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夜半,杜安不能看见外面的环境,凌空的几十座烟囱,过去开采的煤坑和正在建设的目前还相对凌乱的陶瓷新城。
一个北京著名大学毕业的研究生,怎么会生活工作在这种环境呢?
杜安想帮史昌庆打扫一下,但是她找不到扫帚,她很快地收拾着桌上和地上的凌乱,笔,书本,白酒瓶和啤酒瓶。还有那只箱子,这只箱子史昌庆上学时就在用,一直带到这里。
史昌庆显然有点摸不着头脑,他斜躺在床头,两眼猩红,在那里傻笑。
笑什么呢?杜安说,快去打水啊。
史昌庆回过神来,跌跌撞撞端起盆子朝门外走廊尽头的水龙头面前跑。
史昌庆接了一盆清水过来,杜安已经把房间简单收拾了一下,变得整洁有序了。特别是床单,实在没法换,她只好把它反了一个面,然后,跪在上面,一寸一寸扯平整。
杜安正在扯床单,扯到床对沿,看见史昌庆把一盆水端进来,手足无措不知道放在哪里的样子。杜安那一刻下定了决心,决定把自己的身子给他。她当时抬了一下头,看见史昌庆眼睛里的东西。激动而乞讨?一种令人心痛的揪心的东西。这种令人心痛的揪心的东西撞击了她。
这种疼痛揪心和当初看见他奇怪的跑步姿势一样,只是程度更深,更尖锐,更来自肺腑。
别担心,我爱你,杜安边跪着扯床单,边对低头放盆子的史昌庆说。
史昌庆的眼泪流出来。
别哭,我爱你,杜安说着,自己的眼泪却出来了。
接下来的时间,一直到早上,他们都一边说不哭,却一边哭,一边说爱。
但是史昌庆却力不从心。杜安一次又一次地打开,把自己毫无保留地献给他,史昌庆却怎么都进入不了。
史昌庆和杜安恋爱了三年,史昌庆有很多很多次想要杜安,也有一些不错的机会,但是杜安是一个家教很好,自己也相对保守的人。但是今天杜安主动给他,他却要不了,一次又一次失败了。
一身大汗。
我没用了吗?史昌庆说。
你太紧张了,杜安说,太困了,先睡吧。
杜安刚睡不久,鸡就叫了。史昌庆每到这个时候,都要出去跑步,这是他从初中到现在养成的习惯。
杜安正睡得迷迷糊糊,史昌庆跑步回来。她感觉到了史昌庆的动作和体重。这一次史昌庆成功了。杜安尖叫了一声。
接下来的一幕杜安没有看见,也无法想象,任凭她多么丰富的想象力。包括史昌庆。他一骨碌起床,换上跑鞋,出门去晨跑,他无法想象接下来发生的事。
史昌庆开始晨跑。他的身材高大,健壮有力。双拳拥在胸前,敲击鼓点一样向前。上身是红运动短衣,下身是红运动短裤。从单位宿舍开始,往山间深处的陶瓷工业园跑去。反方向是两条通向高速的交叉国道,现在已经有往来的运煤车。这个城市处处都是煤的痕迹,街上,路上,空气里,无处不在。煤即将挖完,现在在利用陶瓷土,据说全国工业陶瓷的三分之二出在这里。这是这个城市的转型方向和主要利润点。陶瓷土挖完了呢?那是下一代人思考的事情。
陶瓷工业园依靠丘陵山头而建,这显示出新时期的要求和规划人员的匠心。不再破坏植被推平一个一个山头,而是利用山头建筑房屋,山沟间修建连通公路。但是目前还没有成形,招商引资和迁建正在进行之中,先期的煤老板和现在的陶瓷老板在这里混杂和穿梭。有钱人一来,什么都会来。
嘿,小伙子,史昌庆折返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喊。
你喊我吗?史昌庆缓下步伐,停下来。他看见一个年轻女子,站在一棵树下,正在晾衣服。
这里还有别人吗?年轻女子问。
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了,这个年轻女子就是导致史昌庆和杜安性病的暗娼。她租住在这棵树旁边临时搭建的矮平房里。她刚刚被一个煤老板包了夜回来。
史昌庆看看周围,没问别人,才知道真是在喊他。
我看了你几天了。暗娼说,整个工业区,每天跑步的人就你一个,你天天跑步,跑步有意思吗?
