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3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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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短篇小说 铁凝短篇二题(铁凝)(2)

她有些自嘲地暗想,对一个绝经妇女而言,关键是要保持整体的青春感。至于下巴的松懈或者鼻梁旁边的几粒雀斑——她的鼻梁旁边有雀斑,其实无碍大局。当一个六十岁的女人敢于穿着质地柔软、裤脚裹腿、裤裆却突然肥坠以模糊臀部的哈伦裤出行时,谁还会注意她脸上的雀斑呢。据说哈伦裤的设计灵感来自阿拉伯后宫裤,原本蕴含着华丽和保守,可一个绝经妇女穿起如今扮酷的年轻人才上身的这种裤子,怎么看也有点成心较劲。不过,也就因为这类女性呈现给一个院子,一个小区,乃至一条大街的那股子安全劲儿,她反而越发不被人注意,包括她的较劲。

迎面偶尔过来几个遛狗的人,邻居或者邻居的保姆,她避免和他们的眼光相遇,也就避免了和他们打招呼,还避免了他们对她的搭讪。其实也没人对她产生搭讪的兴趣,对于住在美优墅的人来说,这算不得失礼。这里的业主,房子都不小,院子也挺深,喜欢开车不喜欢走路,谁都难得遇见谁,谁都不准备搭理谁。她在这里走路走了十年,从来没和一个业主讲过话。只有一次,她在小区会所门前的林阴道上差点被一条狗扑倒。那是一条半人高的白色长毛狗,萨摩耶犬?哈士奇犬?哈士奇吧,它正尾随大声打着手机的男主人迎面过来。她无意中听见了那男人的电话内容,他正在和瑞典通话,催促船运一批整体森林木屋的事,他的货柜不知在哪个环节上出了问题。话到激烈处,男人停住脚,一手拿着电话,另一只手的食指冲着电话戳戳点点,好像随时会一拳打过去。那狗却不停脚,默默走到她跟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怕狗,不养狗,更不知道眼前这位哈士奇的性情,忍不住喊起打电话的男人招回他的爱犬。男人只轻轻叫了声“斯通”,就又急赤白脸地同电话里的瑞典方接续他的木屋生意。斯通就在这时扑上了她的身,并将两只前爪搭在她肩上。它的动作并不凶猛,它的面相甚至洋溢着一种喜感。但它毕竟冷不防就和她脸对了脸,它嘴里呼出的夹带着野蒿子味的热气逼她别过脸,紧紧闭上眼,刹那间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如同很多哺乳动物受到威胁时竖起毛发,以使自己看起来更大。起鸡皮疙瘩便是人类的竖起体毛吧,如今人类仍然会感觉体毛竖起,却既没有壮胆的效果,也不见自己的体积增大。但她并没有瘫倒在地,也许是出于维持人的自尊,常年走路练就的柔韧的腰和结实的腿也帮了她。她站得有点直挺挺,扭着脖子闭着眼,心被掏空了一般,只等着斯通像啃一个烂西瓜似的啃她的脸了,或者换句话,对狗类而言,啃她的脸如同啃一个烂西瓜那么容易。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野蒿子味儿消失了。她试着把眼张开一道缝,斯通不见了。她这才敢对站在几米远的斯通的主人大声说,您为什么不给它拴上狗绳啊,都这么大的狗了!

那主人一手搂住奔回他身边的斯通的脖子说,他不大,还是个孩子呢,才六个月。刚才他是跟您逗着玩儿呢!

她压抑着胸中的气愤说,它再是个孩子也不是、也不是人类意义上的孩子,它毕竟、毕竟是条狗啊!

说完,她不等那主人回话,掉转身拔腿就走。这时她才觉出两条腿发软且发抖。她竭力端正着步态,不打算让斯通和它的主人窥见她的身心虚弱,和继而涌上的更强烈的一股铁灰色感觉,叫做悲从中来。

悲从中来,最近她不断体会这种情绪。有一天,她的刚会说话的小孙女大声叫了她“奶奶”!她勉强笑着答应着,心中却是一惊:难道她真的成了奶奶?她的儿子是保姆一手带大的,为了爱惜容颜,保证睡眠,她没为孩子熬过一次夜。后来她又有了孙女,她更没给孙女哪怕是象征性地换过一次纸尿裤。孙女干吗一会说话就忙着叫奶奶啊,她宁可让这个小人儿对她直呼其名,就像国外很多家庭那样。“奶奶”这个词让她觉得,如果不是她的孙女残忍,那只能是时光残忍。时间如刀。

