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尘子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冬日的暮色早早就笼罩了大地。他睁开眼睛,榻上河蚌还在熟睡。她的手不自觉地捂着胸口,眉头紧蹙,似乎在梦中还能感觉到穿心之痛。容尘子恐她的手压迫到心脏,轻轻将那只小手放到她身侧,见她双唇干得起了壳,他化了一道清浊符,符一入水立刻无影无踪,水质更加清亮。容尘子取过小木勺舀了点符水滋润她的双唇。
约摸一刻之后,叶甜进来,她同容尘子也无甚好客气的:“师哥,我守着她,你先用饭吧。”
容尘子点点头,又叮嘱:“她若再被魇住或者睡不安稳,就先安其魂魄,用杯中清浊符水喂她。”
叶甜点头,接过瓷杯,因着可恶的三眼蛇,最近几人都伤神太过,容尘子更是消瘦得厉害,她语声中满满的心疼:“师兄,要不借命的事……缓几天吧?你都瘦成这样了……”
容尘子摇头:“得趁地府未发觉之前行动,她是千年大妖,地府会有专人勾魂,凌霞山虽然设有护山大阵,但只怕挡不了多久。”
虽知无用,叶甜难免还是再劝:“可是借命乃逆天行事,你总说同她已经恩断义绝,又何必再为她行这禁忌之事呢?”
容尘子竖手制止她再说下去,语带轻叹:“她虽多有不是之处,但今陷此境也是为除蛇卫道而来,纵无交情,我辈又岂能见死不救?”
叶甜倒也有自己的考量:“算了,我不过也就是一说,现在内修已不多见,若师哥留下她是为日后对付鸣蛇着想,我也就不多说了。就怕师哥你……余情未了。”
容尘子微怔,随后他淡然道:“一时荒唐缪误,得诸神指引能回归吾道,又岂能再陷红尘囫囵?”
叶甜这才展颜:“这里有我,你先用饭去吧。”
容尘子去了膳堂,这趟出去门有些久了,诸弟子的课业也不知怎样。他和清玄、清素离观,观中诸事都由清贞料理,此时他伺立在容尘子身边,诸小道士生怕师父发脾气,俱都安安静静吃饭。
容尘子以筷子敲了敲碗碟:“坐下。”
清贞赶紧在下首坐下来,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容尘子讲究食不言,只低头吃饭,清贞不敢有违师命,也跟着忐忑不安地吃了几口。饭毕,清玄将诸道士聚于祖师殿,容尘子这才开始询问观中事务。清贞站得规规矩矩的,但凡容尘子所询,他倒是事无巨细,都小心翼翼地答了。
容尘子随后又考较诸道士经书、法门。
这一耽搁,就过去了一个时辰,河蚌睡醒了。睁开眼睛,她发现榻边只有叶甜守着,叶甜还在翻看着《借命术》,见她醒来也跟没看见似的,鼻子里还冷冷地哼了一声。河蚌摸了摸肚子,她本就是个饿不得的,如今却已有一天一夜未曾进食了。听着她肚子咕咕响,叶甜幸灾乐祸:“补心之后,十天之内都只有吃流食。并且只能吃三分饱。”
“啊?”河蚌脸上这才浮现悲恸之色,“呜呜呜呜……我要吃烤鸭,我要吃羊腿……”
整个密室里都回荡着她的哀鸣之声,叶甜听得通体舒泰:“活该!”
容尘子端着半碗清粥进来,就听见河蚌哭得十分伤心。他紧皱了浓眉:“发生何事?”
叶甜冷哼一声不答,河蚌看见他手上的半碗清粥,哭得更伤心了。
容尘子在榻边坐了下来,舀了粥喂她:“别哭了,我多加点砂糖。”河蚌眼泪流个不停,哭半天才道:“人家想吃咸的!”
容尘子沉默片刻,终于吩咐室外的清玄:“再送半碗清粥,加点盐。”
“呜……”河蚌哭得伤心欲绝。叶甜怒不可遏,张口就骂:“就是让你喝点粥,至于吗?!”
