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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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中篇小说 白龟(肖建国)(8)

可是来不及深想了。这时他手里的钓绳陡然松弛下来,有好长一截还飘在了水面上。正惊疑间,潭水一阵翻腾,白乌龟轰然一声浮出了水面。白乌龟就近在眼前,这回看得比上回更清楚了,连龟背上的花纹都分得出粗细。原来白乌龟还不止脸盆大,膨圆如簸箕。拱起好大的一堆。王三孔慌忙捯手往回收紧钓绳。还没收得几个回合,白乌龟又猛然往下一撅,直往水底沉去。王三孔猝不及防,给那股力量拉扯着,朝前踉跄两步,失脚跌进水里。水不太深,只齐至胸口,他立马站稳了。刚站稳,右脚跟上就给什么东西咬住了。痒麻麻地,却是奇痛。这是蚂蟥吗?王三孔一生跟水打交道,感觉这次不像是蚂蟥。不管多大的蚂蟥,叮咬在人身上都如同打针,只麻不痛。那么是蛇?蛇牙扎进肉里的那一下,是一种钝痛。现在咬住脚跟的东西却明显感觉到没有牙齿。只深深的、狠狠地咬住脚筋,让他感受到一股狠劲。

王三孔爬回岸上,才发现咬住脚跟的竟是那只小白龟。王三孔非常奇异,小白龟怎么就知道他是钩钓大白龟的敌人呢?而且小白龟真是鬼精,知道潜伏在他脚下的水里,抓住时机就猛扑过来下嘴。它还真是会咬,一口就咬住脚筋。咬到脚上的任何地方,王三孔都有办法,唯独咬住了脚筋,无解。

王三孔跌坐在泥地上,双手捧脚,痛得咝咝哈哈地龇牙咧嘴。

黄牯纵跑过来,一口将小白龟含进嘴里。

王三孔急忙敲着黄牯的脑门,让它松开了。他怕黄牯的满嘴利牙一发力,把小白龟咬死了。

不知什么时候,太阳被一团乌云遮住了,另外又有成团的乌云从南岭半山腰里扯出来,汇集在香梅山上空,大雨瓢泼而下。天色也突然就黑了,什么东西都变得影影绰绰。

王三孔让雨泼打着,心里却高兴起来。在他的经验中,乌龟最怕雷响。乌龟不会轻易张嘴咬人,而一旦被咬,纵然将它打死,甚至把它的脖子剁断,也不松嘴。只有听到雷响,才会松开。他想:这样大的雨,雷公肯定会出来凑热闹的。雷声一响,自己就有救了。

这样想着,心情稍稍松快了一点,这时他才想起香梅潭里的大白龟,忙拿眼睛去找地上的钓绳。他看到钓绳还在急速地往水里滑下去,后面草地里的绳盘,已经下去了一半。这是大白龟正抓住时机往深水里逃逸。也许再过十分钟,大白龟将钓绳全部拖下水,他就再难有办法了。王三孔不敢怠慢,匍匐下身子,抓住钓绳,一伸一屈就爬到了欹侧的老柳树旁边。

他将钓绳套死在老柳树身上了。

王三孔将屁股塌压在钓绳上面。有一阵子钓绳似乎停止了滑移,没有动弹。雨还是那么大那么急,耳边一片水声。王三孔冒高脑壳望了望天,乌云层层叠叠地在头顶压着,看不到一点缝隙。他盼了一会,却始终盼不来雷响。他心里很奇怪:初夏时节,正是雷公很作怪的时候,落这么大的雨,要在往常,怎么样也会要打很多雷。今天居然没有一点动静。这让他心里生出了一些恐惧。

他忽然想到要想办法造出点雷声来。他以前有过经验,是敲脸盆造出声音来让乌龟松脱嘴巴的。他为自己想到的这个主意很高兴。

他把黄牯叫到跟前来。黄牯已经被雨水淋得浇湿,身上的毛贴在皮上,很是狼狈。眼睛却仍然抖擞有光。他打手势叫黄牯赶紧回去把脸盆拿来。可是黄牯以前没有受过这种训练,无法理解,王三孔做了无数遍手势,它只是迷茫得望着,一动不动。

