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3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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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中篇小说 孤鹜(孙向学)(2)

麻将室在隔壁里间。装饰豪华,但杂乱。在林婧看来,俗!数张壁画中,有一张是夏威夷度假风光图,好像是油画,又像是摄影。林婧懒得问,免得人家说她无知。但对表妹端上来的咖啡,林婧拉得下脸皮,不耻下问。最终巴西咖啡与古巴咖啡之间微妙的差异,也给她品尝出来了。

这天大概冯子清提早告知她表妹,林婧也来。待林婧刚坐定,咖啡就端了上来。

喝了一口,林婧说:“这咖啡不是巴西的,也不是古巴的。”

“哎呦呦。”冯子清瞪圆了眼,“莫非你喝咖啡成精了?我怎么就一点也没分出来?”

冯子清的表妹接话说:“婧姐说得没错,这咖啡是南非的,第一次进货。”

“啧啧。”冯子清折服道,“你开一间咖啡厅好了。”

不知为何,林婧心动了一下。

这会儿工夫,莫娴、牛秋怡一前一后进来了。

莫娴快言快语,咋咋呼呼。她的脚步声还在门槛外,大嗓门就冲了进来:“开台,开台!”

“看你急的,好像是你等我们一样。”冯子清瞥一眼挂钟,嗔怪道,“你看,多少点了?”

“不好意思啦。”莫娴笑嘻嘻坐到冯子清身边,亲亲热热抚了抚冯子清的手臂,转而脸一拉,骂起了自己的老公,“就是我老公那个死鬼,早不来电话,晚不来电话,偏偏在我要出门时,电话打到家里了。他在澳大利亚,这么远打电话来,你说我不和他多说几句行吗?那个死鬼告诉我……”

“行啦行啦!”冯子清打断莫娴的话,“开台开台。”

莫娴的老公是香港人,开个什么公司,满世界跑。在莫娴嘴里,她老公好像是全世界最忙的人,逢人就说:“咿呀呀,十天半月,都不见一次影子!”

林婧猜测,莫娴是那个香港人包养的二奶。她只想不说,说了,恐怕莫娴会暴跳如雷,闹翻天。

牛秋怡和莫娴刚好相反,她不招风,不惹眼,走路轻手轻脚,怕踩死蚂蚁。她少言寡语,但喜欢听人说话。别人说到高兴开怀大笑时,她也最多扑扇扑扇眼睫毛,像哲学家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她似乎是最近一两个月才搬到绿湖小区的,冯子清怎么认识她,怎么将她扯到这堆女人里的,林婧不问,也没有人说。

她为什么不上班?林婧又在想,难道,她像自己,临时偷懒,休闲一段时间后再上班么?林婧在心里叹一声,想,绿湖小区里,光光鲜鲜,人模狗样,然而,却是在家吃闲饭的女人多了去了。像冯子清,多能干的一个女人呀,偏偏不工作,只会呼张三叫李四,整天打麻将,像打麻将就是她的工作一样。

林婧玄想游思,举个子,半天打不出去。

“喂,走神啦。”冯子清敲敲林婧的桌面,提醒道。

“走神了好,我们就可以乘虚而入。”莫娴肯定清张了,她敛气屏息摸来一个子,举在半空捏摸良久,突然啪一声拍到台上,大叫一声:“自摸!”

莫娴有个习惯,自摸翻牌后,就要上下捋着指根上的钻戒,呵呵笑着说:“怎么样?”

按林婧的理解,“怎么样”有两层意思,一是叫大家看牌,她有没有诈和;二是提醒众人,她又戴一枚钻戒了。莫娴的钻戒有多少?隔三差五换一枚,七八个月没轮完一次。一旦有人盯上她的钻戒,搭上了话,那就惹麻烦了。她会滔滔不绝,比利时的,南非的,三克拉,五克拉的,话停不下来了。

林婧这天碰鬼了。她居然瞟了一眼莫娴指根的钻戒,由衷地说:“不错。”

“岂止不错。”冯子清搭话,“我们三个人的加起来,也没她的贵。”

“不可能吧?”林婧话一出口就后悔,赶紧又说,“厉害!”

然而迟了,莫娴撸下钻戒,丢到麻将台上,说:“由冯姐来说,它值多少钱?”

