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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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中篇小说 暗杀刘青山张子善(李唯)(5)

刘婉香听见张子善对那姘头笑着说:你这味药我得长期使用啊!

那姘头说:那你得付药费……

刘婉香只能从张子善这儿也悄悄撤退了。

刘婉香确定他又一次杀不了刘青山和张子善,于是再次写情报向上级报告第二次暗杀行动失败。刘婉香在情报里说:共产党进城掌权之后,情况变了,女人的问题出现了,再也不是过去行军打仗睡大炕时光棍一条的八路军了,实在是不好杀了。这次没杀成确实是不能怨他!云云。

国民党上级部门回复说可以理解,说我们国民党就是让金钱和女人搞垮的,才丢了江山的,共产党正面临和我们国民党同样的局面。国民党上级指示说:不管怎么样,杀人才是硬道理!让刘婉香锲而不舍,继续坚持,把党国的暗杀任务进行到底。

刘婉香就按照上峰的指示在大院里再次寻找机会,伺机再次进行暗杀。

六、第三次暗杀

在接下去的几个月,刘婉香天天在大院里暗地观察着刘青山和张子善的动静。有一天,刘婉香突然发现他的暗杀目标不见了!石家大院里一连好多天都没有再看见刘青山和张子善,俩人住的厢房也上了锁,那些一到开饭就来唱梆子唱曲儿的粉头们也都不来了。开始刘婉香还想,是不是刘张又去石家庄河北省委开会了,过两天就会回来?但刘青山和张子善始终都没有再回来。刘婉香开始着急了,他再次拐弯抹角地去向倪科长打问。从倪嘴里问到的情况让刘婉香汗毛倒竖起来:原来刘青山和张子善是嫌石家大院的住宿条件不好,杨柳青又是郊区,什么好玩的都没有,日子过得清汤寡水的,已经干脆住到天津市里去了。而且一住就进了天津的五大道。五大道是天津过去的租界地,那一片地界都是过去天津卫下野官宦军阀商贾的别墅洋房,俗话说北京的四合院天津的小洋楼,刘青山和张子善到五大道住小洋楼去了,再也不回石家大院了!

刘婉香不禁急火攻心,简直都要急死了:暗杀目标都见不着了,这可怎么杀呀!

刘婉香必须尽快找到能再次和刘张近距离接触的机会,他当下唯一的办法就是要打入刘张住的小洋楼里去!刘婉香从倪科长嘴里打听到一个情况:倪说他一星期要去那小洋楼里两趟,去给刘书记送酒。刘青山喝酒只喝四川的曲酒,庶务科专门到四川泸州买了一批老窖来放在大院的库房里,倪过几天就得送几瓶过去,刘书记是顿顿要喝的。刘青山克制自己不乱搞女人,只在吃喝上放松自己,让自己也享乐一下。一是他总要有个管道来释放一下人的欲望,二是刘青山看到在他的四周,从上面的省委到下面的县乡村镇,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大家都在吃喝,找各种机会以各种名义来吃喝,因为中共从来没有仅仅因为吃喝就撤职查办严惩过任何一个干部,从建国伊始到现在连一例都没有过。因此任何一个干部也就从不惧怕中共三令五申严禁公款吃喝的各种禁令,那些几十年一贯制颁布下来的禁令成了田里的稻草人,吓唬鸟的,因此中国就成了公款吃喝的超级大国。刘青山也就觉得吃喝这种事没啥大不了,是周围的现实告诉刘青山:吃吃喝喝,这个错误,可以犯!刘青山因此得以放纵。刘婉香想让倪把给刘青山送酒的差使给他,这是他能够顺理成章混进小洋楼里去的唯一机会。

但是这样就又得向中共的倪去行贿!

