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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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短篇小说 魔术师(第代着冬)(2)

很快,小姨被全镇抛弃了,包括她的亲生母亲。人们觉得她除了长得好看之外,没啥别的长处。比这更可怕的是,袁天池居然爱上了小姨。也不知道他是爱上了死鬼阮翠玲附体的小姨,还是穿越回来的小姨,总之,他跟随阮翠玲埋进坟墓的心又被小姨偷了回来。

但小姨不喜欢袁天池。她只是假装过阮翠玲的鬼魂,并没有准备真正成为阮翠玲。袁天池成了小姨又一个巨大的麻烦。她想尽办法摆脱袁天池的纠缠,可那家伙是根死脑筋,对小姨一片忠心。

马戏团正是在小姨被生活搞得走投无路,狼狈不堪的时候来到了镇上的。

马戏团转移了人们的注意力,也唤起了小姨的生活热情,她很快从挫折中找回自我。魔术师牵着山羊在街道上巡游的第三天,她蛮有兴趣地跟在山羊的后面,走过铁器社,邮电所,农机站,卫生院,镇人民政府,税务所,工商所,国土站,林业站,环保站,缝纫社,一直跟到马戏团入住的小客栈。我发现,英俊的魔术师很喜欢小姨,他看她的眼神满是笑意,从怀中变出花朵的时候特别起劲。看着魔术师眼花缭乱的手法,小姨说:“团长,魔术师是不是天生的啊?”

“不是。”马戏团的团长兼魔术师说,“如果你喜欢,也可以成为魔术师。”

“真的呀?”小姨高兴地大叫。

经过五天巡游,马戏团来到镇上的消息被带到四面八方。人们等待演出的心情就像新郎等待进入洞房,据外婆说,我们镇除了“文化大革命”那几年来过几支文艺宣传队,很久没有来过正规的文艺团体,官小丁用在语文作业本上造句:“我们想看猴骑在山羊背上,真是望眼欲穿。”老师在官小丁的作业本上打了个红勾,像他身上那件假耐克T恤的商标。

演出终于开始了。

马戏团的演出在镇政府礼堂举行。镇政府礼堂是我们镇唯一的宏伟的标志性建筑,尽管只是平房,略显低矮,但硕大无边,能坐一千多人。礼堂内部用条椅搭出很多座位,条椅前面,有一个高大的主席台,主席台用杉木板做成。隔上一段时间,镇上的官员们就要坐在主席台上开会,大喊大叫,一个比一个嗓门大,仿佛下面坐的全是聋子。

马戏团在礼堂的演出引起空前轰动,闲在家里的老农民拖儿带崽地从很远的地方赶来,他们举着火把,打着电筒,在礼堂的售票处大声喧哗。没买到票的就起劲地骂人,骂守门的驼背。驼背原是镇政府烧锅炉的锅炉工,被魔术师聘为马戏团的售票员兼保安以后,变得六亲不认,如果不掏十元票钱,谁也别想从他身边进去。

第一场很快爆满,没有买到票的只好等第二天。来看节目的人五花八门,有镇长,书记员,法官,警察,牛骗二,多数是乡下没有出门打工的老农民。马戏团的节目真不错,虽然只有一个人,两只动物,但他们会的花样真多。先是魔术师出场,他变了一会儿扑克牌,又变了一会儿花,再从一只空箱子里变出一碗酒。酒是真酒,他送到台下让人们品尝,很快就让大家喝光了。接着,他把报纸撕开,又变回去,他往撕得很破的报纸里倒了一碗水,天啊,一碗水让他变没了。

人们一边看节目,一边大声讨论魔术师的手法。有人认为,他燕尾服里面藏有机关;有人认为,眼见为实,里面没有机关,一切都是真的。正当人们大声讨论时,奇迹出现了,魔术师把一叠白纸全部变成了百元钱的钞票。有人惊讶地大喊,我日他先人。喊声还没落下去,魔术师又把从观众席借来的一块手表变不见了。这下惹祸了,借给他手表的是个老农民,不知道手表能变回来,他哭哭啼啼地打开手电筒,在地上寻找手表,弄得下面的秩序有点乱。