“哎呀,争这些有意思吗?”冯子清说着,还是拿起了那枚钻戒,把玩了一下,说,“白金底,托三粒钻石,一粒钻石有两克拉吧。六克拉,值个三十来万,不会有太大出入。”

林婧下意识地缩了缩手,像要掩饰什么。她手指根的戒指,一半黄一半白,是黄金和白金的混杂物。硕大,花一万块钱买的。但与钻石、克拉之类的搭不上边,差太远了。

莫娴拿回钻戒,一边套回手指上,一边瞥瞥林婧手指上的戒指,拉长声调说:“不在一个档次上哪——”

林婧脸红一阵,白一阵,噎在那儿说不出话。

莫娴套好钻戒,伸手,斜头自我欣赏一会,继续说:“瑞士人善于手工,但很多人只知道瑞士表举世闻名,却不知道他们的工匠手工打磨钻戒也是世界一流的。像我这枚,就是一个叫亨利的钻戒大师设计制作的。我老公花了五万欧元在伯尔尼买的!”

波澜不惊的牛秋怡也捂嘴惊叹了一声:“五十多万人民币哪!”

不就是五十多万人民币吗?赶明儿叫赵恒给自己买一枚更好更贵的不就完了。这么一想,林婧释怀,吐了口气,“呦”一声,不紧不慢地说:“冯姐你还说值个三十来万,不会有太大出入的,实际差了二十多万,出入大去了。”

“去年广交会,我去了,看到瑞士展厅里的一枚钻戒,只有一粒钻石,三克拉,就要五万欧元啦。”冯子清故作惊讶,“你这枚,三粒钻石,六克拉,怎么这么便宜?”

在绿湖小区这帮无所事事的女人里,莫娴为人招摇、刁钻,有理无理先争个第一再说。偏偏这样横行霸道的主儿,脑儿缺一根筋,明明冯子清暗中狠狠掐了她一把,她竟然嘻嘻笑,说:“我老公和人家有业务来往,人家三折卖给他的。”

林婧与牛秋怡、冯子清面面相觑,须臾,忍不住皆扑哧笑出了声。

“有什么好笑的?”莫娴疑惑不已,“就这样的嘛。”

“不笑不笑,”冯子清拿过电视遥控器,打开电视,说,“第一现场到了。”

麻将继续。但四双眼睛不再专心致志于麻将台上,皆时不时瞟向电视屏幕。

林婧突然想到了赵恒发给她的信息,心想,第一现场讲的是新闻,第一现场之后,是正点新闻。它们之间的区别,第一现场尽扯些鸡毛蒜皮、家长里短的琐事,能吸引普通市民的眼球;之后的新闻是正儿八经的新闻,大多是会议、剪彩、视察等等,镜头里尽是些正襟危坐的官员。喜欢看的,也大多是那些官员。赵恒说的本市新闻,指的是第一现场,还是正点新闻?林婧有点弄不清楚。管它,顺着看下去就是。

“又有盗窃案。”冯子清说。

“盗窃案算什么?”莫娴见怪不怪道,“人命案天天都有呢。”

说是这样说,莫娴带头停下打麻将,眼勾勾盯着电视。

电视里记者指指身后的万象城,百思不得其解:“万象城戒备森严,摄像头林立,作案歹徒是如何躲过防范,潜入里面,盗走价值数百万的钻石珠宝的,还有待警方侦破……”

“高,实在是高!”莫娴幸灾乐祸,“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东西不翼而飞。非一般毛贼所为。看那帮吃素的警察怎么办?”

牛秋怡瞟了一眼林婧,小心翼翼斟词酌句道:“这种盗窃案,一般破不了。”

“谁说的?”冯子清怕林婧委屈似的,拍拍她的手背,“林婧的老公是干什么的?刑侦队长,破案专家!多少大案要案,一经他手,必破无疑。去年海州水库蛇皮袋里的无名女尸案,人死三个月了,怎么查?无头无绪嘛,可他硬是三天破了案……”

冯子清喋喋不休还要说,突然呼叫一声:“哎哟,说曹操,曹操到!你们快看。”

电视镜头切换,出现了赵恒。

赵恒戴大盖帽,扛肩章。他目光炯炯,英气逼人,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林婧原来的择夫标准里,警察根本排不上号。警察什么工作性质,不吃猪肉,难道没见过猪跑?听多了去了,见多了去了。但最终她的芳心被赵恒俘获去了。