有意思,史昌庆说,如果形成习惯,就会离不开,一天不跑都难受。
暗娼咯咯笑,说,这个陶瓷工业城能起这么早的,一个是你这种围着山头傻跑的人,一个是我这种做夜间生意的人。
史昌庆说,正准备问你怎么起这么早呢,什么夜间生意?
暗娼说,我们的生意是夜里陪人睡觉。
史昌庆知道碰到暗娼了。
暗娼说,小伙子,我看你这么健壮,每天跑步,你一定很厉害吧。
史昌庆本来准备离开,这句话把他拉住了。从出发开始,一直跑到现在,他一直在思考夜间的一次次失败。我不行了吗?我怎么就不行了呢?
我不厉害,史昌庆说,我……
不,暗娼说,谁都没有我看男人的眼光独到,不信咱们试试。暗娼说,手边伸向史昌庆的红色短裤。
史昌庆没想到剧烈反应起来。
暗娼的尖叫在树枝间回响,四周都没有人。太阳被暗娼一声一声尖叫着喊到树杈中间。
5
杜安左手扎着针头,右手举着吊针瓶子去上厕所。这个小诊所的厕所没有挂瓶子的支架,她只好把瓶子朝两个蹲位之间的水泥台上撂,但是没撂稳,快要滑掉的时候被便池那边的一个小姑娘接住了。
杜安连忙说谢谢,举着吊针瓶往外走,刚走到注射房门口,忽然想到自己还没解手,又折返往厕所里走。这时候又进去了一个小护士。厕所只有两个蹲位,杜安只好站在门口等待。她听到两个护士在议论她。
一个护士说,哎,知不知道,那个男的根本没病,他陪着那女的打的是假针。
另一个护士说,我也是刚才在药房听说的,他为了陪那女的,自己打几瓶氨基酸。
护士说,这个男的太好了,女人得了这种花病,他不去打不去骂,还这样陪她打针,真让人感动。
另一个护士说,我也感动,估计他怕伤这个女的自尊心,才说自己也得了。
杜安听到这儿,愣了一下,回头看看,诊所里打针的人都走光了,静悄悄的,只剩下扈成和她两个了。那两个护士议论的,只会是他们两个。
扈成头歪在椅子上正在睡觉。头上的吊瓶在悠闲地滴落,吊瓶下的他打着轻微的呼噜。
起来起来,杜安摇扈成胳膊。
扈成醒过来。
我问你,杜安说,你打的是什么针?
扈成睁开眼,摸一把脸,说,治病的针啊。
杜安说,你治什么病?
扈成说,什么病?还用说吗?
杜安说,你骗鬼去吧。
扈成说,怎么了?
杜安说,告诉我真相。
扈成说,什么真相?
杜安说,你根本没有病!天下有这样的事吗?把性病——这种病加到自己头上?
扈成不知道杜安从哪里知道了他这个把戏,还继续抵赖。
事情突然变得简单而清晰起来。因为杜安的手摸到了随身挎包夹层里的手绢。她颤抖了一下,随即安静下来。安静以后的杜安觉得这件看似复杂的事情一下子简单而清晰起来。
这件事和扈成什么关系呢?他只是一个帮忙的人,无论是不是在他车上传染的,无论他是以什么方式什么心思陪着她打针,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史昌庆。史昌庆在这个过程中的一切极为重要。
那么,只要把这个手绢拿去化验一下,不就什么都明白了吗?
如果化验出了问题……杜安的心里再次颤抖一下,那是她的处女血,她的处女血中含有病毒,怎么办?
怎么办?
不会!
不会!
不会吗?
怎么办?
……
杜安,你怎么办?