还好,手表马上又变了回来。

丢了手表的老农民破涕为笑。

还没等山羊和猴出场,礼堂里早已掌声雷动。那是我见过的最令人热血沸腾的场面。魔术师每表演完一个节目,向人们弯腰鞠躬,掌声就像被积雪压断的竹子一样猛烈响起。魔术师看着人们的笑脸,从后台请出他的两个搭档——山羊和猴,那真是两个了不起的配角,它们一出场,迅速掀起人们的欢笑。猴太可笑了,山羊太老实了。它们每表演完一个节目,我们又喊又叫,高兴得笑出了眼泪,我差点笑得流尿。

第一场演出十分成功,人们等待第二场,第三场。准备办生日酒、满月酒、结婚庆典以及新房落成典礼的人早早给魔术师下了请帖,要包场助兴。“小小”马戏团的魔术师很高兴遇到一个迫切需要文化下乡的小镇,他接下所有请帖,一丝不苟地继续巡游宣传,每天晚上八点到十点准时在镇政府大礼堂演出。我跟小姨一起看了很多遍,魔术师每天晚上都要加一点新节目,即使全部是老节目,我们也会看很多次。

看来守门的驼背喜欢小姨,她几乎每次都能拿到第一排的票。我看见小姨坐在礼堂的最前面,在灯光下显得楚楚动人。我敢肯定,小姨喜欢上了魔术师。每当魔术师需要观众出一个人,她就会一下蹿到台上,按照魔术师的要求抓住绳子或者捏住一个什么东西,然后,天真卖力地大叫。而魔术师就会弯腰托起小姨的小手,轻轻吻一下她的手背。他真像一个王子啊,妈的,太给力了。

马戏团一连演了十多天,小姨每天晚上都坐在第一排,像个傻瓜似的使劲鼓掌。显然,魔术师也喜欢上了这个漂亮姑娘,他的目光只要往观众席上看,就会落到小姨身上。魔术师的眼神告诉我,他的心脏已成为一只笼中小鸟,只要小姨一声召唤,它将展翅飞翔。

我是在马戏团下乡巡演前夕,发现小姨跟魔术师绞在一起的。我从官小丁家出来,从背后曲里拐弯的小巷往我家走。那时,马戏团的演出已经结束,夜啤酒刚摆上大街,整条街道喧嚣着,叫人们从家里出来寻欢作乐。走过卫生院,我在农机站后面的一个拐角处,看见魔术师跟我小姨拥抱在一起,像两条蛇那样交织着。我站在一棵桉树下想了想,还是喊了一声:“小姨。”

两条被惊动的蛇迅速分开。

小姨抓住我的耳朵把我从魔术师身边拖开。我本来想回头看看魔术师的表情,可耳朵在小姨手里,我只能听见他的皮鞋敲着小巷的石板,发出清脆的“可可”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听不见了,小姨才放开我的耳朵说:“小赖皮,你给我听清楚,不准把你刚才看到的事情告诉你外婆。”

“我啥也没看见。”

“这才乖,你是我的好外甥儿。”小姨高兴了,牵起我的手说,“侄儿,你知道吗?魔术师答应了,等他从乡下演出回来,我就加入‘小小’马戏团。到时你天天来看我们的演出,不用买票。”

“可是,”我说,“马戏团不需要假装死人啊。”

“傻子。”小姨快乐地说,“谁说要假装死人啊?我会成为魔术师。魔术师说了,只要我喜欢他,听他的话,他就会把全部本领教给我,让我成为世界上最了不起的魔术师,到那个时候,我带你走南闯北,想把自己变没就变没,想把你变出来就变出来。外甥儿,你就看好吧。”

