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3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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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争鸣 青瓷(马拉)(1)

作者自白

三十五岁了,别的问题不大,酒似乎是不太能喝了。偶尔喝多,第二天难得起床,整天都不舒服。换在三十岁之前,即使喝得天翻地覆,睡上几小时,又是生龙活虎的一条汉子。喝酒是个小事儿,从这个小事儿,我发现我知道关心身体了。从小爹妈跟我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话烂熟于心,想来也觉得是正确的,真有感触,花了几十年。

身体是自个儿的,就这么个事儿,真理解得那么多年,这让我想到,人一辈子想明白点道理确实是件难事儿。有些道理你以为你懂了,其实没有,你只是听说了,知道了,如此而已。该扯扯爱情了。没错,《青瓷》写的是爱情,至少我这么认为。正经写小说,到今年整整十年,这十年来,我写过各种各样的小说,不能说没涉及爱情——那避免不了——但真正深入地写写爱情,这是第一次。关于爱情,我又懂多少呢?亲爱的朋友们,我相信没几个人懂爱情,这算是天底下第一道难题,古今几千年,没人能给出一个答案来。话说到这儿该明白了,爱情它不是个道理,也不是讲道理能搞定的。如果说人来到世上,就像演一场戏,那么,每个人的爱情就是自己演下的那个。别去追问爱情的含义呀,终极意义什么的,没标准答案,你满意就行了。

我不怀疑有读者会把《青瓷》当成我生活的剧本,它发生的时间、地点似乎都有据可查。很遗憾,它只是一个小说,欢迎对号入座,我不负责解释。作为一个热爱虚构的人,我很愿意让你相信它是真的。如果还能感动,有些感慨,那就更好了。

(正文)

对于这个世界

你是一个麻烦

对于我

你就是整个世界

——左小祖咒《忧伤的老板》

车站人声嘈杂,混合着厕所里渗出来的尿骚味儿,椅子上坐满了人,还有站着的,东张西望想找一个位子。离开车还有五分钟,青瓷把手放到我手里,捏了一下我的手,又摸了一下我的脸说,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了。青瓷站了起来,往检票口走,检完票,青瓷向我招了招手说,回去吧,别看着我。说完,背着包上了车。

那是我第一次送青瓷去另一个地方。

因为青瓷,我很少回忆过去。就在前几天,刘东打电话给我,说毕业十年了,他们一帮同学打算回学校聚聚,问我们是不是也要回去。我说,不知道,没听说呢。我读的那所大学当时叫华中理工大学,现在叫华中科技大学,我一直固执地叫它华中理工大学,没别的原因,我入学那会儿,它就是这个名字。我还记得它改名字的日期,五月二十六。那天,是我第一个女朋友的生日。那会儿,我读高中,她是我爱上的第一个女孩儿。我们的爱情持续到我读大二,然后分手。现在,她已嫁人多年,有一个漂亮的儿子。我偶尔去她的QQ空间看看,看着那个胖胖的男孩,还有她依旧圆润的脸。这个孩子会一天天长大,爱他的母亲。他不会想到,有一个男人,看着他慢慢长大,仅仅因为他爱他的母亲,于是,看他的表情也充满了怜爱。我曾经在这个孩子脸上找过我的痕迹,或者他母亲的痕迹,这像一个笑话。他是在我和他母亲分手六年之后才出生。

那是多年前的事情了。和她分手后,大学的日子变得难熬。当时,我住在西五舍,大家都叫它“威廉古堡”。这是五十年代的建筑,方正、规矩,和那个理工大学一模一样。在华工,你要么永远不会迷路,要么永远迷路。学校很大,里面的路横平竖直,把校园分割成一个个方格。学校里满是高大的法国梧桐,一到春天,漫天飞着梧桐絮,据说学校一直想改良这些梧桐,不让它再飞絮,直到我们离开大学,每年的春天,依然还是飞着。西五舍在青年园对面,门口有一个小湖,湖上还有一个小小的亭子,湖里种了一些荷花。到了夏天,有几只红色的荷花开着,秋天则是一幅枯败的景象。湖边上是青年园,说是青年园,其实是一片树林,树林很大,密密麻麻的全是树。到了夜晚,只有穿过树林的灯昏暗地亮着,往树林里走几步,人影就隐约起来。那是情侣们喜欢去的地方。白天去到林子里面,能看到零星的矿泉水瓶,皱巴巴的纸巾,当然,还有别的。

