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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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创作谈:散文、小说、感觉(王蒙)

去年我发表了《悬疑的荒芜》《山中有历日》《小胡子爱情变奏曲》三篇以写实为特色的中、短篇小说。

但去年我更多的感受是刻骨铭心的悲哀、告别、摧毁与重生,是内心的体验,是心理的印象与情感的焚烧,是珍重的记忆与跳跃的想象,一句话,是文学所不能没有的感觉。

我想换换小说的写法。我爱现实,但我也爱心理。我爱故事,但我也爱感觉。我爱回忆,但我也爱幻梦。我爱完整,但我也爱内在的统一与一贯,内在的真实与真诚。我珍重现实主义,我也倾心于心理独白特别是印象的缤纷,凌乱中的播种、杂沓、生芽与升华。我不但要向你报告事件,我尤其要把我的感觉告诉你。

当然,你如果高兴,你也许更愿意说它是散文、散文诗、甚至是长诗。而我宁愿说它是小说,因为,它具有小说的虚构与事件,梦幻与含蓄。中国人谈小说,着重的是“小”,不是宏篇巨著,不是策论也不是圣旨。外国人讲小说则强调它是fiction,即它的虚构性。虚构并不是胡编,虚构是感觉与体验的忠实,而不仅仅是对事件的表面现象的忠诚。例如:

今年的天气很有意思,那么多阴雨,像拧干净了的衣巾,该晴的时候自然明朗绝尘。白云卷成鲸鱼,蓝天净成浩玉,这是展翅飞翔的最佳时机。一阵又一阵风,是洗濯也是擦拭,是含蓄也是抖擞,是清水也是明镜。今年的中秋月明如洗。这样的月夜里你数得清每一株庄稼与草,你看得清每一块坑洼与隆起,你摸得着每一枚豆粒大的石头,你看得清远方的山坡与松峰。你可以约会抱月的仙人与丢落棋子的老者,你可以孤独地走在山脚下,因为孤独而带几分得得,你已经被美女称为得得。我想守在你的碑前,你会悄悄地与我说闲话,不再是团结紧张严肃活泼,而是如诗如梦如歌如微风掠影。这时我听到了六十年前的那首歌曲,从前的从前,少壮的少壮,面对海洋的畅想,我们一起攀登分开了大西洋与印度洋的好望角的灯塔。我们看到了蓝鲸,我们看到了河马,我们看到了飞逐的象群,我们看到了猴子与鸵鸟的密集。河水在地上泛滥,女人生育了许多孩子,她们的皮肤像绸缎……

这当然是小说,它半隐蔽地告诉了读者太多的事件,太多的感觉,同时它更愿意给你从感觉上猜测事件的乐趣与空间。

小说的写法太多了,小说解放着人,解放着时代,解放着生命。这一类小说王蒙还会写下去,出你不意,仍然提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