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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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中篇小说 暗杀刘青山张子善(李唯)(2)

接下来发生戏剧性的一幕是,那警察看到刘婉香掏钱,愣了一下,接着哈哈大笑。刘婉香在这儿有一个笨拙的错误,但这笨拙的错误却极其精明地挽救了他。刘婉香以为那警察已经看出来他是来杀刘青山和张子善的,所以他就赶紧上交特务经费,而没有交待他的行动任务,他认为用不着说。恰是他少说了这一句,那警察便以为刘婉香是乡郊的农民,是在乡里受了什么欺负,专门来天津上访的,之所以见面就掏钱,是要把钱给他,让他帮着去找天津最大的长官,要告状打官司!站在那警察面前的刘婉香彻头彻尾就是一个农民,穿着大襟黑棉袄,头上绑着河北白洋淀一带的羊肚子手巾,手上全是锄头把磨出来的老茧,脸上的层层皱褶里嵌着仿佛永远也洗不净的污黑,这完全是冀中平原上凛冽的风一年一年雕刻出来的,是半点儿也伪装不来的,这是连国民党自己招募这批特务时都没想到的一个优势。这批特务全都是原汁原味,天然朴实本色,完全不是后来银幕和戏台上的特务一律是贼眉鼠眼挂着特务相儿,因此反而具有很强的隐蔽性。甚至连刘婉香的惊慌和淌汗,也被那警察认为是老乡见了官差而本能地胆怯。那警察参军前也是种地的,对农民很亲,他忙把刘婉香掏出来的钱又给刘婉香装回兜里去,告诉刘婉香用不着!说有啥事情现在人民政府会给老百姓做主的。然后热情地告诉刘婉香:天津地委和行署就在天津杨柳青镇的石家大院,刘书记和张专员就在那里办公。那警察还给刘婉香画了地图,详细标好了路线,让刘婉香去找。

刘婉香宛若死里逃生!惊魂甫定之后,刘婉香出门去,用国民党发给他的经费在街上买了两斤桃子,回来要送给那警察,他要代表国民党谢谢共产党的帮助!刘婉香很实诚地让那警察把桃子收下。

那警察对刘婉香说:“大兄弟,共产党有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但我要不吃你一个,你会觉得我这人别扭,跟老百姓见外,那我就吃你一个桃!”那警察就捡一个桃吃了。吃完桃,那警察从自己的午饭饭盒里拿出一个馍来,又对刘婉香说:“大兄弟,我吃你一个桃,你吃我一个馍。你要不吃,我不乐意!”那警察的馍里夹着肉末,天津人把这种馍叫作“肉龙”,比刘婉香一个桃要贵。

刘婉香吃着肉龙,哭了,觉得共产党真好!作为一个骟猪的农民,从来没有长官和军警对他这样过。他想起培训时国民党长官说的共产党不贪钱的训言,感觉说得真是没错!刘婉香走出派出所的时候,碰上天津的学生在街上游行,庆祝天津解放一周年,学生高呼共产党万岁,刘特务也由衷地跟着喊了几句。这是第一个国民党特务喊共产党万岁的。刘婉香认为共产党应该万岁。

刘婉香按照八里台派出所民警画的地图,顺利地找到了杨柳青镇石家大院,果然刚成立的天津地委和行署就在那里办公,一对石狮子的门楼前有卫兵站岗。找到了刘青山张子善吃住办公的地方,刘婉香却发起愁来,看着哨兵伫立的石家大院,他想自己要咋样才能混进去呢?要打入不进去,找到了又有什么用!