大二那年的暑假,非常热,走到路上,前面的水泥路上升起一股股的热气,你能看到它在那里荡漾,晶莹、轻盈,就那么飞舞着。我不想回家,我害怕在某一条路上突然碰到她。我整天窝在宿舍,看书,打游戏。要不就去别的宿舍串门聊天,光着膀子,穿着个大裤衩。放假了,学校里人还是很多,食堂继续开着。我那会儿的理想是做个诗人,每天晚上趴在乐趣园的诗歌论坛上灌水。我认识青瓷也是因为诗歌,我们共同的诗人朋友说,失恋了,别难过,哥给你介绍一姑娘,绝对比你以前那县城小土妞儿有意思多了。

他给了我青瓷的QQ。

那会儿,似乎整个大学都在网恋,每天晚上小企鹅“唧唧”叫个不停。我的同学们坐火车去成都、去上海、去北京,住廉价的旅馆,吃路边摊,泡着青瓜一样的姑娘,也有意料之外蜡黄着脸的怨妇。女同学待遇似乎好一些,一般能住上酒店。班上最牛的姑娘,每隔两三个礼拜便会收到南京寄来的机票。我们认定那是一个虚荣的姑娘,她不过是用她青春的肉体换取一段糜烂的欢乐。尽管,她告诉我们他们是恋爱,纯洁无比的爱情。我们还是坚信,她是不会和机票青年结婚的,他们没有未来。我甚至和她打赌,如果她和机票青年结婚,我送一万块的份子钱。后来的事实证明我们错得厉害,青瓜般的姑娘一个都没剩下,我们眼中万恶的机票青年最终成了牛姑娘的丈夫。有年,我出差去南京,见到了牛姑娘,牛姑娘满脸幸福,问我讨钱,我嫉妒得恨不得抽她两个耳光。牛姑娘的QQ空间满是她胖儿子的照片,还有非洲、欧洲、乱七八糟洲旅行的照片,站在她身边的是机票青年。我和青瓷也就那么回事儿。直到我毕业,我们没有见面,倒不是没机会,而是我们认为纯洁的爱情没必要制造刻意的相遇,更何况,我们之间究竟有没有爱情还不知道呢。

大学毕业后,我去了佛山,到一个杂志社做编辑。杂志社的工作不忙,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做自己的事情。可以看书,可以写小说、写诗,上网聊天也算是工作范畴。杂志社最紧要的是联系作者,优质的作者,和作者搞好关系,好稿子自然就有了。那段时间,只要青瓷在线,我都会找她说话。认识几年了,我说不清楚我和青瓷的关系,她在不停地恋爱,我也是。在电话里,青瓷会告诉我她恋爱的消息,我也会告诉青瓷我爱上了一个女孩。如此等等。偶尔,我会对青瓷说,我爱你。青瓷就笑,这些年你表白很多次了。我说,我知道,你真的不知道我爱你?青瓷说,我知道你爱我,我也爱你,但我们不能在一起,你知道的。我不知道,一直都不知道。大学毕业那年,我告诉青瓷,我想去成都,她读书的城市。青瓷问我,你来干嘛呢?我说,我爱你,我要到你身边。青瓷笑着说,我还在念书,我都不知道我将来会去哪里,你来这里又有什么意思。再说,你知道我有男朋友的。青瓷有男朋友的事情我知道,她总是在恋爱,总是在分手。认识她几年,她最长的恋爱大约一年,短的三四个月。我说,反正你总是要分手的,等你分手了,让我做你男朋友好了。青瓷说,不,下一个不会是你。

