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续带着香香,因为实在脸太熟,不敢买马,就这么躲躲藏藏地行往关卡。途中怕香香中暑,他还偷了几次西瓜。他的战刀用来切瓜,居然也毫不违和。香香笑得不行:“哪天韩将军不打仗了,还可以去卖西瓜。”
韩续笑,却把最红最甜的部分都切给她,说:“我本就生于市井,若他日解甲归田,倒也不用担心生计。”
香香安静地吃着瓜,突然有些羡慕他。他不当将军,依然可以混迹市井,寻找自己的位置,而自己……
她出神,韩续久未闻声,低头看过去,就见红色的汁水从她红唇中溢出来,半沙的瓜瓤让红唇娇艳欲滴。
他突然就控制不住地想,那两片唇,滋味一定不错吧?慕容厉尝在唇齿之间,是什么感觉?然这样一想,他立刻就收回思绪——那是自家老大的女人,自己在想什么呢!他也觉得这一路,两个人说的话未免太多了,当下起身,说:“没有多少路程了,走吧。”
香香跟在他身后,天已经黑了,夜风让盛夏也凉快下来。韩续走在前面,因为已经不是很赶时间,没有催香香。官道有灯柱,上面插着火把,然光线无疑是非常微弱的。这时候已经没有什么行人,韩续的影子被拉得斜斜长长。香香看着地上,时而踩住影子的头,时而踩住影子的肩膀,正玩得开心,韩续猛然停住,香香整个人撞在他结实宽厚的背脊上。她捂住鼻子,韩续转身环住她,隐到路边的草丛里。香香还不知道发了什么事,头已经被他压低。她整个人被韩续圈在臂弯里,鼻端全是他的气息。韩续生怕她发出声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一队官兵慢慢走过,原是太子安排了在关卡前巡夜。
香香有些担心——韩续一个人,带着自己,连匹马都没有。很难出去吧?
太子也纳闷,他令人严盯这里的马场、驿站,却没想到韩续居然就这么徒步入关,还准备徒步出关!
且直到现在也没弄懂韩续这次去而复返是有什么企图!
一直到了半夜,万籁俱静。
夜空中突然升起烟火,有人强行冲关!这时候正是关卡兵力最薄弱、警惕性最差的时候。来人很快冲破了关口,几匹马奔腾而来。韩续抱了香香,抓住一匹马的缰绳,翻身上马。黑暗中有人放箭,香香全身绷紧,然而一直乖乖地趴在马上,只怕拖累韩续。韩续奋力打马,身后弓箭嗖嗖,他抽刀,回身挡箭。然而这里箭矢太多,他低声问香香:“如果我下去,你能自己控马吗?”
香香身体都僵硬了,但她仍抓住缰绳,小声说:“能!”
韩续一笑:“趴低身子,夹紧马肚子,用力往前跑,要多快有多快。直到有人接应你为止。”
香香咬着唇,耳边是利箭呼啸的声音,她连连点头,身上已经全是汗。韩续回身挡住一支箭,蓦然跃下马背。
香香不敢回头,其实她想问韩续,他不会有危险吧?但是她不敢问,她知道自己才是韩续最大的弱点,只要能够不拖累他,她愿意毫不迟疑地听从他的安排。
韩续下马,挥刀为她挡住后面的流箭,大量马匹奔腾而过,他确定香香已经冲出关口,这才一个翻身,藏在一匹马的马腹之下,随马匹逃出晋蓟古道的关卡。
香香趴在马背上,耳边全是风声,长发被风吹乱,在风中飞扬。马场的人已经撤离,马匹除了中箭死亡的,在听见主人的哨声之后,会寻旧地而去。
韩续被马带到马场的时候,就见香香已经被人扶下了马。他松了一口气,香香却睁大了眼睛:“你受伤了?”