她从十年前就提早退休了,她为之服务了三十多年的单位是个区级卫生防疫站。同事们以为她要给自家的公司去打工,她没这么做。她不想在家族企业里混,去了地产界的女友开办的一间农民工子弟学校充当志愿者。在她的建议下,女友把农民工子弟学校改成了新工人子弟学校,这样听起来没有歧视感。她得意自己的创见,就像有些明星在慈善酒会上潇洒举牌,以六位数的价钱慷慨拍下一件幼儿巴掌大的绣品那般得意。而她们那间新工人子弟学校的学生们,也的确经常奔走于各种慈善酒会或者节庆晚会。学校老师给女孩子们穿小旗袍、纱裙什么的,让男孩子穿燕尾服。这些盛装的男女子弟在这些场合表演小节目,有时也会在臂弯里上一只柳编小篮子,篮子里装着在学校的餐饮老师指导下自制的揉成各种形状的馒头:点着红眼睛的小兔子和飞毛奓翅的小刺猬。孩子们将它们分赠给到场的各路嘉宾,老师们从旁略做说明,说这些馒头是真正在大铁锅里蒸出来的,用的是烧柴禾的灶啊,你们没有闻到乡间的气息吗?于是嘉宾们手捧“原生态”的小馒头,惊喜交加。一个出身乡村的纸业大亨当场为学校捐款80万,他说这些散发着柴草灰味儿的馒头使他想起母亲,这就是母亲的味道,当年母亲站在黄昏的村口喊他回家吃饭的味道。一位新近走红的电视女星则泪光闪闪地亲吻了一个穿旗袍的女孩子,称赞学校的成功,因为站在这里的孩子们就是梦想变成现实的样板。也许学校这类策划的确有成功之效果:少年版燕尾服和柴草灰构成的强烈反差本身就是成功。

她从那些酒会、晚会回到家,没有觉得累,也没有觉得不累。她歪在客厅沙发上,满足和疲惫兼而有之。有一天她就那么歪着睡着了,嘴角淌着哈喇子。保姆不敢叫她,喊来男主人将她连扶带抱地送进卧室。早晨醒来她奔进卫生间,惊恐地看见镜子里有一张旧报纸似的脸。黑眼圈,法令纹,起皱的鼻梁,爆着白皮的嘴唇。她意识到这是严重睡眠不足,她缺觉了。女人是不能缺觉的,志愿者是有前提的,所有的“志愿”都必须首先让位给她的睡眠。于是她不再去那学校,并且立刻就忘记了那些打工者的孩子们的模样。他们的模样说到底和她有什么关系呢?那些孩子曾经装饰过她的生活,后来又间接地憔悴了她的脸。她爱孩子,更爱自己的脸。当她长时间忧心忡忡地照着镜子时,忽然像要喊口号似的暗想,她的脸才是她的孩子,她的孩子就是她的脸。

她恢复了以往的生活和健身,穿着哈伦裤在黄昏里走路。她比任何时候都相信科学的生活方式能够保护或者延长人类基因的染色体中那个“端粒”。有科学证明说,端粒长则寿命长。有一阵子她喜欢往小区东北角走,那儿有一片柿子林,和一片养育名贵树种的苗圃,比如银杏和紫薇。这个东北角有点像是开发商和物业隐匿的后园仓储区,尚存这片别墅在被开发之前的自然景象。这儿树多人少,鲜有业主光顾。通向这里的柏油路毁坏得厉害——各种上不得台面的车的过度碾轧:垃圾车,晚上十点以后才能进城的拉砖拉土拉沙子拉钢筋的卡车,吊车,挖掘机,间或还有行驶起来嘣嘣嘣巨响的动力来自柴油发动机的“三马子”。这几年业主们都在忙着拆房和盖房,这条宽不过五米的小马路超负荷地承载了那些多半也是超重的车。开裂的路面不断被沥青黏合着填补着,在黄昏的光线之下,她走在这条破旧的路上向前望去,灰色路面上,纵横交错、粗长蜿蜒的黑色沥青补丁好似一条条压扁了的巨蟒,正无声地爬行。路的两侧堆码着被园林工人拦腰锯下的枯死的棕褐色老树干,猛看去,如同一具具风干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