我会记得那个晚上,大约是五月。我和老穆出去喝酒,喝得烂醉如泥。老穆是记者,老玩家,他做了十几年的记者了,用他的话说,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已经没有秘密可言。他看透世相,又留有一颗童心,这是我喜欢他的地方。那天晚上,我们换了几个地方喝酒。喝到宵夜,我醉了。老穆把我扛上的士,让的士送我回家。从的士上下来,我清醒了一些,摸黑爬楼梯,回到租来的房子。打开灯,屋里冷冷清清的,没有一点活物的气息,沙发和桌子上积满了灰尘,所有的东西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有问候,没有人跟你说话,甚至连电视机的嘈杂声都没有,那种安静让人绝望。我突然特别想哭,一种说不出来的悲伤笼罩着我。我站在那里,终于哭了出来,一阵一阵,直到满脸泪水。我把灯关了,摸黑躺到床上。那一瞬间,我想青瓷,特别想。我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给青瓷打电话,哭喊着对青瓷说,我想你,我想你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已经十点多了。我隐约记得我给青瓷打了电话,查了一下通话记录,一点三十分,二十七分钟。洗完脸,我精神好了一些,给青瓷说的话多少想起来了一些。我记得青瓷在电话里说,她要到佛山来看我。有些不确信,想了想,我给青瓷打了个电话。电话通了,我对青瓷说,对不起,昨天喝多了,吵到你了。青瓷说,你醒啦?你知不知道你昨天晚上吓到我了,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我的脸一热说,我真哭了?青瓷说,你别装了,你哭没哭你不知道?你还说你想我了。哦,这样。对了,你是不是说你要来佛山?青瓷说,嗯。这次,我听真切了,说,你真要来?青瓷说,我快毕业了,想过来看看。如果觉得那边不错,没准就留下了。那真好。我拿着电话的手有点抖,订好机票告诉我,我去接你。青瓷说,好的,订好了我告诉你,把房间准备好。我说,我这儿只有一张床。有沙发没?有。那你睡沙发,我睡床。我想和你一起睡。不行,别想了,赶紧把房间收拾干净,别让我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

青瓷来的那天,天气很好,佛山的天气似乎从来没有那么好过。我去机场接青瓷,一看到青瓷,我就认出她来。我看过她无数次,照片或者梦中。青瓷走到我边上,看着我,顺手把包塞到我手里说,拿着。我看着青瓷,她第一次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她的鼻子、眼睛,都是好看的。青瓷走到我身边,挽住我的手,像认识我一百年了一样。青瓷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爸,我到佛山了,放心,他来接我了。挂掉电话,青瓷笑嘻嘻地对我说,你别打什么坏主意,我告诉你,我把你电话告诉我爸了,我有一根毛的闪失,他都跟你没完。上了回佛山的大巴,青瓷坐在我边上,把一只耳塞塞到我的耳朵里说,我最喜欢的歌,你听听。青瓷靠在我身边,眼睛微微闭着,像是累了。

进了租住的房子,青瓷在沙发上坐下,拍了拍沙发说,不错,还挺干净,不像个单身男人的房间。我笑了起来说,你来之前大扫除过。青瓷站了起来说,你站着,别动。说完,青瓷打开我的衣柜,又进房间抽开床头的抽屉,等她出来时,她说,不错嘛,收拾得挺利索嘛,一点蛛丝马迹都发现不了。我说,本来就没有。青瓷撅了撅嘴说,你骗小孩儿,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有女朋友,虚伪。她很少到这儿住。那也不至于这么干净,你说,你藏到哪儿了?真没藏。真没藏?真没。青瓷站在我面前,碰了一下我的嘴唇说,真好。

晚上吃饭的地方是老穆找的,还约了两个朋友。看到青瓷,老穆伸出手说,你是青瓷吧?常听马拉说起你。青瓷看了我一眼,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吃饭的时候,我们喝了一点酒,吃的是海鲜,具体吃的什么,早就不记得了。那个晚上,我一直看着青瓷,怕她跑掉一样。认识她几年了,我熟悉她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就像熟悉自己的鞋子。当她一个大活人站在我面前,感觉有些不真实。老穆时不时地找个话题,讲个段子,青瓷笑得前俯后仰的。