那天晚上,我带着甜蜜的想象进入睡梦。我梦见小姨成了魔术师,她变出花朵,彩旗。最后她把官小丁变没了,弄得副镇长一家痛哭流涕。他们跪在小姨面前,打躬作揖,小姨摆足架子,才往空中抓了一把,把我的朋友给变了回来。

我做了那个梦以后,“小小”马戏团就下乡演出去了。魔术师牵着山羊,山羊驮着猴,他们带着全副家当,去给乡下的农民祝寿,庆贺孩子满月,或者新房落成。这期间,小姨像热锅上的蚂蚁,焦急地等待魔术师回到镇上。袁天池来过几次,给外婆送来猪血,猪肠,还有后腿子肉。可小姨不爱理他,弄得袁天池一点办法也没有。是啊,在爱情面前,拳头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镇上的老人刚刚穿上棉袄,马戏团就从乡下回来了。小姨像一只快乐的燕子奔向魔术师,成为“小小”马戏团的正式一员。她一跃成为第一配角,之后才是山羊,猴。到了晚上,小姨的面孔真是光彩照人啊,她经常穿一件白色泳装,在主席台上露出大腿,胳膊,半个乳房和整张笑脸,笑盈盈地替魔术师搬道具,牵羊牵猴。没东西可牵时,她就端起双手,像电视里的外国人,耸耸肩,露出一张妩媚的笑脸。

小姨加入马戏团的好处,是我从此不用买票。这让我在朋友圈中的地位随之升高。以前,官小丁地位最高,现在,轮到大家来捧我的臭脚。每天晚上,当我带着小家伙们来到礼堂外面,以前那个总是撵我的死驼背老远就绽出笑脸大声说:“演职人员家属不用买票。”

“这几个是我朋友。”我说,然后大摇大摆走进去,使劲地鼓掌,吹口哨,起哄,尖叫,那真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啊。在一个又一个的快乐时光里,在人们的欢声笑语中,我发现了袁天池。他现在成了第一排的常客,像个讨债的家伙坐在那里,一脸阴沉,从来不笑,也不鼓掌,只拿野狗一样的目光看着魔术师。

来看演出的观众中,有看猴的,有看山羊的,有看小姨雪白的大腿的,也有看魔术师变戏法的,但袁天池只盯着魔术师的脸看。直勾勾的目光很快把魔术师看毛了,魔术师使出浑身解数,亮出看家绝活,千方百计想取悦坐在第一排那个一脸横肉的观众。然而,无论他怎样努力,那个家伙就是不笑,就是不鼓掌。

魔术师并不知道他想征服的是一个根本不可能被征服的观众。他俩每天晚上在礼堂较劲,像两头发情的公牛把脑袋顶在一起,寸步不让。值得庆幸的是,袁天池虽然身为杀猪匠,也知道我们生活在法治社会,要不然,他一定会冲上台把魔术师打得人仰马翻。

小姨依然展示出她迷人的微笑,替魔术师牵山羊,牵猴。我发现,小姨加入马戏团有很长一段时间了,除了牵山羊和猴,她啥也没学到。慢慢地她也有了厌倦感。先是不太卖力,用脚踢山羊,后来嘴角出现了假装死人时才有的嘲讽表情。我不知道她跟魔术师有了啥冲突,但我看见她的精神一天天萎靡下去。

我知道小姨准备离开马戏团,是她来找我帮忙的那天。天上有了飘落雪花的征兆,寒风刮落街边的树叶,像一群死鸟。小姨找我去帮魔术师指一下主席台下的暗道,她说:“外甥儿,你告诉他暗道的地板就行了,这是个大计划,其他事情你不要多说,今天演完我就离开马戏团。”

“你不是想当魔术师吗?”

“那是个骗子,他跟我亲嘴,让我陪他睡觉,帮他牵山羊,可他怕我抢了他的饭碗,不教我魔术,连耍扑克牌都不教。我想好了,自己当一回魔术师,就不干了。”

“他不教你,你怎么当啊?”

“我有办法。”小姨得意地说,“他一直想征服袁天池,让袁天池鼓掌。我说,第一排那个观众要求很高,你的节目太小了,如果能表演大变活人,他一定笑得合不拢嘴。”

“他要演大变活人吗?”