河蚌不甩她的账:“不吃粥,就不吃粥!!我要吃藕粉丸子,要吃葱烧海参,要喝斑鸠冬菇汤,呜呜呜呜……”
容尘子忍不住地叹气,许久他划破手腕,滴了几滴血到粥里,他的血全无血腥之气,鲜亮的色泽在清粥中晕开,半碗粥的颜色变成了晶莹的桃花粉。叶甜急施止血咒为他止血:“师哥!”
容尘子摇摇头示意她别再说了,倾身将粥送到河蚌面前,舀了一勺喂她。河蚌看了他一眼,乖乖地张开粉嫩嫩的唇,一口一口地喝。那香气太浓郁,她隔着袅袅热气看容尘子,突然咧嘴笑了一下。那笑容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蓉出碧波,容尘子目光胶着。
叶甜气得火冒三丈,冷哼了一声:“讲什么义正辞严的大道理,天下男人都一个德性!”
她摔门而去,容尘子闹了个面红耳赤,沉默半晌,仍然继续给河蚌喂粥。河蚌是个脸皮厚的,根本不以为意,边喝着粥,边用小脚撩容尘子。容尘子伸手拍她,冷不防触到那只娇嫩、温润的纤足,心跳倏然加速。他索性不再管她,连喂带塞地将半碗粥都填进了她肚子里。
而下午,容尘子和叶甜又因为向谁借命而起争执。借命是违天理的事儿,一支蜡烛只能从一头点燃照明,而借命,就是让它两头都开始燃烧。虽然得以共生,却毫无疑问也加剧了损耗。容尘子自然是欲借自己寿数,叶甜又怎么会同意。二人争执不下,叶甜急出了眼泪。河蚌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提议:“呃,一定要借你们的么?”容尘子和叶甜俱都看过来,她翻了个白眼,这货虽然很2,但是她会做算术,“国师不是敷出了几条三眼蛇么,你们难道不能抓一条来给我借命吗?三眼蛇有上古神兽的血脉,一条就可以活好久好久好久的,就算折半,也还是可以活好久的。你们俩一共加起来还不过百……”
容尘子和叶甜对望一眼,二话不说,抬腿就走。走了许久,叶甜突然忍不住笑了,笑得前仰后合。容尘子唇角微勾,也露了一个微笑。
三眼蛇乃天灾所生,其寿数不计入生死薄。借其之命,甚至不用违背天道。好比强抢别人的东西犯法,而取无主之物无人过问一样。
容尘子派了清素去找庄少衾取一条刚刚孵化的三眼蛇,自己还需再休息一晚,以便养足精神为河蚌行借命之术。他的居室与河蚌仅一墙之隔,心中有事,说是养足精神,他却又如何安心入睡?不过两刻就要往密室里去一趟,看看河蚌。河蚌都被他看得不耐烦了:“知观,你别跑来跑去了,就在这里睡不行吗?”
容尘子心下犹豫,河蚌举手发誓:“如果我乱动,就让我以后只有粥喝!”
这个誓发得重,容尘子这才上了牙床,他在河蚌旁边合衣而卧,河蚌闭上眼睛,这一觉竟然睡得十分安稳香甜。容尘子见她果然乖觉,不由也宽了心,闭目睡去。
夜半更深时分,外面下起了冬日里的第一场雪。清玄送了厚棉被过来,见容尘子卧榻之上整整齐齐,并无睡过的痕迹。他进到密室里,就见容尘子与河蚌半肩而卧,河蚌粉脸枕着容尘子的宽肩,青丝披散在他的胸前,丝丝缕缕,如若纠结不清的温柔。他轻手轻脚地抱着被子又出了密室,原路抱回——师父温香软玉、伴美而眠,哪需要什么被子……
及至天色渐亮,叶甜端了河蚌的粥过来,密室里灯火微弱,映着牙床上交颈而眠的二人,她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师父仙逝之后,她每夜啼哭,容尘子也曾这般安静温暖的陪伴过。然多年之后,旧人犹记前事,前事已化飞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