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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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推荐 明年我将衰老(王蒙)(2)

还有庄稼地、苹果园、大渠小渠、麦场、高轮车、情歌民歌、水磨、蜂箱、瓜地里的高埂,还有砍土镘与苫镰,这是我们的共同岁月,共同见证,共同经历,共同记忆,像垒城砖一样地垒起煤块。你爱这些,我爱这些,打从心眼里,倒像我们是在漫游崭新的天地,寻求崭新的经验。倒像我们是徐霞客,是格里弗,是哥伦布,是没有撞过墙也没有变成浮雕的王子与公主。如果你是白雪公主,我是七个小矮人吗?如果你是灰姑娘我可不是举行舞会的王子。而2012对于我来说最惊人的最震撼的是当记忆不再被记忆,当往事已经如烟,当文稿已经尘封近四十年,当靠拢四十岁的当年作者已经计划着他的八十岁耄耋之纪元,当然,如果允许的话;就在这时,靠了变淡了的墨水与变黄变脆了的纸张的帮助,往事重新激活,往日重新出现,空白不再空白,生动永远生动,而美貌重新美貌,是你给了我这一切。

我还有一个化学的与商品的发现,纯蓝墨水经久颜色不变,蓝黑墨水,反而充满了沧桑感。

我们生活在剧变的时代,我们已经忘记或者被忘记。例如三十五年以前更不要说四五十年以前的旧事。我最欣赏的是江南人用普通话说“事情”的时候,情不会读成轻声,而是重重地读成事——情——,情是第二声。我们觉得今是而昨非,我们常常相信重今而轻昔才是最聪明最不伤心伤身伤气的选择。我们都听北京电视台养生堂的教训。养生会不会成为了国学的核心价值?北大教授说,国学就是国将不国之学。然而昨天也曾经是当时的今天,也曾经无比生动无比真实无比切肤,无比激越无比倾注无比火热,昨天不可能被遗忘就像今天不可能被明天消除干净了痕迹。是生活,是永远的生活。有稚嫩也是生活,有唐突也仍然是生活,有声嘶力竭也仍然是生活,被变形也仍然是广阔芜杂混浊而强硬的生活。稚嫩的唐突的声嘶力竭的生活同样可能是好小说,好的摇滚歌曲或者意大利歌剧罗曼斯咏叹。就像贫穷与苦难,悲惨与失落,对不起,乃至疾病与苦药水会是很好的文学一样。它们常常是比秀幸福骚快乐更好的小说。生活与记忆不可摧毁,直观与丰饶不可摧毁,何况贫穷与苦难当中仍然有勇敢的吟咏,失望与焦灼当中仍然会做出最动人的描摹,在墓碑前的伫立与面上的泪珠滚滚当中仍然有此生的甜蜜与感激。

谢谢你,一切。让我们假设它有回天之力雷霆之威来揉搓捏把生活,生活却更有力量来洗净它的力威,即使在它猛烈发作的时候,生活仍然显示着自己的不事慌张与无限情趣,自己的亲切与温暖。生活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你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呵,勇敢的人!浮雕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有一切苦涩与昏乱,有一切抒情与佯狂,有一切兴会与体贴。

呵,我当然自觉自愿地接受你的教诲,另外的什么人称之为洗脑,当我以我的方式与思路平静地接受一切新奇的大话的同时,当被洗脑者成群结队地大笑起来或欢呼起来以后,谁知道后面是什么吗?

你不知道。谁还是不知道。他也不知道,谁都不知道。谁们的共同点是自以为是,以为世界是手中的橡皮泥。谁们不知道,如果谁想改变一切,一切就会改变谁,如果谁想改变人家,人家已经在改变谁,如果谁想消除,谁同样是在消除自己。一个凶犯在首次做案以后,他改变了被害者的生活与轨道,也改变了、毁坏了他自己。一个童男子首次做爱以后,他当然也就是做了自己。

