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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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中篇小说 一千个夜晚(王妹英)(5)

谁能想到,这个完全痴呆的老人,曾是那样一个强健、壮盛、忍耐、无私的一个人?秀秀每天都听到老人熟悉的旧声调,可是,除了错乱的春香,他已经不认得这个世界了。

秀秀谦卑地信赖土地和命运指给自己的方向,从早到晚不停顿地劳动,忍耐地、用力地锄地、拔草、灌溉、洒农药,锄草剂她是买不起了,失去老公以来,失去婆婆以来,家里的老公公变成老年痴呆以来,她的经济状况就更加恶化了,再说用了除草剂,土地就会板结,破坏土壤,她也不去多想,如果孩子的痴呆爷爷去世了,她就可以去外地打工,可是怎么可以有这样不孝的期盼和想法呢?自己的孩子由谁来带呢,这些她都不想去想了,自从她的悲哀开始以来,再过几个月就又是一年了,在那些烦恼完尽以前,她不想再做任何决定,就在山谷和附近劳动。

这些山谷和石头成了她的朋友,等她晚上回家睡觉,早上又来的时候,她觉得这些湿漉漉的泥土、石头、杂草和庄稼对她的问候,有一种诚实的故土的声音,虽然那不是用语言说出来的。却总是软化着她心中的硬块,总是使她时时想流泪。

她把来地里路途上的情感,都寄放在泥土里,寄放在每一颗粮食里。玉米、小麦、苹果、红豆、洋芋,还有很多很多,省略不数。

她甚也不贪图,变得更加孤独,更像是一棵自然界的草和树了。

没有一个人能比正在感受那一切的人更痛切的了。

现在,秀秀的敌人是时间,而秀秀的朋友,也是时间。

以前他们是过得顺遂的,虽然可支配的钱并不多,但是没有一天不顺遂,或者养羊,或者养猪,或者上地里干活,或者收秋,或者打场,或者晒粮食,院子周围有很多好看的枣树、梨树、核桃树,屋顶上开满山丹丹花和狗尾巴花,日子过得要多顺遂就有多顺遂,就是这样,以后也会这样吧?或者养羊,或者养猪,或者上地里干活,然后变卖那些牲畜或是粮食挣钱,要多顺遂就有多顺遂,假如不是今天,那么会是明天吧,那么就是明天,就是明天没有错。

秀秀的心里只留下悔恨和责备的低语,不是责备痴呆的老人,而是责备自己,没有办法筹到更宽裕的钱,给老人治病以减轻他的病情。

她常常在软弱和孤寂的情绪中泄露这一点。

秀秀没有经过这种生活,烟雾总是把她劳动的田野遮蔽得朦朦胧胧,太阳晒得头昏眼花,她要时时盯着镢头,土地才不再旋转,晚上又要时时看管儿子和痴呆老人,不然你想不出来老人又会给你闯出什么祸端来,不是领着不懂事的孩子满村子乱跑一气,就是放了邻家猪圈里的猪,或者是牵了邻家的羊回来,一切就是这么一回事,半夜醒来,先要检查老的小的还在不在家里安稳地睡着,一切就是这么回事,这么回事呀,看着老的小的都没跑走,还在炕上,突然虚惊一场,又昏昏睡去,醒来的时候,天就亮了,昨天的一切都过去了!那不愉快的一切都过去了!那难于应付的一切,都过去了,总算又过了一天!一切都尖锐而难于应付!接着是另外一天的开始,接着是另外一个白天到来,另外一个黑夜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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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将一切完全甩掉。

乡里派出所那年轻汉子,回县里和城里的老婆分了手,离婚了,把城里所有的东西都留在城里,觉得在城里孤单得不行,只身连夜赶回乡里,申请换了工作,下到村里常年驻村,他想把农村变得比以前更好一些,如果自己可以贡献一些浑身都是的力气。他热切地想要挥洒汗水大干一场。他始终不知道秀秀家里的变故,他知道秀秀不愿意再看到他,他也没有勇气到秀秀家住的那个村子驻村,他选择了和秀秀家邻村的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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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失去的老公和婆婆,就算是看到痴呆、疯傻的孩子他爷爷,秀秀也固执地觉得:人生再苦还是要活着好啊。

活着的人还是会活下去。

邻居爱兰劝说秀秀,在村里申请贫困户的话,政府会发面粉和救济金。

秀秀没有多想,斩钉截铁地对爱兰说:“不,我不想在儿子眼里乞讨着生活,那样他长大了我怕他没志气,就算是靠我一个人,我也能养活得起一个孩子和一个老人,我身强体健的,怕甚哩?我上地里了。”