刘婉香在杨柳青镇上毫无头绪地转悠了大半天。下午,碰到了镇上的一个坐地户,刘婉香向他去打问和讨教进石家大院的办法。那坐地户说不能白问,要先吃喝。刘婉香愤怒地想这孙子肯定不是共产党员!在吃了刘婉香买的两个驴肉火烧和一碗驴杂汤后,那坐地户告诉刘婉香:想进石家大院,也不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儿,刚成立的地委和行署机关要招大量的勤杂工,包括扫地的、烧水的、值夜守更的,以及给食堂帮厨的,甚至还招专门灭白蚁的,大院里的亭台楼阁日子久了那木头都生了白蚁,总之要招不少人。负责在镇上招人的是庶务科的一位倪姓科长,倪科长就是杨柳青这儿的本地人,说话侉侉的,人黑胖,抽个旱烟袋儿,很好认。只要这姓倪的点头,事儿就能办。

刘婉香问:可我咋能让他点头呢?我又不是他啥亲的热的!

那坐地户点拨刘婉香道:使钱砸呗!钱使到了,他就跟你成亲的热的了。

刘婉香对此根本不信,尤其前面刚有了那共产党警察的榜样!刘婉香反驳那坐地户说:你说的这没用,共产党不贪钱!

那坐地户只是诡秘地笑,说:共产党和共产党还不一样,一棵树上结李子,有粉嘟嘟的,也有长了虫眼结疤瘌的,万一你就碰上个烂李子呢?你试试吧。

刘婉香没有别的办法,决定去试试。

第二日,刘婉香便在手里攥了一块大洋,到镇街上去等着。当那黑胖的倪姓科长叼着他的旱烟袋儿过来招人的时候,刘婉香挤进人群中去,按照坐地户教的,不由分说便先将大洋硬塞进倪的手里。倪横了刘婉香一眼,却把大洋又塞还给刘婉香。刘婉香以为是钱少了一点,狠狠心,又添了一块大洋,再次塞过去。倪这次竟然翻脸了,把大洋扔给刘婉香,当众臭卷了刘一顿,说:你以为我是窑子里的娘儿们啊,给钱你就能操我?说得那些来聘工的人都哈哈大笑。刘婉香被笑得一脸赤红,心想真是不该听那坐地户的,非要来考验坚强如钢的共产党,结果惹了一身骚!但刘婉香挨了骂还不走,这个倪是他眼下唯一的希望,走了他的任务怎么完成啊?刘婉香就站着等,他想等没人的时候再最后试试。等到倪招完了当日的工,人都散去了,倪走过来,看见刘婉香还站在那儿,手里还攥着那两块大洋,倪黑胖的脸笑了,说:“你还真是个老鳖咬人不松口的主儿啊!那走吧,上家去坐坐。”

倪科长领着刘婉香回他家去。

倪的家在前面叫王庆坨的村子里,离杨柳青镇有个六七里地。到家的时候,倪的婆娘正在驴圈里给驴上药,见自家男人领着人来了,过来给客人沏一壶茶,又忙着去招呼驴,说驴这几天从地里往家驮玉茭棒子,打背了(指驴的脊背磨破了皮——李唯注),不紧着上药,要耽搁地里的活。刘婉香听着分外亲切,想起了他在大宋楼村农耕的日子,惊异地说:“科长,你家咋也过这种日子啊?”倪说:“农民嘛,日子不这么过咋过?”倪说共产党进城的干部,十有八九都是农民,家眷都是农村的,过的都是土里刨食的日子。刘婉香这时将那两块大洋送了过去,用农民之间的语言热热乎乎地说:“哥,我看你这日子过得也不咋样,这会儿没人了,你就收下吧!”倪科长看着那洋钱,从心里透出喜爱来,但却再次把钱推还给了刘婉香,说钱是真不能收!倪说他在晋察冀当兵的时候,连里有个司务长贪污了七角钱的伙食尾子,给查了出来,连长不说要枪毙他,在一回打仗的时候,连长就让他第一个往上冲,连五步都没跨出去,就让敌人的机枪打成了漏勺,等于是变相枪毙。共产党有铁的纪律,收钱是要掉脑袋的!倪转了一个圈儿,最后说:“钱我是不能要,你要是真有心,这样吧,家里过日子有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你看着给添置点儿,就当咱是走亲戚你给送的。”

刘婉香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倪科长想让他添置啥,要是让他买头驴呢?党国的经费里可没给买驴的钱!刘婉香小心翼翼地问倪家里都想添置点儿啥?哆哆嗦嗦地说他这就去买。

倪说:“农民嘛,你给买个翡翠碗儿俺还不知是用呢还是供呢!”

