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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依着断枪觅他去

听到这个消息,秦琼比秦安还着急。丝毫不停歇的便跑到了秦季养与宁贞儿的寝室。

宁贞儿自从寿辰那日,身子微微康健了些许。但依旧是整日的用药。她患的乃是心病,用药又怎会又大效果?虽说元气始终是吊住了,可精神却是一日不比一日。每日吃完饭,用完药,便呆呆地靠着床头,看着床脚柜子上的那两截虎头凤翅錾金枪的残骸发呆。

秦琼与秦安本想将虎头凤翅錾金枪的两截残骸取走,但宁贞儿却是对它珍逾生命,丝毫不让人动它。二人无奈,只得,将它留在那里。

而这日清晨,宁贞儿起床喝了口茶水,不知怎的,突然咳嗽了起来。初时,秦季养只当是她喝水不小心呛到了,并没有多么在意。可后来听宁贞儿咳的越来越重,几乎都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这才慌了神。连忙披衣而起,去看宁贞儿究竟怎么了。

秦安是素来早起的。这是他之前同秦嶷一起是养成的习惯。清晨的他正在屋顶上吐纳,突然听见了宁贞儿那接连不断的咳嗽,便连忙飞身下屋,冲了过去。

看到宁贞儿一手扶着腰,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嘴巴,而且手上已经有不少血迹从她的指缝里流出,秦安顿时也慌了。赶紧上前,伸手在宁贞儿锁骨中间的“天突”穴上补了一指,强行将宁贞儿的咳嗽压下,而后扶着宁贞儿缓缓躺回床上,再对着秦季养说道:“爹,娘的病愈发的重了。您先替娘拍拍脊背,我这就去把叔宝叫过来,再去请张一风老先生过来。”说着,便跑出去将秦琼拽了过来。

就在秦琼推门而入的那一刹那,宁贞儿竟然“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大口殷红的血来。其中,竟然夹杂着不少干巴巴的血块!

秦琼大吃一惊,急忙跑上前去,将宁贞儿稳稳的扶住,再让她躺平,而后急忙的分开双手,均成剑指状,一个按揉宁贞儿的足三里穴,一个按揉宁贞儿脐下的气海穴。想借这两个穴位,将宁贞儿的元气强行吊住,待张一风的到来。

激动之下,秦琼的手都在不停的颤抖。他很清楚,宁贞儿的身子,已经糟糕到了什么程度!如果张老先生晚来一时半会儿,那后果,他真的不敢想下去了。

与秦嶷一般从来不信神明的秦琼,此刻也虔诚无比的祷告起上苍来。

不多时,秦安便背着张一风老先生跑到了秦宅。一路的颠簸,险些让这个七旬老头晕头转向。

“咣”的一声,秦安直接将门踹了来,而后反手将张一风从背上扯了下来。安安稳稳的站在了地上。

不过,秦琼、秦季养与宁贞儿都被秦安这一声吓了一跳。秦琼本就是因为宁贞儿的病情忧心的紧,被这一声响,直接将怒火勾了起来,反身便是大喝:“大哥,你不能小点动静么!”

秦安只是瞥了他一眼,也不多说什么,向张一风拱手道:“先生,我娘她病越发的重,只能靠你了。”

一见到宁贞儿口角还抿着鲜血,原本带着三分眩晕的张一风顿时回归了原本悬壶济世的名医风范,三步并做两步,直接走到了宁贞儿的床头,先看了宁贞儿的脸色,眉头突然皱了一皱,随即将右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来按住了宁贞儿的桡动脉,只觉她的脉搏微弱的很,而且竟然是时断时续!

张一风眉头大皱,随即又探了探宁贞儿的鼻息,心底略一思量,随即朝着秦琼不冷不热的说道:“放宽心,没事的。”随即便转身走了出去。

秦琼眉头一皱,见张一风渐渐走出,忙折过身来,问道:“先生,不用再开药了么?”

张一风微微摇了摇头,信步走了出去。秦安急忙跟了出去。

看着秦安跟了出来,张一风这才叹了口气,随即伸手拍了拍秦安的肩头,道:“我怕叔宝他受不了的。一会,你可要劝住他!”

秦安“啊?”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问道:“怎么,我娘她……”

张一风默默点了点头,随即看了房内一眼,道:“也就是今天上午的事儿了。我先自己回去,你再好好看着叔宝吧。他平日里那么孝顺,只怕……唉……”说着,摇头缓缓的走了出去。

秦安一脸落寞,喃喃自语道:“师父,我……秦安无能……”

秦琼见秦安又复推门而入,眉关依旧是锁的紧紧的,连忙问道:“大哥,张老先生怎么说……”

秦安默默的走近秦琼,双目静静的秦琼,道:“叔宝,还记得当初太史公那《报任安书》里的名句么?就是父亲常常挂在口上的。”说着,又转眼看向了秦季养。

秦季养听了这句话,突然脸色一变,连忙朝着宁贞儿看了一眼,将宁贞儿的手缓缓抓住了。

秦琼脸上顿时一怔,口中喃喃自语道:“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说着,眼睛不由自主的看向了躺在床上的宁贞儿,一脸的不可置信。连按揉着宁贞儿穴道的手都渐渐的松了。接着,双目中泪水已经是夺眶而出。

