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外面的客人又从窗口推进来一张存折,冲她点点头。那就不是了,抢匪都是要现金,不可能强迫划账。她有些失望,打开存折,户名上显示这人叫钱金翔。在电脑输入账号后问他准备怎么办。客人没理他。她敲窗户,又问了一遍。那个人明白是在叫他,眨眨眼睛指着“全取出来”那四个字。哦,这是个聋哑人。
这也挺新鲜,虽然没抢银行那么刺激,不过晚饭也能跟闺蜜聊一聊。她们四个姐妹,她觉得自己的工作是最乏味的。她习惯性说句“身份证”,想一想把这三个字写纸上给他。电脑显示共有一百二十万的存款。她那时还倒吸了一口气,真是人不可貌相,聋哑人还这么有钱。她看看存折本颜色,对比下开户日期,按照惯例她要给一个口头提醒。今天不行,长长的一句话她得写纸上:“定期存折,现在提出来会损失利息。”
于勒重重点头,又指了两下“全取出来”。存折取款没有最高限额,也无需预约。李文娟把钱金翔的身份信息一一敲进去,之后她又核对一次身份证。不对了,她连忙指指他,又指指身份证上的照片,不停地摇手。那个人明白了,从口袋掏出第二张身份证,这次照片是他,原来他叫于勒。李文娟输入代取款人身份,心想换平常这种情况,可以边打字边问,钱金翔是你什么人啊,这么一大笔钱可不是小数目啊。那边都会笑着回答“朋友、家人或是领导”什么的,反正没有回答“仇人”的。把钱推出窗口她犹豫要不要写下这些话问问,有什么用呢,难道他还真会说钱金翔是我刚杀的仇人吗?
虽然一辈子没希望赚到那么多钱,但她还是清楚一百万是三十五公斤,一百二十万,她转着眼珠换算,八十四斤。她目送于勒把钱背出银行。然后一上午她都被这个念头缠绕,总觉得怪怪的,可能就因为他是哑巴的缘故吧。但是换个角度想,一百多万让人代领就很常见吗?找哑巴领就更绝无仅有了。再说呢,就差两个月十年到期,什么急事至于破了定期取出来啊。而且,还是从长春跑过来!
她真是没事干了,整个午休她都盯着于勒的身份信息琢磨这件事。她从垃圾筒把攒成团的纸条翻出来展开,就那四个字,全取出来。啥线索也没有。她翻背面看看,一张撕掉一半的机票,没什么有用的信息,能看到的就是“14th,Apr”和“Lin Sha”。后一个是人名,不是Yu Le,也不是Qian Jinxiang;头一个是日期,四月十四日,不至于巧到是去年今日,那一定是今天。
午休时间大把,她得细细捋一捋,一个哑巴,长春人,跑松原来替别人取钱,一百二十万,破了十年的定期,不怕损失几十万利息,还作废一张机票,LinSha今天没走成。不可能,这么多反常,不会全凑到一个事上。她把身份信息打印出来,带上纸条,她得去找经理谈谈,要是经理这次还觉得她妄想狂神经质的话,那她就把警察叫过来,怀疑那么多次,她肯定可以对一次的!
8
“什么时候我再惹你生气,然后你依然不理我,让我们再冷静一段时间,这样我们就有第二次做爱的机会了。”
“许佳明,你别蹬鼻子上脸啊!”
谭欣翻过来骑到我身上,轻吻我的眼皮,让我闭上眼睛。我感觉到舌尖从我鼻子上划过,继而舌头在我嘴唇上打了圈。我睁开眼睛,看着她说:“这一个月一直都在想你,我怕再也见不到你,我怕忘记你。我把你每个表情都记下来了,想到一个记一个,现在已经有二百三十七个表情了。”
“有那么多吗?让我查查,高兴、悲伤、兴奋、生气……你能想出二百多个形容词?”
“不是那种,是谭欣寒碜我的表情,谭欣看清华怪胎的表情,谭欣被我逗笑的表情,谭欣吃着草莓冰淇淋却眼馋我香芋冰淇淋的表情。”
她哈哈大笑。
“我再记一个,谭欣被我第二个笑话逗笑的表情。”
她笑得更厉害了。
“第三个。”
她憋住不笑,抿着嘴摇着脑袋看我。
“好,第四个笑话不笑的表情。”
她使劲亲了一下我说:“不是一个月,是三十二天,我数着过的。”
“你怎么让我有种无以为报的感动?”我赤身裸体下床,打开窗户,秋风扑面而来。我头探出去对着夜色喊:“许佳明,你不再是过去的许佳明!从现在开始,你是和女神谭欣上过床的复活的许佳明!”