这样想过以后,就有了一种绝对平静坦然的心态,甚至是一种不同寻常的热情,要做一种看不见的内心的抵抗和对抗了。

这是秀秀思想体系中的一根线,另一根线则是她对亲人和活着的热爱。

过去的岁月即将远去,这些日子让人懂得,有些感情的位置是难以撼动的,世俗是难以入侵的。虽然和人生的不完美竞争,还需要倾注更多的精力。

村里宣传人民政府的新政策,要移民搬迁和就地城镇化,山里东一户西一户的都要搬到城镇去盖房居住,自己只管自主盖房,政府还给好多补贴。住在一起政府便于投入和城里一样的基础配套设施,也让农村留守妇女儿童相互有个照应,减少他们的孤独感。

秀秀第一个报了名。

秀秀参加了县上来的干部座谈会和村里的村民大会,就在村里的老党员林福寿家开的会,老林家的围墙在夏天的泥石流来的时候被冲垮了,县上的干部一进门就问老林,如果移民搬迁,有什么困难?老林说,年时盖新厨房还欠了饥荒,搬迁有困难,大家就地在老林家的院子里召开座谈会,研究搬迁选址问题,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争相发言,秀秀一直认真听着,根本插不上话,前几年宅基地批地基时,地址没选好,大家在生活上受了难,这次一定要慎重,一提这件事,前山村民李晓平一直往前挤,声音有点激动,村干部怕他说话漏了嘴砸锅,又是使眼色又是用手拨挡,不让他往县上领导跟前挤,他急得一边挤一边说:“按以前的老传统批宅基地,越搞越往山里头走,生活不便不说,以后就是给孩子们讨个老婆都说不起话,还不如在山底下选一处开阔地带,盖一座居民楼,咱也过过城里人的生活,就是回山上种地,也不是多远,谁要是想进城进乡里发展,也是两便……”

秀秀满怀信心,要和孩子还有孩子的痴呆爷爷,像大家一样,好好地开始新的生活。

天边传来阵阵风声,那是远在天上的老公和婆婆对自己说话。秀秀仰着头看着天边想着,把儿子紧紧搂在怀里,这正是秀秀和自己的老公、自己的婆婆联系的一切例证。

你能从高远的天空中看见我吗?傻瓜,你能在我悲伤哭泣的时候抚摸我吗?傻瓜,不管你狠心地走得多远,我都知道你在那里看着我,我都知道,你会永远陪伴着我,傻瓜。

秀秀把盖有村里大红印章的盖新房的批复,放在自己的衣袋中,然后想一个钟头以前,自己是什么样子,虽然她听见夜晚的声音静下去,看见窗外的景物变暗,夜晚的云变成灰色天空遥远的追忆,把一部分时间,投向逐渐淡忘的过去,她想倾诉的想法,都在山谷中用力地倾诉过了,没有一个贴切的话语可以形容她内心怀抱的热泪,和三个寒暑凉热的过往。

她就这样度了过来。她从土地上抬起了眼睛。

她看见从不曾离开自己的老公,她看见习惯在灯底下给孙子缝肚兜的婆婆,她看见就算痴呆了还至少记得他一生最爱的童养媳春香的老公公,看见了陪伴自己一路走来的她自己,看见了时时缠绕在身边的儿子、土地、原野、微风、粮食,看见了当她走过时对她关心的许多目光。这永远伴随她的一切,都向着她,温暖地转过脸来了!

就像一本翻旧了的大书,偶尔也有破了重新缝起来的页子,秀秀还是不能忘记,她在这土院子里曾经享受到的幸福,那过往的幸福可靠地指引着她继续向前……使她把最好的时间留给未来,亲人的目光就像天上的阳光一样照临在秀秀身上,使秀秀看清自己和一切,这种目光高出一切困难,指给她战胜一切的向上的路。

使秀秀的存在显得非常突出,那一切苦难和不幸,都看不见了。

这种和土地融为一体的活力,在时间的弯曲里,独自生发,使秀秀牢记,活着的勇气一直是秀秀心中最隐秘的思潮。一个人毋庸置疑,都会被放置在活着的各种试炼之中,其中会遇到上花轿娶媳妇的高兴事,也会遇到抬棺材打发死人甚至是送走自己至亲疼爱的人的悲伤事,这些悲伤会时时考验人忍耐的可能性,即便如此,仍然要刚强地迎向那一切客观的生活存在,仍不会因为吃苦而丢失人活着、最伟大、慷慨的永恒。

一千个夜晚,从秀秀的心上逝去。

使一切苦闷变亮。

原刊责编 李双丽 本刊责编 郭蓓

【作者简介】 王妹英:女,陕西省作协签约作家,已发表小说多部,出版长篇小说《福满山》,长篇小说《山川记》(中国作协重点扶持作品),在《人民日报》发表的《照亮时代和人心》获全国散文金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