韩续嗯了一下,他下马就是因为自己受伤了。毕竟回身挡箭,不是很方便,手的力道也受限制。
香香焦急地扯开他的衣服,想看看他的伤势,旁边马场主人神色古怪地盯了韩续一眼。韩续忙避开香香的手,说:“一点小伤,香夫人不用担心。”
香香一怔,韩续笑着介绍:“这位是巽王府的二管家冉云舟。”
冉云舟这才敛裾下拜:“见过香夫人。”
香香明白韩续为什么避开她了,她轻声说:“冉先生请起,出门在外,不必多礼。”
冉云舟挥挥手,已经有两个丫头过来,扶了香香道:“请夫人入内更衣。”香香不放心地看了韩续一眼,对于完全没有见过的陌生人,她不是很信任。
韩续安慰地冲她微笑:“云舟也是王爷的心腹,夫人安心便是。”
香香这才跟着丫头入内,冉云舟已经很周到地准备了她的衣服。一身藤青曳罗长裙,外披蝴蝶戏牡丹的流苏披肩。香香穿上时,还能嗅到衣上淡淡的熏香。丫头扶她到妆台前坐下,将她的青丝绾成倾髻,在她鬓边簪一朵累丝嵌绿翡翠头花,插上孔雀银步摇,再于额前戴一串贴翠花胜。黛眉微扫,眼角也细细勾画,末了,丫头又拿出口脂,让她抿上一口。香香从小也没有这样打扮过自己,木偶一样呆呆地任她摆弄。
良久,丫环满意了,又拿出香露,为她细细擦在粉颈两侧。然后載上鸳鸯莲瓣纹耳环,金镶宝石碧玺点翠项链。
香香出来的时候,冉云舟跟韩续都是一惊,然后冉云舟先说:“衣服很合适。”
韩续额前青筋乱跳:“王爷不在,你把他女人打扮成这样……不好吧?”
冉云舟说:“你就祈求老天保佑,王爷看到这样活色生香的美人能暂时忘记你违抗军令、擅自行动的事吧。”
韩续这才想起自己眼前的麻烦,不由也苦笑了一下:“我出来的时候就祈祷过了。”
一行人开始赶往平度关,这时候香香的待遇就好了许多,不仅马车舒适,一路还有两个丫头伺候。
香香正不安,冉云舟在车外,说:“香夫人,您歇下了吗?”
香香忙撩起马车窗帘:“尚未,先生有什么事?”
冉云舟说:“这次韩将军入关营救夫人,未来得及求得王爷军令。回去之后,必有一通责罚。届时……还请夫人美言一二。”
香香怔住,小声问:“会……很严重吗?”原来救我,需要担很大的罪责吗?她看了韩续一眼,也许是为了避嫌,韩续离马车挺远。
冉云舟说:“王爷的脾气,夫人知道的。”
香香咬唇,轻声说:“我……我会尽力。”可是我的话对他又会有什么用呢?
冉云舟点点头:“有劳夫人。”
一路无话,回到平度关,已经是七天之后的事。晋阳城还没有消息传来,慕容博已经不打算等下去,正要挥师北上晋阳。
平度关早晚温差极大,白天还是艳阳天,晚上已是寒风如刀。香香被扶下马车,立刻有丫头为她披上一件白色轻裘,细软的绒毛暖暖地围住脖子,却衬得肌肤如玉。香香由兵士带领着往前走,见两边皆是林立的枪戟。士兵们铁衣寒凉,手中兵器拄地,战意凛然。慕容博和慕容厉站在军前的将台上,见韩续一行人过来,慕容厉的目光在香香身上略略停留,随后沉声道:“韩续!”
韩续出列,慕容厉冰冷地道:“无令擅行,乱我军规。拖出去,军前杖毙。”
此令一出,诸将呼啦一声全跪下:“巽王爷,但请念及韩将军征战多年,免其一死,令其戴罪立功!”
慕容厉不说话,有士兵将韩续拖出来,剥去外袍。韩续咬咬牙,也没说话,军棍打在他背上,他闷哼一声,身形微微一晃,终又站稳。
香香这时候才明白,所谓的军前杖毙是什么意思。她吓傻了。
韩续身上本就有箭伤未愈,不过几棍下去,伤口已经浸血,湿透了中衣。冉云舟不断看向香香,最后甚至露出了乞求的神色。
香香眼睛里全是泪,她转过,面对着慕容厉,轻声说:“巽王爷,前来救我的人,都该死吗?”
慕容厉的脸色已经沉了下去,香香眼泪晶莹如珍珠,在苍白得毫无血色的面颊迎风坠落:“巽王爷,其实像我这样的人,就算是掏心挖肺,用一腔鲜血去焐,也终不值得、王爷您回头一顾吧?”
慕容厉面色铁青,怒喝:“滚!”
香香抽泣着,转身向军营外走去,慕容厉勃然大怒——他妈的老子让你滚,你居然敢往外滚!他上前几步,一把握住香香的手腕,右手扬起,本想一耳光扇下去,发现手里是个女人,也打不下手去,怒喝:“滚回帐里!”