谭欣在被子里笑眯眯地看着我:“比第一次还爽吗?”
“没有,差不多吧。”
这是个新表情,她咬住一半的下嘴唇,瞪了我一路。我躺她身边时,估计她想到反击之术了,抱歉道:“怪我了,环境没找好,宾馆太普通了,一点不刺激,怎么能跟麦当劳比呢?”
“什么麦当劳?”
“第一次的地方啊,我十七岁,有回在麦当劳就跟他好了。”
“怎么好?”
“就是给他了。”
我盘腿坐起来,问她:“你们在麦当劳做爱,表演吗?”
“卫生间,又不是餐桌上。”
“厕所?”
“我们那时候中学生,哪有钱开房啊,趁没人就去麦当劳呗。”她坐起来说,“谁不是从年幼无知的年纪过来的,我们同学都这样,每个少女在初恋都没学会拒绝,到最后就是迁就小混混男友的过分要求。”
“还每个少女?我看就你吧。”我指着她说,“我们中学的时候,也有你这样的姑娘,找个退学的阿飞做男朋友,天天骑摩托车后座上兜风,还自以为挺美的。我最讨厌这样的女孩了。”
“你讨厌是因为,她们没跟你这种只会学习,努力考清华的人好吧?你生气啦?你先说的,跟我还没你第一次爽,结果你还先生气了。”
“没事,就是有点堵得慌。刚还女神呢,一下子变这样了?”
她拍拍我肩膀,“来来来,你讲你第一次,让我也堵一堵。”
“我没什么好讲的,我们小地方,全长春就一肯德基,没麦当劳。我现在明白了,怪不得长春不让麦当劳进来。我这辈子要是再吃一次麦当劳,我就不姓许!”
“你醋性够大的。这样吧,我问你什么,你答什么。第一次那姑娘好看吗?”
我看着她,我觉得我可以说实话:“好看,非常好看。”
“比我还好看吗?”
“比你好看?”
“忘不了是吗?”
我点点头,说:“永远忘不了她。”
“贱人,你们俩都是贱人!”她控制一下,“第一次什么时候啊?你们两个小贱人在哪做的呀?”
我有点走神,任她又问了几遍。我其实不是很想说这个,她所谓麦当劳的故事也没怎么伤到我,多少有一点,小小的惋惜。可是又能怎么样?就像她说的,这不是就是成长的代价吗?
“说吧,”她咬着下嘴唇问,“你第一次在哪啊,她家还是你家啊,等爸爸妈妈去上班,你俩逃课滚床单,是不是?”
“你真要听吗?你不想知道的。”
“我是不想听,刚才不是让你生气了吗?说吧。”
“我想起我十几岁喜欢的一个女孩,叫房芳,一天偷看她三百遍的那种。属于暗恋,后来终于鼓足勇气给她写了封情书,寄到她家里,结果她死了。永远都不知道我喜欢她。”
“那第一次就不是她喽。”
“姐姐,暗恋!她没收着我的信,死了好几天,信才寄到她家,她爸爸打开看了。这也挺好,女儿刚没他肯定特别难受,这时候看见我写,我有多喜欢他女儿她有多好,也许是个慰藉。这份勇气也算没白瞎。”我停下来,打量她身体。她有点害羞,把乳房护住。“你知道吗,谭欣,遇见你那天我就想到她了,我想我得主动点,我不能再像对房芳那样,错过谭欣这个好女孩。”
她勾住我脖子,亲了我一口。“我错了,你别怪了。现在就是我前面有一百个小贱人,我也不气你了。”
我回味那个吻,说:“你问我第一次在哪儿,我不是很想说,尤其是你说了之后,我第一次弱爆了。”
“说吧,我的才弱爆了,还被你鄙视。”
我指指床单,翻身背过去,对着月光说:“这儿,就是刚刚,我和某个小贱人在这儿做了第一次。”
“真的假的?”