刘婉香真切地感受到了做这一行的痛苦,他想,干特务工作真是太难了,每往前迈一步都得行贿,不行贿就办不成任何事!刘婉香盘算着,上回给倪买了块表,这回送的礼肯定得比表贵,不然满足不了倪,就像老百姓说的:现在比物价涨得还快的,是领导干部贪污的增长速度。刘婉香决定给倪的婆娘买个戒指送去,他去金店看过,买枚戒指得六十块大洋,比上次行贿贵一倍!刘婉香硬着头皮去找卖梨膏糖的老魏接头,要求追加这笔特别行动经费,老魏脸都绿了,骂骂咧咧的,说再这样下去国民党真是要被拖垮了!还说只要中共的干部继续这样受贿下去,就能最后彻底消灭国民党,解放台湾,实现两岸统一,哪用现在这么费劲儿!老魏真是国民党的特务,说话十分恶毒。老魏说这么多钱他做不了主,他得去请示他的上级。最后,国民党保密局京津冀绥远地下工作站经过再三研究,还是认为杀人才是硬道理,克服重重困难,从其他费用中硬挤出六十元来交给刘婉香,买了一枚大粒的黄金戒指给倪送去。倪是农民,他认为戒指越大越重越黄就越好。

倪科长见到大而沉并且黄灿灿的戒指,果然高兴得不得了,把戒指放在嘴里又咬又舔进行检验,他确认是真货后,把戒指又递给刘婉香,说:给你嫂子送家去!

刘婉香不去接,说:科长,东西又不沉,你自个儿给嫂子戴上,不是很有爷们儿面子吗?

倪说:就是要让外人送去!让娘儿们看看,她男人,在外头,连大金镏子都有人送,那才真有爷们儿面子哩!

刘婉香就笑,心想:这老王八蛋,贪不说,还要在婆娘面前显摆!刘婉香接过戒指,说:那俺就给科长送家去!家不是在王庆坨吗,上回去过。

倪却诡秘地笑,说:不是那地儿了。

刘婉香说:换地方了?又搬到哪儿了?

倪的笑更诡秘了,笑里面还透着得意和陶醉,悄声细语地对刘婉香说:不是换地方了,而是,换人了。

刘婉香意想不到惊愕地叫出声来:啊!科长,你也……在外头挂上相好的了?

倪说:领导都能整相好的,我凭啥不能?我向领导学习!倪说的是张子善。倪拍拍刘婉香的肩膀,脸上洋溢着只有新婚燕尔才有的幸福,看出倪的这个相好他才搞上没多久,正在新鲜劲头上,倪嘱咐道:“给你新嫂子送去。”

刘特务只有去给倪新挂上的姘头送戒指,这是国民党特务的新业务。

倪的姘头是天津红桥区的一个底层街道妇女,姓名不详,户口簿上的名字是何张氏。倪虽然在外头挂相好,但是他很讲究度,倪平时聊天跟人说过:领导搞的都是女学生女干部,都是高级人儿。我级别不够,我不能越过领导去,啥事都得讲长幼尊卑先后次序,我就凑合着找个底下的吧。于是倪就找了这个街道上的何张氏。何张氏不认识字,但认得黄金,见到刘婉香送来的金戒指,高兴得都要疯了,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穿金戴银,这在过去的旧社会像她这样的劳动妇女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何张氏很感谢刘婉香,待问清来人是姓刘时,何张氏很诚心很实在地对刘婉香说:“刘同志,尽管你是看俺们家老倪的面子来送我戒指,但俺还是要好好谢谢你!俺也拿不出啥好的来谢,俺也是个实在人,不会说那些个虚头巴脑的。这样吧,俺和你们科长相好,你要是也想乐和乐和的话,那你也来。”何张氏说着就宽衣解带,要感谢一下刘婉香。刘婉香吓了一跳,一时迟疑着。刘婉香也很想做性事,自从他来到天津当特务,已经好几个月了都没有碰过女人。但刘婉香还是克制住了。刘婉香想:他要是和这个何张氏搞了,万一哪天她嘴一松,露给了倪科长,那一切事情就彻底砸了!刘婉香想到党国的任务,克制住自己,婉拒了何张氏,说:“大姐,谢谢你了,你是俺们领导的人,我哪能不尊重领导呢!”何张氏说:“刘同志你不搞啊?那行,我可是实心实意想要谢你的,是你不让谢的。”刘婉香说:“是,是我不用你谢的!”何张氏却接着说:“刘同志,虽说你不让俺谢你,但有句话俺还是要跟你说。”让刘婉香没有想到的是何张氏把那枚戒指又还给了他,说:“刘同志,老话说,送人要送双,送双心意长!你单给俺送个戒指,俺看你对俺们家老倪还是不够实心!”何张氏说,如果刘婉香真是有心的话,就再给她买条金项链,和这金戒指配成双,要是就单送个戒指,她不要。