而且四十年前的书写就像今天的书写一样,它仍然和着心跳,和着吐纳,带着笑靥,带着享受,带着哪怕是枷锁与重负,忍着冤枉,忍着粗暴,笑对标语口号,冷对胡言乱语,情生淳厚质朴,仍然充溢着阳光与林荫,充溢着日子的一切琐屑实存、指望梦幻,摆出姿势,发出美声。带着重铐的时候我跳得那么好。没有放肆。我们一起拥抱,我们拥抱在一起,我们走进了时光隧道,如当初,如兹后,如三世佛,如永恒如无穷。

我们活得、记得、忆得十分真切,真切得像每平方米四角八分钱的住房。真切得像每斤九角六分的酱猪肉,像阔口瓶装的卤虾酱与翻扣在条肉上的霉干菜。真切得像一只落到树枝上的鸟在叫。真切得像我抚摸过的唯一的温暖。

时间,什么是时间,时间是什么?烟一样地飘散了。波纹一样地衰减、纤弱、安静、平息下来,不再有声响了。死一样地经过了哭号,经过了饮泣,经过了迎风伫立,经过了深深垂下的眼帘,忘却一样地失去了喜与悲、长与短、生与殁、有与无的区分了。时间仍然可能动人,时间仍然可能欢跃,时间仍然可能痛哭失声,痛定不再思痛。痛变为平静,平静不会轻易再变成痛,平静是痛与不痛的痊愈的伤口。请猜猜,伤口与什么词重码?太天才了!仓颉也有王永民。根据五笔型输入法,“伤口”等同于“作品”,它们具有同样的输入码:WTKK。

花朵枯萎了,也许有种子,种子也许发芽,长成小的、中的、大的、古的树。痛苦结尾了,有一抹微笑与宁馨。然后有一个符号,有一行字,有一点记载,然后电闪雷鸣,然后往事如狂,旧泪如注,然后凝结为作品,作品结了疤,你能不为作者而掉一滴滚烫的眼泪?语出《最宝贵的》。然后成为一片夹在笔记本里的树叶,一张照片,一个梦中的惦念与操持提醒,在若有若无之间,在若你若我之际。时间在等待相遇与相识,时间在等待知己与挚爱,等待抚摸与亲吻,时间在等待迷恋与融化,在等待阴阳二电激荡出雷鸣电闪。昨天与今天既相恋更相思,既苦涩又甜蜜。时间等待复活、审判、重温,像蓓蕾等待开放,像露水等待草籽,像钢琴等待击打,像礼花等待鲜艳的点火。上个世纪的生物学杂志报道:塔斯社列宁格勒讯:苏联科学院植物园的温室中出现了世界上最罕有的现象之一:一颗古代保留下来的莲子发了芽。这颗莲子是中国朋友送给他们的六颗种子之一。这些种子是在沈阳附近挖掘泥煤时发现的,这些种子已被保留了数千年。时间的精灵始终躲在我们的身畔,或者有突然的绚烂,或者有永久的谦和,以无声期待大的交响。或者只是轻轻地挠痒我们。它其实非常耐心,是幽默的悲壮。

沿路修起了许多路灯与扬声器,给灯火穿上树根的包装。你走了,留下了愿望,留下了施工的方式,留下了小木屋,启动阶段的投资。人生易老山难老,还在走,还在写,还在歌,还在山上。

然后是并非十分炎热的多雨的夏天。我以为我已经绝望,我以为我已经孤单与沉落。天亡我也,非“战”之罪。在新加坡我观赏过蓝天剧团演出的莫言的新编话剧《霸王别姬》。为什么到那么远的地方去看?它说,吕后爱的也是项羽,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你在我这样的时候夺去我的另一个我。我喜欢过门《夜深沉》,我喜欢梅派唱腔“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有一片青光……什么都没有,就有了战争,胜负、乌骓马与十面埋伏,还有更重要的:历史。

我以为此岁我可能抽筋或者呛水,可能供血不足,晕眩而且二目发黑。我想如果结束在海里也许并不比结束在ICU中更坏。当然,结束无好坏,大限无差别,无差、无等、无量、无觉、无恋栈。我每天十三点五十六分注视CCTV13新闻频道。我必须知道今天本水域的海水水温、浪高、水流(流读去声)。我已经告别了摄氏14度敢于下水的年月。对于海水,污染与杂质的抱怨都是铺天盖地,但我还是游了下来。连毒害都不怕,连永别都没有击倒在地,没有惧红也没有畏黑,还怕不太过度的肮脏吗?我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经过?历经坎坷,幽幽一笑。我喜欢红柳与胡杨。我喜欢山口的巨叶玻璃树。我喜欢苦楝与古槐。我喜欢合欢。我喜欢礁石上的尖利的贝壳残片,割体如刀,血色仍然如黄昏的落日。