三年前,林婧所在公司的老总办公室被盗。一个宋窑瓷瓶,价值几百万,像此刻万象城被盗案一样,没留下丁点蛛丝马迹,不翼而飞了。来了几拨警察,拿他们(包括林婧)一个个过堂似审来审去。一个月过去,也没审出个名堂。最后赵恒来了。赵恒不一个个审,他只重点找几个问了问。林婧也被他叫去了。那天赵恒没有穿警服。他穿西装,还打了领带,举手投足,多了几分儒雅。林婧顿生好感。好感只是和前面那几拨拿他们当嫌疑犯的警察对比产生的,说不上一见倾心那种好感。那天在公司接待室,赵恒反客为主,给林婧沏了一杯茶。他看林婧呷了一口,才说:“那天进过李总办公室的,走马灯似的十几二十拨人,你认为谁和李总最贴近?”林婧想都没想,脱口就说:“李总的儿子。”李总的儿子上初中,偶尔来他父亲的办公室串串。那天林婧亲眼见到了他。说了,林婧一惊,进退失据一般,双手直搓,迟疑道:“他儿子,怎么可能?”赵恒笑笑,说:“我只是随意问问,怎么可能怀疑到他呢?”当天真相大白,瓷瓶正是李总的儿子偷走的。监控显示,李总的儿子进来时,书包稍有点瘪,和他父亲勾肩搭背亲亲热热出门时,书包稍有点鼓。凭此破案。当然,这是赵恒和林婧谈恋爱后,赵恒才透露的。

此刻,盯着荧屏里一脸严肃的赵恒,林婧想对牛秋怡说,这种案,对我老公来说,小菜一碟。话没出口,赵恒替她说了。赵恒胸有成竹地说,他刚从作案现场出来,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毛贼再狡猾,也不可能天衣无缝。云云。

“你看你看,”冯子清乐颠颠地说,“林婧的老公我了解,从不说过头话。说了,就是万无一失,必破之案了。”

“谢谢。”林婧轻描淡写地说。

第一现场转到了下一个车祸现场。场面血淋淋,惨不忍睹。大家欷歔几声,皆无语。麻将继续,气氛有点沉闷。

“不过,盗窃案也有例外。”冯子清没话找话,“上个月,世界名表中心,几块劳力士被盗,到现在也没破案。”

“还有,去年水贝钻石珠宝批发中心市场被盗案,也没破呀。”莫娴不失时机,赶紧也掐掐林婧。

“刚才,我的话没有说完。”牛秋怡瞅一眼冯子清,又瞟瞟林婧,“刚才我说盗窃案一般破不了,不是破不了,而是不想破。”

大家皆一愣,都停下打麻将的手,死盯牛秋怡的嘴。

牛秋怡停顿一会,继续说:“警察到处卧底,哪里没有他们的眼线,贼人偷了哪里,偷了多少,他们了如指掌。他们想捉谁,谁也跑不了。不想捉,就是立案了,结果也是死案。”

莫娴瞪大眼,十分吃惊道:“太平盛世,竟有如此肮脏之事?”

冯子清也吃惊,她摇头晃脑地说:“看不出嘛秋怡,平时你不吭不哈,岂料你知道的不少嘛。”

“你的意思是?”林婧盯着牛秋怡,迟疑不解道。

“警匪一窝!”牛秋怡似乎犹豫了一下,最终脱口而出。

“捏造!”林婧愣怔一下,几乎拍案而起,她手指戳到牛秋怡的鼻尖上,咬牙切齿地说,“你有什么证据?啊?”

“证据?这种事还要证据吗?都是公开的秘密了。”牛秋怡脖子一抻。

林婧勃然大怒,霍地站起来,破口大骂:“你他妈的,你这不是往我家赵恒头上泼粪吗?今天你拿不出证据,证明赵恒警匪一窝了,我与你没完。”

“咦,这就奇怪了,”牛秋怡一脸无辜状,“我没说你老公警匪一窝啊,你大发肝火,其由何来?”

“你……”林婧一时语塞。两股眼泪不合时宜跑到了眼眶里,林婧狠狠一吸鼻子,又将泪水吸进了肚子里。

“啧啧,同住一个小区的姐妹,低头不见抬头见,为一两句话不对路就吵,值得吗?”冯子清做和事佬,她将林婧揿回座位上,冲牛秋怡发火,“你这个牛秋怡,平日里看你慈眉善眼的,想不到说话这么刁钻刻薄,快给林婧道个歉。”

“道什么歉哟,”莫娴一摊牌,伸手哗啦啦一扫,“打麻将打麻将,一打就和好如初了。”

牛秋怡波澜不惊。她抚抚林婧的手臂,轻声细语地说:“林姐,你家老公的先进事迹不知多少家报纸登过,现在上网一搜,随时搜到。如此杰出人物,他会警匪一窝吗?我只是指有这种现象,可不是指你家老公哟。”

这话林婧受用。她低头沉吟一会,也不知说什么好,索性也像莫娴一样,哗哗一推牌,说:“打麻将。”

“慢。”冯子清食指贴嘴唇,怕打断电视播出似的,“你们看电视。”

第一现场不知不觉已播完。此刻,正在播七点半本市新闻。赵恒又一次出现了。

赵恒仍然是早上那身装束。早上那一脸的严肃此刻显得有点腼腆。王姐在念表彰名单,介绍赵恒的事迹时,赵恒屁股挪了又挪,显得有点局促不安。林婧对冯子清她们几个笑道:“这家伙,大庭广众面前拎不起。”

从夏威夷出来,已是凌晨两点钟。天上有月牙儿,映到湖里,湖里也有一个月牙儿。月色溶溶,树影婆娑,小区里静悄悄的。偶有一只猫嗖地从林婧脚边穿过,让她吃一惊。

“哒哒哒”,身后传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急促声。冯子清追上来,说:“走这么急干吗?”