刘婉香简直傻了,何张氏,这娘们儿,是趁机在敲他啊!刘婉香攥着戒指发蒙地走出何张氏的家。走到大街上,他不知道往哪里去,就在马路牙子上蹲下来发呆。刘婉香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再买一条金项链,少说还得再花几十块大洋,这咋再开口去要啊!刘婉香觉得他再没法向国民党去张口要钱了,买戒指的钱还是国民党工作站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呢,再去要钱,国民党肯定跟他急了!说不定国民党根本就不信这项链是行动对象开口要的,还会认为是他刘婉香想乘机敲诈党国一条金项链哩,一急之下,把他杀了都难说!可是,如果不给何张氏买这条金项链,倪就不会把他调进小洋楼去,他拿了国民党的钱买了戒指,却连暗杀目标都接近不了,党国不是更要杀他吗!刘婉香越想后果越严重,心如刀绞。刘婉香想起当初倪的婆娘开口向他要东西,才不过要一罐咸盐,这才没过多长时间,就贪成了这样,这腐败的速度也太快了吧,还让不让人活了!国民党特务刘婉香发愁地在马路上哭了起来。

刘特务被逼哭了。

刘婉香哭着想:实在没有办法,那就只有去偷了。

刘婉香被捕后在审讯时交待:1951年2月前后,因为没钱给倪科长的外室买项链,他只有去偷猪卖。他只会偷猪,别的不会,和猪打交道是他擅长的。他在地委机关食堂先拿了馒头,用酒泡了,揣在兜里,又利用他在石家大院当勤杂工的便利,把大院里运垃圾的架子车也偷了出来,到杨柳青周边的村子里去偷。他有本事嘴里“啾啾啾”地叫,就能把肥猪引逗得自己一路小跑过来,这都是他过去骟猪时学来的。而后他就喂那跑过来的猪吃泡了酒的馒头,让猪醉倒,扛到架子车上拉到杨柳青街上的肉铺去卖。有时也拉到天津市里做肉罐头的厂子去卖。一头猪能卖一块半到两块大洋。为了能快挣钱,他也偷过驴、马和骡子,这些大牲口卖的钱多。到凑够买项链的钱,他就不偷了。去村里偷这些牲口是很危险的,他光让狗就咬过三次,最惨的一次是让一只大柴狗一口就把腿肚子上的一块肉撕扯了下来,他去给何张氏送项链的时候,腿上还裹着纱布,走道一瘸一拐的。

何张氏戴上了金戒指和金项链,高兴惨了,倪科长再来跟她睡觉时,她主动对倪说:“老倪,你要不给人家刘同志办事,你没良心!从今往后你个老东西不要再来睡我!”

倪科长抱着何张氏说:“你放心吧!”

倪第二日就把刘婉香的工作从扫地掏茅厕的勤杂升格调整为内勤,把他调到刘青山和张子善身边去工作。又过了几日,让刘婉香万没想到的是:倪又把他发展入了党,让他成为一名共产党员!倪同时还兼着庶务科的党支部书记,负责发展党员的工作。倪按照何张氏的嘱咐,要好好感谢一下刘婉香。