宁贞儿看着在自己身旁嚎啕大哭犹如孩童的秦琼,只是将双手缓缓抬起,抚摸着秦琼的头,道:“叔宝,别太伤心,娘总有这一日的。能看见你这般成一个顶天立地的昂藏大汉,娘早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秦琼只是一个劲的摇头,泪水丝毫止不下来。

秦安鼻翼一张一收,强行忍住要从双目里滚下的泪珠,过了半晌,伸手按着秦琼的肩头,拍了拍,温言说道:“叔宝,你清醒清醒!现在娘还在,你便这样,你教她如何安心?”

秦琼突然反过身来,双手扯着秦安胸前的衣襟,道:“大哥,你是不是在说假话?我错了,我当初一气之下而离家之事真的错了,求你别说这般的话。娘她才不过四十五岁,怎么可能……”他好像受不起打击一般,连眼中本来摄人的光彩都暗淡了。

秦安心中一苦,见秦琼这般不胜哀情,却突然心一横,厉声道:“哭什么?你一个堂堂男儿,这般事便要哭么?生死离别,人生常事,我想你也应该看淡了的!若是如你这般哭个不停,我看你这二十年也白活了!”

秦琼听了秦安这么一句,顿时鼻息一顿,而后垂眸看了秦季养与宁贞儿一眼,咬了咬牙,随即吞吞吐吐的说道:“我……我不哭……”

秦安又拍了拍秦琼的肩头,道:“叔宝,别哭了。我与你,再好好陪陪母亲……”说着,自己眼中的泪水也忍不住流了下来。而后,同秦琼一起撩衣跪倒在宁贞儿的床榻之侧。

宁贞儿已经是极为苍白的脸庞突然挤出了半分笑容,伸手摸了摸秦琼的头顶,又拍了拍秦安的肩头,这才说道:“叔勇,你去将你叔父的錾金枪给我取来,好么?”

秦安怔了一怔,随即转头瞥向了床脚柜子上放着的那两截断枪。

宁贞儿苦笑道:“去啊。我没能见上你叔父最后一面,如今我能去见他了,也好让我带着他的枪去吧。”

秦安这才点了点头,走近柜台,将那虎头凤翅錾金枪的残骸取了过来,缓缓放在了宁贞儿的床头上。

宁贞儿艰难的翻了一个身,随即右手轻轻的摩拭着那两截断枪,从枪头上錾金的凹槽,到弯弯倒回的凤翅,她摩拭了一遍又一遍。忽的开口说道:“仲敬,当初你信誓旦旦的说,不出两个月,便破了隋军,而后回来了。可是,这一十八载,却始终不见你的踪迹。是啊,从开皇九年,方方过了春节你就走了,如今已经整整十八年了。你这个向来眼高于顶又无比重信的家伙,怎么却食言了?你既然不来找我,那我只能去找你了。只是,我们十九年不见,不知你一个人怎么样,是不是,也像我这般想你一样的想着我?不过,现在好了,我去了,我去找你了。可是,你知道我怕黑的,你可要在那给我掌好灯……”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低,终究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随着摩拭虎头凤翅錾金枪的手一僵,宁贞儿呼出了最后一口气,就此沉寂。

秦琼再也忍不住,泪如大雨滂沱。

秦季养轻轻喟叹,转身走近窗边,满怀悲戚的轻声吟诵道:“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

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

僶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

帏屏无髣髴,翰墨有馀迹。

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

怅恍如或存,回惶忡惊惕。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

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春风缘隙来,晨霤承檐滴。

寝息何时忘,沈忧日盈积。

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

皎皎窗中月,照我室南端。

清商应秋至,溽暑随节阑。

凛凛凉风升,始觉夏衾单。

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

岁寒无与同,朗月何胧胧。

展转盻枕席,长簟竟床空。

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

独无李氏灵,髣髴覩尔容。

抚衿长叹息,不觉涕沾胸。

沾胸安能已,悲怀从中起。

寝兴目存形,遗音犹在耳。

上惭东门吴,下愧蒙庄子。

赋诗欲言志,此志难具纪。

命也可奈何,长戚自令鄙。

曜灵运天机,四节代迁逝。

……”

这乃是晋人潘岳的《悼亡诗》三首,是其悼念亡妻杨氏的诗作。宁贞儿虽是为了秦琼自小能有一个好环境成长,故而嫁与了秦季养。但是十八年来,两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秦季养对她的情谊,甚至并不减于秦嶷。他虽是不说,可是,此间最是伤心的,除了秦琼,还有他一人。

当下,自己的一腔悲情,只被他这一曲《悼亡诗》里宣泄了七八分,自己也是泪流不止。

秦琼哭的愈发的凶,而张玉儿与秦安之妻庄氏,也被惊动了出来。

只听见秦季养扶着窗子,背向宁贞儿,泪流不止的轻轻吟诵……

多少伤心意,一曲清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