香香抬起头,眼泪一串一串,在边关寒月之下,美人泣泪如珠,容颜绝美。慕容厉又想到那日在他马后追了两步的她,转而粗暴地扯着她,三两步回到大帐,扔进自己帐里。临走时看了慕容博一眼,慕容博会意。待他一走,便称:“韩将军虽然违反军令,但毕竟救人有功。又念其有伤在身,改为杖五十。罪责且记下,若有再犯,两罪并罚!”
冉云舟与韩续对视一眼,俱都松了一口气。还好,还以为至少两百军棍是跑不了了,只杖五十,算是赚了。
平度关外是一片沙漠,北边雪山融化的冰水流过这里,让沙漠上长出一片绿洲,时间久了,绿洲成城,名为马邑。这里的水果较别处个头小,但是特别甜。
慕容博轻声对王妃苏菁说:“你送点水果过去,我看老五的女人是真的伤了心。老五的个性,怕是哄不好。”苏菁了然,洗了些水果端到慕容厉的帐前,怕撞见什么不该看见的场面,让帐前的亲卫进去通禀。进去的时候,慕容厉已经收了怒容,香香眼角还挂着泪,苏菁笑着说:“五弟,你大哥让你过去一趟。”
慕容厉看了香香一眼,铁青着脸,转身走了。
苏菁在香香身边坐下来,问:“还在恼他?”
香香用香帕轻轻按了按眼睛,给苏菁行礼:“参见王妃娘娘。”
苏菁扶住她:“这时候还多什么礼。这里的水果比别处的都甜,这花红你一定要尝尝。马邑城的花红果,远近闻名呢。”她一边说,一边将鲜红的果子递过来。香香不能不接,仍轻声道:“谢王妃娘娘。”
苏菁与她一并在桌中矮几前坐下,叹了口气:“香香,别怪他。”
香香低下头:“我明白的,我并不怪他。可是韩续……”
苏菁微微一笑:“他不是真的要打死韩续,甚至也不是真心责备韩续。但是韩续违抗他的军令、私自行动,他多少总要做做样子。倒是你,你是他的爱妾,小郡主的母亲。无论如何,你不能当着他的部下那样说他。”
香香不是个能言善辩的人,低下头不说话
苏菁轻轻拍拍她的肩膀:“老五不是个冲动的人,虽然脾气坏了些,但是他有分寸。你不用担心。”
香香问:“韩续已经没事了吧?”
苏菁说:“杖了五十,已经没事了。对他们来说,杖责是平常事,不算什么。”
香香点头,她其实明白苏菁的来意,于是轻声说:“娘娘放心吧,我明白自己的身份。”
苏菁含笑看了她一眼,其实从私心里,她有点喜欢这个姑娘,她与她娘家的嫡庶姐妹不同,跟康王府里慕容博的姬妾们也不同。她笑着说:“你也有女儿了,再努力一下,生个小王爷,说不定五弟能扶你做个侧妃呢。”
香香也是一笑,却说:“不,女儿就很好。我喜欢女儿。”
苏菁笑,突然问:“府里只有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香香怔住,转头看她。苏菁说:“一定很好吧?听说,老五以为你生了个男孩,一开口就问小世子在哪里。他是觉得,你的孩子,会是他唯一的孩子。”出口无心,却是真心实意。一个人真好啊,不用担心谁又生了儿子,谁的孩子将来会成为自己孩子的威胁。谁的父兄得到了王上重用?谁又引起了夫君注意?今夜他又眠在谁的房里?这样想想,这个女人哪里需要人安慰?我才是真正需要别人安慰的那个人。
她站起身,重又说:“香香,其实你才是幸福的人。”然后起身往外走,香香起身相送,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难过了。那个孤高优雅的王妃,仍然温雅微笑着,眼里却有些微泪光。
香香送她到营帐门口,突然说:“至少他心里有你。”苏菁怔住,香香笑笑,再施礼,回了慕容厉的营帐。即使他身边只有一个女人,也不是因为我。
韩续俯趴在营帐里,其实五十军棍真不算什么,慕容厉打起来都是以百为单位的。慕容博算是心慈手软了。但是他身上有伤,再加上慕容厉说打,营中再铁的关系也没人敢徇私,那五十棍可是实打实的。这会儿虽说不是动弹不得,但确实也是不敢乱动了。眼看着跟太子要开战了,如果到时候真打起来,自己带着旧伤,那可是件吃亏的事。突然又想到那个丫头,面对慕容厉,说:“其实像我这样的人,就算是掏心挖肺,用一腔鲜血去焐,也终不值得、王爷您回头一顾吧?”多么傻,但愿不要再说出什么傻话激怒他。然后想,嗯,其实冉云舟给她挑的那身衣服,真好看,也不知道是衣服好看,还是穿衣服的人好看。
正想着,突然帐帘被人微微撩起,韩续看了一眼,头发都竖起来:“香……夫人?你怎么来了!”随后想起自己目前的状况,忙说,“别进来!”他背上有伤,这时候根本没穿衣服!脱得光溜溜地躺在榻上,只盖了床薄被。
香香当然不会进去,她站在帐门口,轻声问:“你还好吧?”