“他不会。”小姨笑了,学外婆的口吻说了句粗话,“杂种,他没这本事。他说,大变活人对我体格要求太高,我承受不了。我说,不用你亲自出马,我就行。这下面有条暗道,到时你藏进去就行了。他听说我能帮他,乐得跟喝醉了的傻瓜似的。”

我把台子上可以翻动的木板指给魔术师看了,他跳下去看了看,快乐地爬出来,潇洒地打了一个响指。

我本来还想说顺着通风暗道往前走一小段,有一道铁栅栏,推开铁栅栏可以进入到镇政府院内。小姨看了我一眼,我就没多嘴。

这天中午,驼背就搬出一块广告牌放到礼堂外面,上面写着:“为答谢礼仪之邦,马戏团年度巨献。今晚上演——惊世骇俗的巅峰之作,魔术师的看家本领——大变活人。座位有限。欲看从速。”广告牌起到了很好的宣传作用,下午票就被抢光了。

我仍以演职人员家属身份免票进场。

前面演的还是老一套。

节目快结束时,高潮终于到来。一时,观众席山呼海啸,情绪激动,人们伸长脖子看大变活人。只见小姨穿着她那套一成不变的白色泳装,露出胳膊,大腿,半个乳房和整张笑脸,从箱子里取出一块红布,挡在魔术师前面,像风中的旗帜缓缓抖动。魔术师隐身时,恋恋不舍地把目光放到第一排,希望找到那个他一直想征服的家伙。遗憾的是袁天池没有来,他常坐的位置被一个咬着叶子烟杆的老农民坐着。

没等魔术师找到袁天池的身影,小姨用手里的铁棍将红布举过他头顶,像鱼尾剧烈摇摆。人们安静下来,消声敛息,看着红布像火苗在主席台燃烧。过了一小会儿,随着小姨的手势猛地一收,红布“哗”的一声滑过小姨的身侧,掉到地上。小姨的旁边空空如也,魔术师不见了,而地板完好如初,一切如梦如幻。观众席沉默了一阵,回过神来,掌声迅疾响起,像飓风刮过树林,经久而猛烈。

狗日的,太霸道了。

小姨露出微笑,弯腰,颔首,致谢,像个老道的魔术师。享受完人们的欢呼之后,小姨再次拾起地上的红布,放到原来的位置,慢慢升高,再升高。红布出现抖动,越来越快,越来越急迫。人们坐在座位上,吞着口水,等待小姨揭开谜底,看她怎样把魔术师变回来。当红布抖得不能再快时,“哗”的一声,像一朵流云滑过主席台。天啊,魔术师不见了,袁天池从里面冒了出来。

地板完好如初。

人们跺脚,尖叫,乱喊,演出大获成功。

小姨通过自己的苦思冥想,终于成了一个出色的魔术师。但第二天她就跟袁天池从我们镇上消失了。过了很久,才有消息传来,说他们去重庆投奔了汪小全,继续重操旧业,轮流在那座大城市假装死人。

三天后,当捉迷藏的小家伙进入礼堂的通风地道,发现魔术师被捆在一根消防水管上,嘴里塞着一只脏袜子,饿得奄奄一息。如魔术师所说,我们镇是礼仪之邦,小客栈老板给他喂了三天稀饭,才把他萎缩的胃养好,让他有足够的力气走出我们镇。在此之前,马戏团的山羊和猴先走了,它们有可能被小姨带走了,也有可能自己走了。总之,消失了踪影。

直到我考上大学,离开我们镇,也没再见过小姨。

我想,她可能真正成为了魔术师,把自己变没了。

原刊责编 肖痕 本刊责编 郭蓓

【作者简介】 第代着冬:本名吴建国,1963年生,苗族,重庆武隆县人。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出版有长篇小说《邱家大院》、小说集《白羽毛的鸟》、散文集《乡村歌手》等多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