林婧放缓脚步,不应,只叹了一声。

“胜败乃兵家常事。”冯子清安慰道,“这次输了,下次赢回来,不就得了。”

这晚的麻将,真是活见鬼,只是二十四十,林婧也输了两千多。不过,林婧这声叹,不仅仅为输得这么惨。还为什么,林婧一时也说不清。她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月牙儿,又叹一声。

“你也不要太计较秋怡说的话。”冯子清似乎明白了什么,也叹一声,接着说,“告诉你一个秋怡不愿让别人知道的秘密吧。”

林婧斜视了一眼跟上来与她并肩走的冯子清,用眼光说:“说呀。”

“她原来是个警察。后来辞职了。”

林婧惊愕道:“那她现在干什么?”

冯子清苦笑道:“被一个台湾佬包着。”

林婧更吃惊,不相信道:“宁肯当二奶,也不愿当警察?”

冯子清点点头,说:“差不多!”

林婧停下脚步,恍然大悟道:“难怪,难怪,难怪——”

“难怪什么?”冯子清一下没反应过来。

“警匪一窝!”林婧冷冷一笑。

冯子清明白林婧的话外音,她稍一犹豫,说:“她或许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

“那她是哪种人?”

“打秋风打够了,金盆洗手不干了,是一种人;洁身自好,眼不见为净,也是一种人。”冯子清一手搭到林婧的肩上,抚了抚,“你说,秋怡是哪种人?”

高楼上,窗口还透着亮的一户人家,倏地,光亮也熄灭了。一栋栋黑魆魆的高楼,在冷冷的月光下,有种欲倒不倒的样子。林婧突然害怕起来,她嘴唇哆嗦,答非所问:“冯姐,我们快回家吧。”

3

开门。进家。

林婧希望突然一声“哈呀”,赵恒出现在眼前。就算吓她一跳,她也绝不嗔怪。

关门。林婧靠在门背上。房里没有一丝生气,空气中流动着冷寂。这一刻,她甚至产生了对这里的一切都极为陌生的感觉。不知过了多久,林婧才将钥匙串“啪”地丢到了鞋柜上。她顺手揿亮了灯。灯光下,一切都是熟悉的。可为何那种陌生的感觉挥之不去呢?林婧骨架散了似的将自己丢到沙发上,一动不想动。唉,又要熬一个漫漫长夜了。然而,无一丝睡意。苦熬中,林婧想,干吗呢?神经呀?连澡都不洗了吗?她奋力撑起自己,一路踢踢踏踏走到卫生间,一路扒自己身上的衣服。

待林婧进到卫生间,站到落地镜前时,她已是赤身裸体。不知从何时起,每当光身子在这面镜子前,林婧总要托托乳,抚抚臀,捏捏腰。这一过程下来,林婧往往是冲镜里的自己妩媚一笑。那时,赵恒的欲望何等强烈,几乎每个晚上,甚至不分昼夜,压着她,没头没脑拼命要。现在呢,多久没上来了?掰掰手指头都数不清。从百吃不厌,到草草了事,再到不理不睬。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林婧常常愕然,实在理不清头绪。当然,林婧对这种事不贪得无厌,不上就不上,落得清净。

然而,此刻,在这个万籁俱静的深夜,林婧突然浑身火烧火燎,她强烈地想要!马上要!

林婧疯了似的跑出卫生间,抓起茶几上的手机,毫不犹豫地拨了赵恒的电话。

电话“嘟嘟嘟”响时,林婧瞅了一眼挂钟,凌晨两点半了。她想,此刻,他在干吗呢?

“嘟”声响到第八下,赵恒终于接了电话。他声音低沉,耳语般说:“在开会。”

电话四周静极,没有一丝响动。林婧顿生疑窦:“你骗我!”

“怎么骗你呢?”赵恒声音稍稍抬高了一点,“王姐就在我身边,你要跟她说两句吗?”

林婧一时语塞,迟疑时,随着赵恒一声“关了”,手机断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