韩续伸手想摸衣服,但是四周黑乎乎的,冉云舟不知道把他衣袍扔哪了!他急急地说:“我很好!我精神百倍!你别进来啊!”
香香说:“嗯,我不进来。”这时候进去,让人看见,对她或者韩续,都不好吧?
韩续这才略松了一口气,问:“有事?”然后惨叫,“你不会又把他得罪了吧?”
香香说:“我不会得罪王爷的。”我还有女儿,我要回去接她,我不会得罪慕容厉。
韩续说:“那就好。你回去吧,一会儿他若看不见你,又要发脾气了。”
香香嗯了一声,微微一弯腰,将一盒药膏放在地上:“我们老家常用的外伤药,很好用的,你试试。”
韩续微怔,良久笑着说:“谢谢。”
香香说:“不客气。该言谢的是我。”
两相无话,她转身离开。
那帐帘就那样放下,有凉风微微扫过脸颊。韩续觉得有一种异样的情绪扫过心间,她……应该已经走了吧?他起身,终于找到衣袍,胡乱穿上,走到门口。那药膏装在一个透明的小瓶子里,呈绿色,轻轻一嗅,有淡淡清香。他将小药瓶握在手里,撩开帘帐,只见风清月白。
慕容厉回来的时候,香香已经睡着了。他帐中用的虎皮褥子,细软的皮毛衬着她的脸,更显得细腻温润。慕容厉不太能欣赏女人的美,他从不觉得一个女人穿哪件衣服、梳什么样的发型有什么区别,他只是觉得这个女人的脸像最嫩的豆腐脑,吹弹可破一样。他把香香抱过来,整个人覆到她身上。香香被惊醒,烛光隐隐绰绰,慕容厉脱去衣袍,瞳孔浴火,他吻过来,细腻的肌肤被掌握在粗粝的掌心,香香闭上眼睛,眼角一滴泪滑进如云的青丝里。
慕容厉行房中事,一向简单粗暴,大多时候喜欢埋头蛮干,但今夜略略温柔一些,他其实很会玩,从小锦绣堆里长大的王孙贵公子,什么花式没试过?只是后来慢慢绝了这些花花心思,跟香香在一起之后,也多是满足自己的需要,今夜多少也是有些歉意的意思。他这样的人,不能指望低头认错,对不起这样的话,想想都羞耻,他也说不出口。
香香禁不得他玩弄,很快就轻轻颤抖。慕容厉这方面是久疏战阵,但是很快就重拾旧艺,香香忍也忍不住地叫出声来,随即她惊慌地捂住樱唇。慕容厉扯过她的手按在头顶,毫无顾忌。
隔壁是慕容博的帐子,慕容博正跟苏菁说着话,听着声音,两个人一并红了脸。夫妻之间,倒也不是太尴尬,慕容博笑:“老五倒也不是完全不懂哄人。”苏菁掩口偷笑,慕容博将她拉过来,抱在怀里,握着她的手道:“这一路,辛苦你了。”苏菁面颊渐粉,夫妻二人静默注视,最后缓缓吻在一处。
第二天,香香抱了衣服出去洗。离营地不远,有一条河,正是雪水汇成的溪流,清可见底。香香解了发带,将一头长发披散开来,捡了个好落脚的地方洗头。
韩续跟周卓一边走一边说话:“你要能动,明天早上帮我带那群孙子跑个八十里。闲了许多天,都快要长出草来了。”
周卓问:“你自己不去?”