这个男人,他是我的男人!杜安仿佛再次看见史昌庆眼光中的东西,端着一盆水站在床边的样子,受伤而可怜。心痛而令人心酸的内容。
她下定了决心。
首先治病,扔开这件事。无论如何传染上,都不是最重要的;治好病,向双方家庭公开恋情。帮助他!才是最重要的。
6
一个以生产铁矿闻名的小镇的下午。太阳还高,时间还早。春苗和豆豆,两个问题女生逃课出来,坐在镇边的一家台球桌上看行人。这个镇有一个怪怪的名字,叫汀祖,是史昌庆的家乡。汀祖镇的下午行人稀少。每个人都很蔫,像晒软的气球。远处有小型钢铁厂铸造的锐利声音,气氛枯燥沉闷得让人尖叫。
四周没有一个人。桌球老板跑不见影了。春苗和豆豆一开始在打桌球,两个人球技都很臭,打着打着,两个人都很乏味了。接下来干什么呢?她们不知道。过剩的精力和大把的时间让她们找不到出处。她们故意大声说着话,但是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空洞。话就间隔性地止住,像刺破的气球。
我想炸了这个破镇,春苗说。
我也想炸了这个破镇,这个全市,不,全国,不,全世界最破烂的汀祖镇。豆豆说。
对,春苗说,我只是找不到放导火线的位置,这个破镇太分散了。
我也找不到,恐怕连炸药们都不想来炸这个破镇,豆豆说。
她们都笑起来。
她们两个是鄂东市职业中专的学生,三年级了,都回到镇里实习,学的什么专业恐怕连她们自己都不知道。
巨型大卡车开过来几辆。汀祖镇的人都叫这种车“巨无霸”,是专门拉铁矿石的车。一辆一辆空车而来,一辆一辆满满的铁矿石拉走。白天,一辆一辆小轿车载着开矿的富人过来,还不到傍晚,富人们像飞镖一样,会赶在黑白切线出来之前,嗖嗖嗖,一只一只飞走。
有一些人却永远走不了。
像春苗和豆豆,她们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一直到她们。
总要干点什么。
原来有很多年轻人,每天下午都聚集在高速公路口。他们在高速公路口撒钉子和角铁,刺破那些来来往往的拉矿车和矿老板的轮胎,后来没人干这个了。公安机关抓走了几个不说,“巨无霸”也不再怕小角铁了。再说,有什么用呢?一切照旧。每天都还是看见矿老板来,拉矿石走,忙个不停。
我想找个人把我破了,豆豆说,处女太没意思了。
破了也没意思,春苗说,我谈的那个厨师班的家伙,破我的当天他还在练习炒菜,搞得一身油烟味,特没意思。
我有一个标准,豆豆说。
什么标准,春苗说。
只要不是矿老板,豆豆说。
她们再次笑起来。笑着笑着,她们的目光被前方从高速公路口走过来的两个人吸引住了。她们看到了杜安和史昌庆。
汪春兰正在打扫房间。在一个犬牙交错,四处搭建,垃圾遍布的街道,拼命打扫自己的房屋有什么意义呢?这个道理汪春兰当然明白。但她只能这么做了,因为儿子要回来了,更重要的是,杜安要来了。
对于还有一年就要退休的小学教师汪春兰来说,最大的痛苦就是平静地承受着每况愈下的生活。汪春兰认为,自己在五十几年的生涯里,值得一说或者说有意义的事情只有三件。一件是二十年前自己由一个乡村民办老师转成公办老师,一件是把家由村子里搬到镇上,还有一件,也是最值得说的一件,就是她把儿子史昌庆从村子里一直培养到镇里、市里,最终到北京去读大学,读研究生。
但是等她搬到镇里,刚住了不几年,熟悉的邻居纷纷搬到市里,村里有一部分人也慢慢搬到镇上来住。她想再搬到市里,已经没有力量了。
她好不容易熬到的公办教师,兢兢业业,小心翼翼,等到快退休,发现自己没有一点成就感和值得炫耀的地方。在汀祖镇,最理想的职业是当矿老板,再有就是给矿老板打工。下一个星期的矿井,抵得上老师的一个月工资。
还有,她熬干心血培养的儿子,史昌庆,她的骄傲,她生命的全部,北京的一所大学毕业的,研究生,怎么就分到江西那么脏乱的一个市呢?那还不如分到他们出生居住的这个市啊。
这些都是她解决不了的问题。