仍然是在蓝天与白云之下,是在风雨阴晴之中,是在浪花拱动下,沐浴着阳光与雾气,沐浴着海洋的潮汐与波涌、洁净与污秽,向往着那边,这边,旁边,忍受着海蜇与蚊虫,接受着为了大业而施予的年益扩大的交通管制,环顾着挺立的松柏、盘错的丁香、不遗余力的街头花卉、鸣蝉的白杨、栖鸟的梧桐、大朵的扶桑、想象中盛开一回的高山天女木兰和一大片无际的荷莲。如果不是横在头上的高压线,那莲湖就是天堂佛国极乐。去年你在那里留了影,仍然丰匀而且健康,沉着中有些微的忧愁与比忧愁更强大的忍耐与平顺。

你和我一起,走到哪里,你的床我的床边,你的枕我的枕旁,你的声音我的耳际,你的温良我的一切方向。你的目光护佑着我游水,我仍然是一条笨鱼,一块木片,一只傻游的鳖。我有这一面,小时候羡慕了游泳,就游它一辈子,走到哪里都带上泳帽、泳裤、泳镜。一米之后就是两米,十米以后是二十米,然后一百米,二百米,仍然有拙笨的与缓慢的一千,我还活着,我还游着,我还想着,我还动着。活着就是生命的满涨,就是举帆,就是划桨,就是热度与挤拥,就是乘风破浪,四肢的配合与梦里的远航,还能拳击,膨膨膨,摇晃了一下,站得仍然笔直。哪怕紧接着是核磁共振的噪音,是叮叮、噗噗、当当、哒哒、咣咣、哧哧、得得、嘟嘟、嘻嘻、乒乒、乓乓、刷刷刷。是静脉上安装一个龙头,从龙头里不断滴注显像液体。是老与病的困扰,是我所致敬致哀致以沉默无语的医疗药剂科学。是或有的远方。一事无成两鬓白,多事有成两鬓照样不那么黑了,所差几何?必分轩轾。

然而我坚信我还活着,心在跳,只要没走就还活着,好好活着,只要过了地狱就是天国,只要过了分别就是相会,从前在一起,后来在一起,以后还是在一起。我仍然获得了蓬蓬勃勃的夏天,风、阳光、浓荫、暴雨、皮肤、沙、沫、潮与肌肉,胆固醇因曝光向维D演变,与咱们从前一样。而且因为你的不在而得到关心与同情,天地不仁,便更加无劳哭泣。过去是因为你的善待而得到友好,在与不在,你都在好好对待朋友。对待浅海滨。我去了三次,我喜欢踩上木栈道的感觉,也许光着脚丫子踩沙滩更好。去年是与你同去的,沙砾,风,海鸥,傍晚,我期待月出,我期待,更加期待繁星。我爱月夜,但我也爱星天。从前在家乡七八月的夜晚在庭院里纳凉的时候,我最爱看天上密密麻麻的繁星……这是巴金散文《繁星》里的文句,我会背诵的,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不止一个编辑给改成冰心新诗《繁星》(与《春水》),七十年前,我的国语(不叫语文)课本里有巴金的此文。

然而难得在海滨的夏天见到星月。云与雾,汽与灯光、霓虹、舰船上的照明,可能还有太多的游客与汽车使我一次次失望了。我许诺秋天再来,我没能来,我仍然忙碌着,根本不需要等待高潮的到来。有生活就有我的希望与热烈,就有我尚未屡行的对于秋涛星月的约定。在秋与冬春,我与渤海互相想念。

你许诺了那瓶二锅头酒,你病中特意上山赠送给了老人家,我们素不相识。你在山野留下了友谊,你在山峰留下了酒香,你在朋友心里留下了永远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