韩续说:“我养养伤,万一真要打起来,能好一点是一点。”
周卓皱眉:“伤得很重?”说着就要过来剥韩续的衣服,韩续忙推开:“滚滚滚,老子的衣服只有女人能脱!”
周卓一副邪魅狂狷状,伸出魔爪:“少装了,昨晚是冉云舟帮你脱的吧?嘿嘿嘿,韩续小美人,你的贞操早没了……”两个人说着话,转头就看到正在洗头的香香。
韩续脸都绿了,周卓伸出去的抓X龙爪手立刻变成了帮他拍拍肩上的灰,然后用比三叉戟都正直的表情说:“不就是晨训吗?你我亲兄弟一样,多大点事,包在我身上。”然后转头对香香笑:“香夫人,这么巧。”
香香一脸窘窘的表情,周卓干咳一声:“我突然想起那个营中还有点事儿,先走了……”
他是不太愿意惹香香的,毕竟现在是慕容厉的爱妾了,连女儿都生了,是要哪天突然想起当日伊庐山的旧账,随便吹点风,让自己也讨顿打就不好了。韩续这家伙聪明啊,回马一枪救她一命,把当日的恩怨化解了,自己还悬着呢。虽然有周太尉这样的爹,但慕容厉一怒起来,照样一顿胖揍。他转身就走,韩续在原地站定,良久说:“河边沙石不稳,小心滑。”
香香轻轻嗯了一声,韩续有点不自在,他妈的怎么搞得我俩之间好像有什么似的!他转身走了两步,突然说:“当天我会回去救你,其实也是因为王爷确实有这个意思。我……”
香香洗着头,长发沾了水,结成小股,乌黑亮丽。她轻声说:“我知道。”她屈膝跪在沙里,慢慢将水淋在头发上。
韩续突然走过去,拿她洗衣的木盆舀了一大盆水,放在一边:“这里洗!”
香香微怔,说了声:“谢谢。
韩续在河边以水沃脸,听着身边她长发带起清悦的水声。香香在木盆里洗头,河水的倒映中,韩续的背影影影绰绰地晃动。香香低声问:“药好用吗?”
韩续怔了一下,说:“很好用。”那是土药,凝血生肌的效果尤其好。
香香唔了一声:“那就好。”
韩续洗完脸,起身说:“好好跟他过。”
香香低下头:“我会的。”
韩续起身离开。
原来,也不是不难过的。
我们大抵会因为什么样的原因爱上一个人?
我们如何分辨,究竟是爱,还是浅浅的喜欢?
香香不知道,但是看着韩续,心里会有一种隐秘的喜悦。也许是从他往她的药碗里调蜜糖的时候吧。那五指修长,持白瓷勺,轻轻搅动药汁。也或许是那夜酒醉之后,月光微熏,门后薄纸上映下的、他浅淡的身影?香香说不清。
她有过一个可称为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婿,从小两个人就经常玩在一处。她知道自己有一天会嫁给他,但这个人跟自己的哥哥也没什么两样。后来他弃她而去,她虽难堪,却并不痛苦。
她有了一个丈夫,她必须跟随一生的人。他跟她同床共枕,云雨交欢,他也能取悦她的身体。但她知道,那是个从来不会将她看进眼中的人。他心心念念,永远都将会是当年那一段白月光。
现在,她心之一角又有了另一个影子。这个男人甚至不会爱上她!也许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因为她的身份。此战若功成,他会身居显位,自有娇妻美妾,可供千挑万选。此战若败,他身为叛将,当以叛国之罪,满门皆诛。无论结局如何,那都是与她毫无关联的未来。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不过是眷恋心中那一点温暖,那一星、会让人觉得喜悦的辉光。至于未来……这世间多少爱,有过未来?……要有多坚定,才敢言未来……
慕容博跟慕容厉调集军队,现在大蓟城以西由慕容厉的军队占据,以东仍是太子的势力。晋阳一直没有燕王的消息,谁如果轻举妄动,内战一触即发。
慕容厉每天都在操练军队,将晋阳城的地形图也看了无数遍,慕容博负责军粮和军械的筹备调度。两个人一直配合良好。晚上,慕容厉、慕容博等人经常跟军中诸将领们一起吃饭。