倪说就给驴买副驴拥脖吧,一直就想买,可钱老不凑手。再给打一斤灯油,买个新的灯碗儿,就行了。家里的灯碗儿使了好多年,边都磕烂了,露出瓷碴子割手。

刘婉香万想不到,连说中中中!倪的行为让刘婉香心里对“共产党万岁”打了一点折扣,但刘婉香还是打心眼里认为,共产党真是比国民党强多了,共产党连贪污都是这么朴素!刘婉香随倪去了王庆坨的集上,拢共花了半块钱,买了驴拥脖和灯碗,打了灯油。倪让刘婉香给他送家去,说他自己要赶回地委去开会。刘婉香就又将这些东西给帮忙提到了倪家。倪的婆娘看着灯油、灯碗和驴拥脖,高兴死了,直笑得合不拢嘴。

刘婉香返回走到村口的时候,倪的婆娘又抱着个瓦罐从后面追上来,对刘婉香说:“大兄弟,你就手再给买罐盐吧!”

刘婉香便又再花一角钱给倪家买了一罐盐。

就这样,刘姓特务婉香用一副驴拥脖、一个灯碗、一斤灯油和一罐咸盐,对共产党的干部贿赂成功,于第二天就走进哨兵层层把守的石家大院,被正式招录为天津地委机关庶务科的职工,在机关食堂做勤杂。刘特务在中共天津地委的宿舍里放下他的行李的时候,他自己打死也想不到,打入敌人内部会是这样的轻而易举!

刘婉香打入后,于次日去送情报向上级报告这一情况。送情报的地点在天津南市一家叫作“一瓣香”的茶楼,在茶楼的一处墙角,有一块活动的砖头,里面事先已经被掏空了,刘婉香只需把砖头抽出来把情报放进去再把砖头塞好,过后自然就会来人把情报取走。刘婉香写好情报后,去茶楼找机会塞进了砖头洞里。这份情报他写得依旧错别字连篇,让国民党的长官连蒙带猜才明白他是报告说他已经打入了中共内部,正在伺机准备行动。同时刘婉香在报告中还说他要给国民党的领导提一个意见,那意见归纳起来大意是说:俺们培训时长官说共产党都不贪钱,以后可别再这样瞎说八道了,一棵树上的李子还结得不一样哩!共产党的干部刚进城,贪污腐化还处于起步阶段,要的东西不多,但不多也是钱啊!我要不送钱我能打入共党内部吗?这样瞎说会误导我们这些在基层当特务的,会真的以为共产党的干部全都不贪钱,不敢大胆拿钱去活动,这样咋能办成事呢?咋能完成党国交给我们的光荣任务呢?刘婉香在报告中要求追加特务经费,要把准备给共党送礼行贿的钱预留出来。

上级回复说知道了,也没想到大陆沦陷以后共党的干部会有这些变化。上级说这种情况不光是天津一个地区有,各地的派遣特务都有这个反映,都感觉和培训时说的那些情况不太相符。国民党上级部门已经在根据新的形势变化商定新的应对策略了,已经在考虑要适当追加特务经费。上级让刘婉香先行动着。