成为共产党员的国民党特务刘婉香就顺利走进了天津大理道1号。

大理道是天津著名的五大道之一,大理道1号是直隶北洋军阀蔡成勋的旧宅,刘青山和张子善最初搬来五大道就先住在这栋别墅里。蔡成勋,字虎臣,在1921年靳云鹏出任北洋政府国务总理时,被靳任命为陆军总长,相当于全国陆军总司令。蔡总长的别墅是一座中西合璧建筑,占地2100平方米,青砖红瓦,亭台楼阁,屋内却又是法式风格,樱桃木的地板,荷兰孔雀石的壁炉,极尽奢华。刘青山住二楼,张子善住三楼,一楼住着警卫、秘书、内勤,以及厨师们。刘青山和张子善把在石家大院给他们做饭伺候他们的全套班子又都带到这儿来了。刘婉香第一次被倪科长领着踏进这里,一路看过来,都看傻了,像是踏入了仙宫。进到大得像跳舞厅一样的厨房,处处美轮美奂,刘婉香顺手从碗橱里取出一个小碗来看,他看那小碗白亮白亮的,迎着阳光一照,像棉纸一样地透,很是好看。倪一回头,看见了,慌得像看见刘婉香在杀人一样地奔过来,接住那碗,小心翼翼地又捧回碗柜里去,骂刘婉香:“你要死啊!”倪说这是皇上用的,是宫里的东西,是溥仪被冯玉祥撵出紫禁城,来到天津下野,从宫里带出来的。后来溥仪在天津人吃马喂,钱上出现紧张,就开始变卖带来的家产,这套餐具就是蔡成勋从溥仪手里买来的。倪说这碗是和田玉的,当初在宫里,一个,就值七十两银子,要买米,能买一大船!倪骂刘婉香,说刘书记和张专员现在就用这碗吃饭呢!你要是失手打烂了一个,首长不骂死你!刘婉香吓了一大跳,他倒不是怕刘青山张子善会骂他,而是怕他一松手,一大船的米就全淹到河里去了!

刘婉香后来知道,刘张变得这样奢华讲究,跟女商人张文仪有关。刘青山和张子善那时已经开始和张文仪合伙做生意了。刘张挪用公款贪污搞钱主要是张文仪和她丈夫从中穿针引线的。张文仪不断介绍天津卫地面上的各路商贾大亨给刘青山张子善认识,刘张也就不断地在大理道1号别墅里广宴宾客。刘张需要通过和这些资本家做生意来帮助他俩洗钱。这也是刘张决定从土砖土瓦的杨柳青石家大院搬到这小洋楼里的缘由之一:他们需要一个能和资本家打交道的高级平台。和资本家打交道,房子要精致,饭菜要精致,盛菜盛饭的碗碟要精致,吃饭的人也要精致。刘青山和张子善都生平第一次穿起了西装,打起了领带,倪科长还特地给刘青山弄了一副钻石袖扣别上,让刘书记一挥手,一道晶亮,凌空闪过。

但刘婉香发现刘青山其实并不喜欢这种生活。

刘婉香在大理道1号没办法大便,因为蔡公馆楼上楼下的厕所里都是西洋的抽水马桶,而刘婉香从出生到现在,一直都是蹲着拉野屎的,坐在抽水马桶上他拉不出屎来。憋得实在难受,刘婉香就趁一清早公馆里的人还没起床,手里掂把工兵锹,溜到蔡公馆的花园里去,在桃红柳绿中找个角落,拉一泡野屎,而后用锹挖个坑,埋了。刘婉香天天这样解决拉屎的问题。这一日的清早,刘婉香又掂着铁锹去方便,待他蹑手蹑脚溜到平时出恭的地方,一看,魂飞魄散,像看见了炸弹,吓得他转身就要跑。

刘青山也蹲在花园里在拉屎!

刘青山看见刘婉香惊吓得要跑,忙喊住他,问清刘婉香也是来拉的,刘青山说他也是坐在抽水马桶上拉不出来,也是没办法溜到这儿来解决的。刘青山让刘婉香悄悄的,别嚷,说他一个党委书记,在公馆的花园里拉屎,嚷出去,让天津人民知道了,形象不好。刘青山悄声地邀请刘婉香:“一块儿拉吧。正好你带着锹,一会儿把我的屎也埋了。”

刘婉香就战战兢兢地蹲在刘青山旁边和他一块儿拉屎。

刘青山拉着屎,骂蔡成勋,说:“狗日的反动派,造个大房子,让劳动人民没法拉屎嘛!”刘青山说他带兵打仗几十年,从来都是在野地里蹲着拉野屎的,就是进城到了石家大院,那茅厕也是蹲坑,啥时候坐着拉过屎!刘青山诉苦说,他住进这蔡公馆,一切都要照洋规矩来,装模作样的,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整天装逼,都要把他憋死了!但是,难受也得忍着,没办法不装逼。刘青山感慨地说:“还是过去打仗受苦的时候痛快啊,没这么多的鸡巴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