他又望了望天。老天仍然黑着脸发疯一样地往下泼水。一个雨点打在眼睛上,生痛。他伸手抚了抚小白龟的背壳,小白龟颤了颤,四只脚爪一下缩进了龟壳里。脖子却照旧梗着,只咬定脚筋不放松。脚筋上的扯痛不停顿地传导上来,他心脏绞得一阵阵发紧。

身下的钓绳还没有扯动。

他决定不再指望黄牯,自己挪回去拿脸盆。他望了望房屋的方向,来去也许不要一个钟头吧。他无论如何要先解除自己的困境。

他命令黄牯:“守在这里不要动!”这话黄牯懂了。它眨了一下眼睛,伸出前爪抓住钓绳。

王三孔站起身来往回走。小白龟坠在脚跟后面,走一步,一阵扯痛。一步比一步扯得紧。他知道这个样子走下去,不等走到屋里只怕小白龟就把他的脚筋咬断了。

王三孔后来是爬着回去的。他伏下身子,双手撑地,两条腿在后头跪着,膝头着地。他的右脚板朝上翻着,小白龟的胸板贴在脚板上,凉凉的。他能感觉到小白龟的脚爪在脚背上抓得紧紧的。他爬着试了几步,似乎还自如,就手脚齐用地往屋里疾行过去。

王三孔回到屋里,不等把腰伸直就抓过脸盆,拣起一根短棍猛力一敲,“当”的一声,有如雷鸣。声音落时,小白龟嘴巴一松,立时跌落地下,转头往水库那头爬去。它伸直了四条短腿,不停不歇地猛力爬,很快不见了。

王三孔在后面不断地敲脸盆。“当、当、当……”不知是气是恼还是怜悯。

王三孔丢下脸盆,这才感觉脚后跟还是痛。脚一沾地就痛。拿手指一触,彻骨地痛。他在地下坐了一会,还是疼痛不减。他忽然难过地想到:莫不是把我的脚筋咬断了?

王三孔的脚筋真是给小白龟咬坏了。可是他顾不上难过。香梅潭那边的事情还等着他去解决。他不敢多耽搁。

他还是像来时一样手脚并用往回爬。

这时雷却响起来了。而且那么响,那么密,好像就在头顶炸响。比敲脸盆的声音吓人得多。王三孔不明白老天怎么这样不帮忙,这雷要早响半个钟头就好了。他的头一撅一撅地,非常惋惜。

王三孔顶着雷雨又回到香梅潭。还隔好远他就冒高了脑壳往那头看。他心里很乱,总有种兆头不好的感觉,他看到那蔸欹侧的老柳树了,看到了套在柳树干上的钓绳。钓绳散乱地在泥地上摊了一地。他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王三孔连滚带爬地近前一看,猛然睁大了眼睛,嘴巴张着,却发不出声:黄牯死了。

黄牯是给人害死的。它的前脚夹在了一个好大的铁夹子里,脑袋遭了乱棍,被打得稀烂,连眼睛嘴巴都分辨不出了。血水混合着泥水淌进香梅潭,浑浊了好大一片潭水。

黄牯至死也没有倒地,倔强地绷直了四腿撑在地上,只是脑壳成了糨糊。

杀狗的人下手好狠好狠呀!

王三孔抖着手抚了抚黄牯的颈根。黄牯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气息,訇然倒地。黄牯身上的皮毛像堆枯草,杂乱纠结,都发黑了,不见一点光泽。