“真的,弱爆了,是不是?”
“真好。”她从背后抱住我,脸贴在我后背,低声说:“那个小贱人知道错了,她跟你道歉来了。”
我拉过她的手放在心口,借着心跳的力量,我告诉她:“我爱你。”
她捏捏我的手,没说话。然后我一直在等。我也不知道我在等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如此深爱她的感觉太美了。凌晨一点还有落叶静静飘下,北京的秋天是全世界最好的季节。谭欣在我身后均匀呼吸,缓缓入睡。我从茶几上摸到烟,一声不响地抽完今天最后一支。我转回身看见她,感觉全身都化了。谭欣没有睡,她一直在望着我,她说:“许佳明,你真好看,我觉得你哪都好看。”
我一时软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还没回答你那三个字呢,你说我爱你的声音好听。可我现在不能说,我哪天要是说了我爱你,我一定会一生一世永远爱着你,到那天,我的命都是你的了。”
9
十四日下午三点半于勒刚把钥匙插进锁孔,就知道有人来到了家里。钥匙还留在门上他便转身往楼下跑,两个警察从二楼冲上来把他摁住。
警察没有在他身上找到上午取出来的一百二十万,从松原的银行到长春哑巴楼,于勒还去了哪里?我和律师都和他谈过,有一次于勒问我,那样能否减刑。律师很实在,直接告诉他,不会,你手里是两条人命,枪毙你三回都够了。
但是有人急用这笔钱,钱金翔还有个将近四十岁的儿子叫钱文,上个月他刚刚刑满释放,连面都没见到就接到了父亲的死讯。诉讼期我与他有过一次相撞,从头到尾他都不关心谁杀的他父亲,他父亲死前是否痛苦,唯独那一百多万是心中的痛。五月初,警察刚刚解除警戒,离开哑巴楼,他便领了四个兄弟闯进我家里,将我按在椅子上,把房间翻个底朝天。我清楚记得他当时用那么绝望的声音喊:“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把钱找出来!”
李警官可不在意钱,他最近在认罪态度上和我继父的律师扯皮。有了新的证据,十四日的凌晨,于勒曾用手机打过110。当天值班的警员证实,的确接过一起沉默不语的电话。律师想打这样的牌,他辩护嫌疑人于勒在第一时间有自首情节,碍于是哑巴,无法陈述清楚,属于认罪态度良好。他跟我商量,如果于勒能把那一百二十万交出来,罪不至死。
最后一次见到我继父的时候,我把这些写下来给他看。我打手语讲,我还不想你死,还想让你看见我出人头地的那一天,钱在哪,先争取死缓,活下来,我跟你保证,我会努力赚钱活动,绝不会让你老死在监狱里。
他双手抱腰,盯了我一阵儿回复,留着钱,给你妈送终吧。
你不用管我,我妈你也不用管。跟我说,你自首过,打过110,但你讲不出话,第二日取钱是财迷心窍,现在如数奉还给他们。你就这样说,跟我说,你就这样说。求求你了。
他咬着嘴唇,看着别处想一想,打哑语说,我那天是打电话了,但我是报警,我没有自首,人不是我杀的,所以我报警。钱我会给你,等他们枪毙我之后,到时候你拿这笔钱去最好的国家、最好的大学,肯定能出人头地。我不等你了,我死后也能看见你好的那一天。因为我儿子替我活着呢。
我拼命摇头,差点把眼泪甩出来。这是最自私最恶心的爱。我拍着玻璃窗问他,谁他妈是你儿子,于勒,你给我说清楚!谁他妈是你儿子!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于勒。他摸着玻璃,呼吸急促地望着我。我伤了他的心,他却以死毁我的一生。我看着他眼泪一滴滴掉下来,这让我浑身发冷。我左手握一圈,伸出右手最长的手指,当着他的面,一寸寸地捅到圈里面。
10
我最后一次见到谭欣是十一月底的阴天午后,所有人都觉得那天会下第一场雪把北京拽入冬天。要是早知道我和谭欣会在那天分手,我肯定会穿一套好看点的衣服,起码把胡子刮干净,或者修剪个漂亮的发型,让她不至于那么轻易地放弃我,没有一丝留恋。
我自己也讲不清楚,那天为什么要去美院。她们告诉我,谭欣的电话打不通,那一定是在图书馆礼堂听讲座。最早介绍我们认识的那个被画出来的朋友说,你一定不想去的,那边有你许佳明不想看到的东西。她说谭欣坏话,我没顺着问她是什么,憋回去一定让她特别难受。她指着图书馆的方向,看样子就要自己说出来了。我急着堵住她:“我朋友还在联系你吗?他昨天还说,你照片非常好看。”
我也害怕,哪个男生跟她上演自习门一类的事情被我撞到,毕竟麦当劳的卫生间她又不是没干过。许佳明,这样怀疑你女朋友,你真是太龌龊了。进入讲堂我长吁一口气,百十个学生分散其中,谭欣在后排,左右无人。看她第一眼的时候给我吓坏了,我知道了她朋友说的,我不想看到的是什么,她满含泪水地望着正前方的黑板,上面被教授写下四个大字——崇高与美。艺术对她有种宗教般的力量,她的朋友们一定觉得谭欣是怪胎。我悄悄坐到她旁边说:“别哭了,女神。”
她转过身望着我,慌忙擦去脸上的泪痕,缓和了几秒钟,说:“你怎么来了?”