万里黄沙的边城,寒月如钩。
营中点起篝火,将军们围着火堆喝酒,烤架上烤着金黄的全羊。油汁滴落在火堆里,发出哧哧的声响。有兵士在羊肉上撒上孜然,香气在营中弥漫开来,勾得人直咽口水。
慕容博坐在主位,苏菁陪坐在他身边。慕容厉身边坐着香香,本来按她的位份当然是没资格的,不过问题是这里也没有比她更有资格坐在慕容厉身边的女人了。香香知道今天吃烤肉,早早就调好酱料,切好花刀,把酱料均匀地涂抹在小羊腿上,腌好。她喜欢自己做吃的,反正闲着也没事。
这时候她把腌好的小羊腿端出来,拿叉子串好,一边烤一边刷蜂蜜。慕容厉等人是没这个闲心的,一边喝酒,一边用小银刀切着孜然羊肉。
香香很是烤了一阵,蜂蜜上了色,整只小羊腿呈现一种金黄透亮的色泽。韩续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总有意无意地看她,见她在暖融融的火堆旁,素手刷酱料,说不出的耐心细致。冉云舟为她准备的衣饰,俱都华美无比。然而再价值连城的珠翠,也终不及那螓首低垂的刹那,一缕青丝斜斜地抚过粉颊。
香香偶然抬头,猝不及防地触到他的目光,韩续心头如被火烫,猛然移开目光,喝了点酒,转过头跟周卓说话。
香香面红心跳,他刚才……是在看自己吗?她将烤得黄澄澄、油汪汪的小羊腿用小银刀切开,给慕容厉递了一份。慕容厉没在意,香香身边就是韩续。她又细细地切了一盘,抿抿唇,递给身边的他。韩续忙去接,指尖与她指尖微微一触。两个人一怔,随后都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那肉烤得真是好,切得也好,没有切成薄片,而是小块。羊肉腌的时候加了点酒,一点也不膻,咬一口满是蜜汁的甜,羊肉的糯。韩续慢慢品尝,给了一个赞赏的眼神,香香略略扬起螓首,冲他微笑。
韩续无力回之以微笑,嘴里的甜糯化尽,心中某处溢出酸软。这样的女子,就算是嫁给清贫人家,也定然能过得很好吧?真正的美人,原不需明珠以耀身,自有微笑涤尘,芳心盛花。原来当年晋阳城,我一直期盼、爱慕的女子,不在诗话之中,多年以后,她巧笑倩兮,出现在我眼前。
香香低头,用小银刀叉了一小块羊肉,红唇微张,含进嘴里。慕容厉没有向她看,他正跟自己皇兄不知道说着什么,在火焰之尖,仿佛世界都在扭曲晃动。香香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但身边的人品尝着她的手艺,并且赞赏不已。她便欣喜。
离篝火太近,她的脸颊有一种光艳的嫩粉,韩续很想伸手触碰一下,看看是不是只要一伸手,就会拭下一片花粉。
不……这太危险了。他不能。
他想起身,随便去哪,至少离开这里。不要再嗅到她身上奶和花一般的花气,不要再听见她的声音,不要再看见她的微笑,不再迷乱于她面上惊世的容光。可是他只是这么坐着,原来也会舍不得。为什么……会这样眷恋一个人呢?明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他深深吸气,充斥在鼻端的酒香与肉香竟也不能让人快乐。
香香却是比他先起身离开了,刷了半天肉,她想出去洗洗手,那刺绣精美的裙角微微扫过他手背,他努力握住拳,才忍着没有握在手里。
多可怕,她明明已经走掉了,可那纷扬的长发,细软的衣角,就那么张狂飞扬于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男女之间,到底因何而互相吸引?这茫茫人海,也曾千帆阅尽,为什么就这样无端地留恋于你?我生于市井,追寻名利、财富,一切可以让我富足安逸的东西。失之我悲,得之我喜,我的悲喜,曾那样鲜明。
你为什么就能主宰它们,只用一个眼神?让我神魂皆追逐你,因你去而悲,因你在而喜?