王三孔黑着脸,舍下黄牯,爬过去一点,揪住钓绳。钓绳轻飘飘的。他几下就将钓绳扯了上来。钓绳已经给人拿刀割断,切口明显,鱼钩不见了。王三孔已经预料到这个结果。他还要扯起钓绳掂一掂,只是为了证实一下。他很轻易就想到了干这件事的人“霸脑壳”。他轻轻地自语:只会是他!肯定是他!他心里一点也不含糊地就演绎出了那段情节:霸脑壳一直猫在对面的杨梅树下窥看他钓大白龟。看到他跪地爬走,即刻现身奔过来。他不蠢,知道走了王三孔,还会有黄牯守护。他更清楚黄牯比王三孔更难对付。他是有备而来。他身上带了刀、棍,还带了铁夹。他先是诱骗黄牯的前脚陷进了铁夹子,随即就抡起木棍往狗脑壳上扑打。霸脑壳一定是把积压了好久的怨气都发在狗身上了,只管一棍接一棍劈头盖脑死命地打,直到将一颗狗脑袋砸得稀巴糟烂。然后扯起钓绳,下死力气将大白龟扯上来,剁断钓绳,用箩筐装起大白龟,顺山路跑开去,很快消失在风雨中。王三孔完全能想得到他那种得意万分的神态和慌不择路的样子,就像光脚踩在蛆婆子堆上,一阵恶心。

王三孔翻转身子,一眼看到被磨蚀得血肉模糊的两只膝头,身上的痛感一下就醒了,到处痛起来。痛,且疲倦,他一身打颤。他一圈一圈地盘着钓绳,一边盘一边想,自己捉了一辈子的鱼,默起老了到水库里躲个清静,养养鱼做点好事积点德,没想到最后还是躲不开。这就是命。人总是拗不过命的。还好的是大白龟到底不是落在自己手里,要有报应也不该报应在我身上。他一边想一边慢慢嘘气。

他把一盘钓绳又盘好了。

他忽然想打声马头哨,向远处昭告自己在这里的存在。他的口干得厉害,手也抖得厉害。他的手已经在盘钓绳时把力气都用尽了。他将中指和食指弯成小圈,勉强抬起来塞进嘴里。他鼓起气猛力一吹。奇怪,嘴巴里竟然没有发出声音来。再吹,还是不出声。他颓然地松脱手,发了好久呆。他的一身都在痛。

天开了,云散雨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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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三孔的脚筋没有被咬断,可是伤得很厉害,给小白龟咬住的地方,扁了,然后又肿了,承受不住一点力。如果养不好,他的右脚以后可能就跛了,再也站不直。王三孔听着医生这样诊断的时候,没有太难过,相反有种解脱的感觉。他以为这是报应。

王三孔躺在病床上时,才听说霸脑壳也没有得到白龟。那天他拿一条麻袋包起白龟,放在脚踏车后座上,骑着往县城来。他骑得飞快,到一处下坡时,忽然天上一道闪电,一声炸雷,他看到面前陡的竖起一柱高大的影屏,忙要刹车时,不想龙头一折,他就被重重地摔出好远。这时刚好福肚子开车经过这里,兆春镇长忙叫他停车救人。再又叫他把脚踏车后座的麻袋解下来,一起搬到小车里。福肚子抱起麻袋,感觉异样,松开一看:大白龟。

王三孔听说霸脑壳就住在隔壁病房,忽然想过去看看,就叫细崽嫂搀扶着,出门过去。

王三孔在门口给一个警察拦住了,不让他进去看霸脑壳。王三孔很不明白:看个病人怎么不可以呢?警察说:那家伙是犯罪嫌疑人。王三孔更不明白了:霸脑壳怎么成了犯罪嫌疑人?警察说:他捕杀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王三孔问:他捕杀了什么动物,那样珍贵?警察说:不清楚。反正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王三孔想:警察说的无疑是大白龟了。大白龟怎么成了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了呢?又一想,那样大的乌龟,还是难得看到的白乌龟,不说二级保护动物,就是定它一级也不为过。

他忽然觉得没有意思,站了一会,走开了。

外面又下起了暴雨,雨点打得窗户玻璃啪啪地响,迷蒙一片,看来今年会要涨大水。王三孔的心里也像这天气一样阴郁。他不知道跃进水库那块是不是在下暴雨。他也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上那里去做事。

本刊责任编辑 鲁太光

【作者简介】 肖建国:1952年生于湖南嘉禾。当过知青、编辑、副县长。曾任花城出版社社长。1972年开始发表小说,1991年后中断小说创作。本刊曾选载其中篇小说《短火》《中锋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