“一节课而已,怎么被你听得传道受洗似的?”
“这不是上课,他可是崔立。这是他出国前最后一次讲座了。他刚才指着自己头发说,照他这个年纪,没准这次就是绝唱了,要我们珍惜,我就忍不住哭了。”
“哎,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诗是这么说的吧?”
“好几段呢,有一段是这样的。”
“还好,咱俩算是生同时,你可以日日与我好。日日?这个词很淫荡嘛,我喜欢。”
“我以前想过这种问题,就像崔立,如果我真的与他生同时的话,我不会爱上他。好比你许佳明,可能在你五十五岁六十岁的年纪,迎来你的高光时刻,成为活着的大师,那时你还会吸引二十多岁的姑娘。”
“那你先可以陪我活到五六十,表现好的话,我不抛弃你。”
她看着我,一丝小感动,说:“既然来了,你听一下吧。”
我把脚从前排放下来,认真听一会儿,美与崇高,这是康德的理论,简单点说崇高就是数目之多体积之大,美则从质、量、关系和模态四个契机分析判断。我侧身看眼谭欣,我觉得她又要泪奔了,艺术哲学而已,干吗弄得跟邪教传播似的。我打断她的眼泪:“两个词而已,我们照着辞海的意思来就好了,为什么要给它们这么多附加值?”我拿手机搜索给她看,“崇高,解释为高尚的同义词,就算是见义勇为吧。”
“那美呢?”
“等下,”我点开手机,记住搜索结果,对她说,“美,就是你。”
她笑了,说:“你真甜,明明很无知,但是你真甜。”
“我有个建议,咱别在这儿听两个小时哭两个小时了,我们找个偏僻点儿的肯德基,我先去把卫生间打扫一遍,弄得香喷喷的,等你大驾光临。”
“香喷喷的?说得我都有食欲了。”
“我是想,既然你跟别人在麦当劳搞,那肯德基你得留给我。”
她用那种眼神看我,是怪我孩子气吗?她说:“你要是嫉妒的话,我可以怀了你的孩子再走。”
“走?走哪去?”
她手向前一扬,道:“跟这个人去美国。”
“这个老头?你这玩笑不好笑。”
“许佳明,你说你多爱我,但是你了解我吗?”
“你别闹,让我想想,你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我双臂抱腰正视前方,老头讲着康德乏味的一生,目光偶尔转到我们这里做稍许停留,停顿个一两秒继续讲课。“没错,你俩确实有一腿。”
“准确说,我和你有一腿。我和他两年了,一直很稳定。”她说,“你还是不了解我,有人是为幸福活着,追求爱情,追求物质;但有人是能够为梦想活着的,哪怕一生不幸,不快乐,她也不会犹豫,偶尔犹豫停下来,她还是能一直朝梦想那个方向走。”
“我是你偶尔犹豫停下来的那个?”
她点点头。
“他呢,他是你梦想?”
“对,我因为他才有的梦想。所以打我懂事的年纪,我就明白,我一定要嫁给这位活着的大师,我可能不爱他,但是我痴迷他的一言一行,他的每一句话都能让我学到很多,离梦想更近一点。你能理解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