吃完饭,老穆提议去唱歌。进了KTV,叫了酒,老穆坐了一会儿说,马拉,我们哥儿几个先闪,一会儿过来,还有稿子要写。说完,几个人起身准备走。我拉住老穆说,老穆,你干嘛,什么稿子这么要紧,明天再写嘛。老穆说,那不行,现场稿呢,九点半截稿,今天一定得搞定,你们先玩儿,我们一会儿过来。等老穆他们走了,青瓷笑了起来说,老穆还挺义气的嘛。我说,你什么意思?青瓷走过来,笑眯眯地托起我的脸说,你还不明白什么意思?他们给你制造机会呢。我说,你别想歪了。青瓷拿起话筒说,我看是你想歪了吧?你帮我点歌,我唱歌给你听。青瓷唱了一会儿,放下话筒说,不唱了,一个人唱没意思死了,我们喝酒吧。说完,青瓷把酒杯倒满,跟我碰了一下说,为了我们的第一次,干杯。喝了几杯,我收起青瓷的杯子说,你别喝了,姑娘家别喝那么多酒。青瓷说,你心疼?我点了点头。青瓷又倒了一杯说,放心,我没事儿,还不知道谁把谁喝倒呢。到了十点,老穆他们还没有回来。青瓷说,老穆他们是不是不来了?我说不会,肯定会来的。青瓷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说,但愿。我给老穆打了个电话,说,老穆,还没搞完啊,赶紧过来,还有几打酒呢。老穆说,快了快了,我们到门口了。放下电话大概十几分钟,老穆进来了。我搂过青瓷,在她耳朵边上说,你别以为个个都是小人,满脑子都是坏心思。

老穆来了之后,我拉着老穆他们拼命喝酒,像不要命了一样。老穆看着有点怕了,说,马拉,你干嘛呢,我跟你有仇啊?我说,没仇,没仇,咱们就喝酒呗。青瓷在边上一边唱歌,一边看着我,没有一点阻止的意思。买的酒喝完了,我还想继续买酒,老穆不让了,老穆说,你赶紧回家睡觉去,你不累,人家青瓷奔波了一天也累了,让人家早点睡。说完,把我和青瓷推出房间说,你们赶紧回去,看着你们闹心。

上了的士,我的头有点晕,脑子还是清醒的。青瓷拉着我的手说,其实你不必这样。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老穆挺好的,很照顾朋友。车在楼下停下,站在楼梯门口,我犹豫了一下说,要不要买点酒回家喝?青瓷说,随便你。我去旁边的小店买了几瓶啤酒,一包花生。楼梯里很黑,我牵着青瓷的手,慢慢地往上爬。我住四楼,楼梯有灯,开关在墙边上,我没开灯,一直以来,我都不喜欢开灯,这段黑暗意味着一天的结束。牵着青瓷上楼梯时,我真想以后的世界永远就这么黑着,再也不要亮起来,就让我们在黑暗中牵着手,慢慢走,直到再也走不动了。

还是很快就亮了,打开房间的灯。青瓷说,我想睡了,我先洗澡。青瓷洗澡的时候,我开了一瓶啤酒,听着浴室哗哗的水声,响起,又停下。又响起,又停下。接着,青瓷出来了,穿着睡衣,头发绾了起来,手臂上还有细密的水珠。青瓷看了我一眼说,你喝得还真快。桌上的瓶子已经空了一支。第二瓶喝了一半。青瓷把啤酒瓶子收了起来说,别喝了,洗洗睡吧。说完,青瓷进了房间。

从浴室出来,我穿着睡裤,走到房间,站在床边上。青瓷看着我,她躺在床上,还醒着。青瓷把被单掀开,往里面挪了挪说,傻瓜,你真以为我要你睡沙发呀。在青瓷身边躺下,关了灯。我的心跳得厉害,我后悔没有喝得再多一些,那样,我就会烂醉如泥,像一条死狗一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黑暗中,青瓷说,你真喜欢我?我点了点头。青瓷靠到我边上说,你喜欢我什么?我说,我不知道。青瓷翻了个身,看着我,窗外的灯光从窗帘渗进来,青瓷的影子隐隐约约的。她凑到我胸前说,傻瓜,你别喜欢我,就算喜欢,也放在心里,我不是你的,这个我知道,你还不了解我,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挪了挪身体,想离青瓷远一点,我怕再靠得近一点,会哭出来。青瓷摸着我的脸说,你把我放在心里就好了,赶紧找个好姑娘恋爱,生个大胖儿子,做个慈祥的老父亲。我说,我有女朋友。青瓷说,我知道,她也不是你的,我听你讲过,我知道这个姑娘也不是你的,她心太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