史昌庆读小学的时候,她当时还住在村子里,她不让史昌庆读村里小学,让史昌庆到镇里读小学。为此她每天踩自行车送史昌庆上学,接他放学。上初中的时候,他们已经搬到镇里住,按说在镇里上学该近了,但她却把史昌庆送到市里读,让史昌庆在更高级的城市和学校读书是她始终坚持的。
一直风里来雨里去。
实践证明了汪春兰的正确性。史昌庆村里的同学考上镇里初中重点班都很难的时候,他却上了市里的初中;镇上同学上市里高中都很难的时候,他却上了全省重点高中。
教育的资源——师资、环境、实验器材、机遇……一切都在向城里和重点学校集中,这一点汪春兰比谁都清楚。
最惊险的是上高中。当时史昌庆没有报考鄂东市高中,而是报考的黄冈高中。上黄冈高中意味着什么?这所前国家主席董必武曾经求学过的地方,是大多数高中学生的梦想,集中了全省,甚至全国一流的师资。上了黄冈高中,就等于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重点大学。但是在那一年,史昌庆碰到了自己的小学竞争对手——秋田。
秋田在村子里读书的时候和史昌庆一个班,也是汪春兰的学生。汪春兰认为,在她教过的所有那么多届学生中,秋田是最聪明的一个。秋田的父母是农民,但就凭着他自己,一直往上考,重点初中,尖子班。
考黄冈高中的时候,秋田和史昌庆同样的分数,但只有一个名额。按主科成绩——语文数学外语,秋田却比史昌庆高。黄冈高中准备录秋田,这把汪春兰急疯了。
汪春兰跑到黄冈高中,从门卫开始找起,一直找到老师,班主任,年级组长,教务主任,副校长,校长,整整一个月,她像黄冈高中的一名员工一样,每天在校园里面穿行。帮忙别人拎开水和擦桌子,力尽所能。她的诚心感动了所有人。最后学校加试了一门,并且加试的是史昌庆最擅长的长跑。这门加试淘汰了秋田。
史昌庆的父亲是一个复员军人,现在在外地一家企业打工,除了老实干活,一无所能。家里的所有变化,一点一滴,都靠汪春兰。几十年来,里里外外,她总是想在众人面前熬到最好,但是回头一看,并没有走几步,大家齐刷刷地追上她,她却没有力量了。
展现在杜安眼中的是一幅幅复杂的画面。史昌庆,春苗,豆豆,他们骑着自行车,带着杜安从镇上往村子里去玩。在靠近黄石市的白稚山系脚下,是他们曾经住过的村子。一路骑过来,杜安眼中的画面渐次展开。
在靠近城镇的地方,树上路上一片污黑,大片的土地荒芜着,没有人耕种,但是村子里的楼房却盖得一个比一个漂亮,中间一个水库是过渡带,慢慢朝山里骑,山清水秀,一片一片金黄的稻谷,但是村里大都是低矮的平房。一边是污染而肮脏的富人,一边是山清水秀的穷人,一下就看出来了。
怎么这么大区别呢?杜安问春苗和豆豆。
我们这里没有矿,春苗和豆豆说,他们那里有矿,脏是脏一点,但是他们有钱。
那么多土地,怎么不种呢?杜安说。
没有人想种地,不划算,要么在矿上打工,要么骑摩托车到黄石市去打工,赚到的钱都比种地多,春苗和豆豆说。
但是杜安却爱上了这个没有矿的村子。他们找到史昌庆家里原来的老房子,在两棵大树中间,树枝弥弥漫漫。快伸到屋顶了。这里是呈长条弧状的白稚山系尾巴,不远处是一个镜子般的水库。屋子空着,但是很干净,汪春兰每个星期都要来打扫一下。
你爱看鸡吗?我们这山上有自然放养的鸡,夜里睡在树上。爱看板栗树吗?你爱看赌博吗?春苗和豆豆争着和杜安说话,她们太喜欢杜安了,简直不知道怎么对她好了,不停地介绍这介绍那。
好啊,我什么都喜欢看,杜安说。
那些矿佬,晚上都聚在这山里面赌博,听说他们和澳门赌场是一条龙的,春苗和豆豆说。
是吗?杜安快乐地说。
杜安很喜欢这两个小女孩,她们相差不到十岁,有很多共同语言,事实上,杜安在短短的时间里喜欢上了这里的很多人。比如说汪春兰,一看就知道她在扒心扒肝地对你好,再比如随后见到的镇委书记和秋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