慕容厉没有往香香离开的方向看上一眼,或许他从不觉得这个女人在与不在有什么区别。韩续生平第一次艳羡他,原以为,这世间的东西,只要努力总是会得到的。可是有些东西你得不到,永远也得不到。
比如她。
韩续觉得自己一定是喝醉了,他突然很想要个女人,娶她回家里,能素手为羹,也能像某个女人那样,用几乎滴水的眸子凝视他,嫣然一笑,眉眼弯弯。这次回去,如果脑袋还在,就娶个女人吧。他想。不,真的不能再想了。他默默地喝酒,不经意地转头,却又看见她碟子里的小银刀。想起那素手握刀,一块一块,轻轻切着金黄的肉块。天啊,为什么还在想着她?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将那柄小银刀握在手里。
就这样着了魔。
冉云舟多年来一直为大燕培育战马,他父亲是胡人,母亲是燕人,慕容厉却非常器重他,经常委以重任。这时候他坐到韩续身边,拍拍他的肩:“来来,喝酒。”
韩续毫不推拒,拿碗倒了酒,跟着他一碰碗沿,仰头一饮而尽。冉云舟又跟他干了几碗,然后搂着他:“马邑城里来了不错的姑娘,要不要去看看?”
韩续带了些酒意:“去啊,把周卓、严青都叫上。”
四个人结伴出了军营,这里本就是马邑城外,骑马来去也不过一刻多钟。韩续骑在马上,被风一吹,倒是清醒了不少。
冉云舟与他并肩而行,问:“酒醒了没有?”
韩续抹了一把脸,冷哼:“这才多少一点?我根本就没醉!”
冉云舟轻描淡写地说:“我看你醉得不轻!”
韩续一怔,待转看他,他又什么都不说了。
韩续跟冉云舟的关系,又比之周卓等人不同。当初冉云舟流落晋阳城,因着大燕跟东胡一直不太对付,他又生得凹目高鼻,一看就是胡人血统,没人愿意雇佣,只混得食不果腹。
韩续当时只是慕容厉手下的一个亲卫,见他能识马,将他介绍给管珏。管珏知道慕容厉是个爱马的,又将他举荐给慕容厉。慕容厉与他一番谈话,随手在平度关为他买了个马场。他走那天,身无分文,却不好跟管珏说。慕容厉那样的性子,当然更不会注意到这些。正窘迫,韩续心细,给了他一两银子做盘缠。
冉云舟将马场硬生生壮大,绝大部分的大燕战马都出自这里。他如今是飞黄腾达了,走在平度关,谁不得点头哈腰叫声冉爷?然待韩续,始终亲厚。
几个人一路进到马邑城,城门已关,慕容厉在,城门郎不敢擅开城门。但他们能翻墙,城墙之上守城士兵垂个绳子,他们攀着,眨眼工夫就上墙而去。
马邑城是边城,风沙重,论繁华当然不及晋阳城,但是也另有特色。这时候天色已晚,唯有盈月馆还有粉红的灯笼高高挂着。韩续等人走进去,有冉云舟这个土豪在,大家也都不客气!
里面有人演奏箜篌,浓妆艳抹的女人们戴着金线织就的面纱,娇躯掩在薄薄的纱衣之下。壁炉烧得极旺,空气中有一种甜腻的香气。
冉云舟一进来,立刻有人迎上来。几个人被带进一个雅间,老板娘很快就满面堆笑地带着几个姑娘过来。周卓、严青各选了一个,冉云舟在看韩续,韩续皱着眉头。冉云舟笑,问老板娘:“没有良家一点的?”
老板娘当即就掩口笑了,飞了他一个媚眼出去,不一会儿,真领着个姑娘进来。没化妆,白白净净的姑娘,低垂着头,双手交握,很有些娇羞的意思。冉云舟一笑,招手道:“过来过来,陪陪韩爷。”
那女孩微怔,轻移莲步来到韩续身边,犹豫着坐下。韩续转头看她,她低垂着头,为他倒酒:“韩爷请用。”
周卓看了一眼,一指那姑娘:“芸娘,什么意思!为什么那个漂亮那么多?”
老板娘正是芸娘,闻言一怔,复又笑道:“周爷,那是还没开面的清倌人……”
周卓立刻怒了:“你怕我付不起钱?”
芸娘知道这几位都得罪不得,只得连连赔笑,心下也暗暗奇怪,他们这样的人,素得久了,品味原是最庸俗的。女人越是骚气越是够味。今儿个为什么突然喜欢起良家范来了……
周卓还在恼怒,那边韩续轻声说:“嚷什么,跟你换换?”
周卓这下子满意了,把自己身边的女人推到韩续那边去,冉云舟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韩续跟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喝酒,一杯又一杯。女人轻轻摩擦他健壮的身子,他微微地侧身。不,她们都不是那个女人,再相似也不是。
没有一个人能说清爱情到底是什么样子,但是当爱存在时,那个人……
她天下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