。我走到阳台上站了一会儿。
看了一眼寝室阳台外年代久远的女生楼。密密麻麻的窗子整整齐齐的排列着,每一个开放的阳台上都挂着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物什,有衣服有被子,组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曾经何时,我和越尹一起头挨着头幻想过这样的场景。
同在清水,我住男生楼,她住女生楼,推开窗就能看见彼此,招招手就是一天的开始。多么的美好蓝图,可惜,没有实现。
早恋,总归是恋的太早,也结束的太早。
我换了衣服离开寝室,往林缓住的寝室楼走去。
我和林缓一起来的北都,一起考上的清水,比起我,她似乎更好的融入了现在的生活。同在一个学校,我们经常约到一起吃饭,一起找乐子。大家都以为她是我女朋友,以为我说的高中开始的感情就是指她,也时常开我们的玩笑。对此我也懒得解释,大家误会也好,正好我有这个挡箭牌可以回绝那些“好心”关注我个人情况的人,倒也清静。
这就是我的大学,我一个人的大学。
有点寂寞。
我一直没有放弃过找寻越尹。不管我们现在是怎样以后会怎样,我都希望能知道她的现况,至少这样,我能心安一些。
可越尹就像突然人间蒸发了一样,从这个国度完完全全地消失了。
高考前,听说越家出事了。
大人之间的事我并不是很了解,他们家的事我也只是从大人的谈话中零零散散地拼凑了一些。我只知道他们家落魄了,越叔叔被抓了。
那时候我很担心越尹,我到处打听她的消息,甚至想偷偷回江北去看看她。但十八岁的我总归是没有能力办到这一切,我方一收拾了行李就被我妈给抓住了,她厉声地训斥我,耳提面命地教训我,拿“高考”这个万金油借口大做文章,把我锁在家里,天天派人跟着我,我哪也去不了。后来高考结束了。陈圆圆的爸爸也被调回北都,我辗转和陈圆圆联系上了,企图打听一些消息,但她对我没有一丁点好脸色。面对我的询问,她只冷冷地告诉我,越尹出国了,和她妈妈一起。
我再想问详细一些,她就开始指着我的鼻子开骂。我别无他法,只能找人跟踪她。我总觉得越尹没有离开,我觉得她还在国内,我甚至还能感觉她的呼吸。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疯了,但我真的有这种感觉。
我试图想从陈圆圆身上找到突破口,但她对我三缄其口,不理不睬,我花钱找来跟踪她的人给我的回复也很正常。陈圆圆就是个普通的学生,她身边也完全没有越尹的影子。
这样的结果让我感到很失望。我思前想后,决定再去找她问一次,不管怎样,我想知道真相,如果她真的离开了,总该有个去向吧?
找到陈圆圆,我诚恳地说明了来意,不想陈圆圆一听“越尹”这名字就炸毛了,一蹦三丈高,指着我的脑袋说:“你找人跟踪我的事我真的不想骂你了!你能不能别这样?你这算什么啊?”她瞪着我,嗓音拔高几度:“当初分手是她一个人的问题吗?你在谁面前演深情呢?难道不是你先走人的?你现在后悔了?你后悔就想找她啦?有没有这么美的啊?我告诉你!她说不定早就有新对象了!上次她给我写信还说国外追她的人贼多,你丫后悔去吧!这么好的姑娘给你折腾成啥样了!你怎么好意思还来找我?!”
她情绪激动,说话的口气很恶劣,但我一直忍着,只要能知道越尹的消息,她怎么说我都能忍,可她说到后来,说到越尹可能有新对象,我才真正是觉得有种天塌的感觉。我觉得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捏住了我的心脏,一下一下的,捏的我快无法呼吸了。我紧紧地握着拳头,隐忍着情绪,低声下气地说:“给我她的邮箱行吗?我只想给她写信,只要她过得好,我只想知道她过得好。”
陈圆圆白我一眼,决绝地说:“丫就做梦吧!我不可能把她邮箱给你的!你走吧!”
“……”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心情。我失落至极地离开了陈圆圆家。
那是大一上学期刚刚开学没多久的十月。国庆刚过,满街还有着张灯结彩的喜庆。人群接踵的马路上,只有我,像孤魂野鬼一样在街上飘荡。心里一直以来建立的什么东西好像坍塌了,只剩无人问津的断井颓垣。
我一个人走着,脑海里满满的全是越尹。从来没有一刻像那一刻那么想她。原来,最最痛的心情不是和她分开了,而是,她是别人的了。
我抬头看着十月的太阳。有点心酸,有点想哭。
我找人跟踪陈圆圆这事儿到底做的不地道,她告诉她爸了。陈圆圆的爸爸陈叔叔以前和我爸在一个系统里共事过,两家人还算相熟。她爸爸也没怪我。只是到我们学校来找了我一次。
陈叔叔还是和我印象中的一样好脾气,看谁都笑眯眯的,很长辈很慈祥。我和他并排坐在他的车里。他很耐心地和我讲了一些道理。没有点破,用了一些我不太懂的典故。
末了,他给了我一份文件。是一份出境记录的复印件。
越尹的名字被荧光笔圈了出来。高考完的第二天,她从江北机场出发,当天夜里到达上海转机。
她具体的去向被抹去了,但她出境了,却是已经可以肯定了。
我握着那份文件的手都在发抖。我很想说点什么,可我什么都说不出。
她走了,她真的走了。
陈叔叔看了我一眼,轻叹了一口气,他拍着我的肩,语重心长地说:“小伙子,来日方长,一切都会好的。”
越尹:
关于过去,陈圆圆曾经多次问我,我一直三缄其口,什么都不说。
我和纪时,那些好的坏的,都是我心底最深的秘密。
大学刚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陈圆圆都没怎么和我联系。那时候纪时在找我,而我,不想被他找到。
他不爱我,他离开我,这样的伤,当时的我实在无法释怀。
我还会想他,可我有我的骄傲。在我过得很糟的时候,我不想被他看到,我不想接受他怜悯的眼神。
大学的生活过的不算快乐,我总是忍不住哭,每次想哭或者情绪失控的时候我总会跑到纪时家附近晃荡。现在纪时的爸爸事业当的很大,住在统一的大院里。那地址还是有一次陈圆圆无意说到的,她无意说,我却是有意地记。我每次去都很小心翼翼,我总想偷偷地,远远地看看他,只是我看他,而他不必看到我的狼狈,我以为这个愿望很小,可我却从来不曾如愿,这是缘分吧,缘分不让我们再见。
陈圆圆对我的现况并不是很了解,我也没有告诉她。在北都,我只有两个朋友,一个是她,一个是豆豆。豆豆对于我的情况更了解一些。虽然我们两个的学校离得很远,但她怕我孤单,总是坐很久的车来我们学校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