刘婉香就先行动着。

四、第一次暗杀

刘婉香在石家大院一面做着勤杂,一面在寻找下手杀刘青山和张子善的机会。就在刘婉香即将行动之时,他突然发现他的整个行动有一个重大的缺陷:他没有杀心!刘婉香发现事到临头他却狠不下心来杀人了。尽管在理智上知道,拿了人家的钱就得给人家去杀人,但对这个之前即使动刀也只是杀掉过猪羊马牛生殖器的农民骟匠来说,真叫他为了钱以及还有几车麦子就去杀人,实在还是缺少情感因素的推力。刘婉香想:俺为啥要杀他俩呀?无冤无仇的!又没霸过俺的婆娘又没扒过俺家的房。这么杀人要遭天报应的!农民特务刘婉香在杀人之前被中华民族传统的农民习性而困扰,缺少一股推他下手的杀气。但在第十天的上午,这个困扰竟然意外地而且也是轻而易举就解决了。

第十天的上午,也就是刘婉香进入石家大院的第六天,他第一次见到了他的暗杀对象。刘青山和张子善前几日到石家庄参加河北省委扩大会议去了,故刘婉香没在大院里看到他们。刘婉香看到刚回来的刘青山人不胖,偏瘦,披个皮大氅。张子善要偏胖一些,也披个皮大氅,刘、张二人进城以后就开始一直披着皮大氅,他们即使在行刑被执行枪决的时候也披着这身皮大氅,这有保存至今的刘、张二人行刑时的照片为证,照片上俩人就是披着皮大氅被押赴刑场的。据说这是河北省委当时特批的,因为皮大氅是狐皮做的,很贵重,河北省委保卫部曾经提出在枪毙时给这俩人扒下来,当时全国刚解放,共和国在各个方面都很艰难。但河北省委领导经过考虑后说:“老刘和老张也革命这么多年了,论级别,也都是地师级干部了,临要走了,怎么也得有个待遇吧,就让他们披着吧。”干部就是死也是要分级别的。建国初期好多地市级以上干部都披个皮大氅,就好像现在好多地市级以上干部都坐奥迪,这是一种待遇和身份的象征。恰恰正是这两身皮大氅激起了刘婉香的杀气。在刘婉香的河北获鹿县老家,有钱的富绅也都穿皮大氅。那个让刘婉香去骟马,后来又追杀他的地主就披着一件跟刘青山一样的皮大氅,领子也是红狐皮的,在雪天像一道火焰在烧。刘婉香说他第一眼看见刘青山就像看见了那个地主!好多干部进城以后都把自己穿得跟地主老财一样。刘婉香被捕后在审讯他时交待说:“我当时一见刘青山和张子善披着大氅,其实俺跟他俩也不认识,可不知咋的,我当时就想掂把刀把他俩捅了!”刘婉香说,他忘不了那年他去骟马,大冷的天,他握刀的手冻得都裂了口子,他唯一取暖的方式就是把冻裂的手浸到新鲜的马血里去泡一下。主家当时就披着那一身红狐领的皮大氅站在一旁看,还拿脚踹他,不许他用马血泡手,说他磨叽耽搁时间,让他快一点儿。说天太冷,要把马冻坏了!所以当刘婉香第一眼看到刘青山和张子善披着皮大氅从石家庄开会回来走进大院的时候,他心里咔嚓一下,竟然如释重负,所有良心上的牵牵绊绊都消散了去,他觉得他可以心安理得地杀这两个人了。这很有一点像2007年宁夏青铜峡黄河古渡口发生的一件事:一辆党政机关的奥迪车不慎掉进了黄河里,车里的领导朝岸上大呼救命,河岸上黑压压地站了几百个老百姓,几百个老百姓无一人伸出援手,众人皆静默地看着奥迪车和领导一点一点地被黄河吞没。这几百个老百姓根本就不认识那位领导,谈不上对他有任何具体的爱恨情仇,他们对于要救还是要弃那位领导的决断完全出自那辆奥迪车,他们都认得那个身份地位的标志。那是一次老百姓集体心安理得地杀人。

刘婉香杀心已起,剩下的问题就是怎么杀了。

刘婉香经过反复琢磨,决定大院开饭的时候杀刘青山和张子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