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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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中篇小说 倒流河(贾平凹)(1)

有一条倒流河,河北是两个镇,河南是三个镇。河北、河南的要往来了,没有桥,只有老笨的一条船,那就得去搭船,搭吧。于是,来人在渡口喊:船过来哟——老笨。

老笨就放下水烟锅,使劲地摇橹,力气已经不够了。但河面上空横拉着一道铁丝,船绳套在上边,船不至于被水冲走。

搭船的人往船上来,老笨认得邻村的顺顺,顺顺头上新别了一个发卡,绿莹莹的像落上去的蜻蜓。

大家开始取笑老笨的牙,门牙没了,嘴角两边的牙便显得特别长,那是要长出象牙吗?又戏谑说:人清闲了坐在炕桌前才吸水烟锅的,你拿到船上用,是长年在水上的缘故呢,还是扎个势,要显摆?老笨哧啦哧地笑,却说:你们在河南好好地两条腿走路,咋就去河北趴下四条腿?老笨还会挖苦人,大家扑过去扯他的嘴,船就晃荡不已,在河面上打旋儿。

天上满是些疙瘩子云,船到了对岸,老笨又吸起水烟锅了,一边轻吹细捻,听烟锅子里的咕噜声响,一边望着下了船的人爬到了塄畔。塄畔上一簇一簇的白花。其实那不是花,是干枯了一冬的野棉蒿裂出的绒絮。河南的樱桃已经开了,而河北,绒絮还在风里扯着。

河北那是产煤的地方,到处都是些小煤窑。夜里如果有了流星,朝着流星坠落的方向去寻陨石,那峁呀梁呀下面会发现一个洞,洞斜着就钻进去了。这些洞差不多靠近某一个村庄,三里路或者五里路,路都是黑的。长长的白天里,驴无声地驮着煤筐走,偶尔开过的卡车和拖拉机留下了车辙,很深又很硬,驴在辙里拐了蹄,便被赶驴人日娘捣老子地骂。

骂声让石峁梁上的人听到了,那也是个赶驴的,不免相互喊话,话却在半空里就乱了,嗡嗡一团,只好你招招手,我也招招手。

沟岔底的那个洞,和别的洞不一样,洞旁边搭了个棚,还种了一窝南瓜。因为有了一场好雨水,藤蔓叶大如头,竟爬上了棚顶。下面坐着一伙媳妇,她们是来送饭的,等候得久了,就数起黄灿灿的南瓜花,说哪朵是实花,花下已经有了小瓜胚子,而哪朵没结瓜,是朵谎花。顺顺当下就不数了,坐到一边去,把包着饭罐的帕帕解开了,又包上,再要解开时结紧得怎么也解不开,脸色难看。别的人赶紧使眼色,不说谎花了,说罐子,说:咋还不出来,罐子都凉了。

罐子都是一样,罐子里的饭却不同。有的是红豆米饭,炒了土豆丝或炖了萝卜;有的是油泼的捞面;有的是四个杠头馍,全掰开了,夹了辣子酱豆和葱,还有一疙瘩蒜,说:我那人饭量大。立本年前就害上了胃疼,顺顺给他摊了煎饼,为了软和,煎时在面糊里多加了西葫芦丝,饼子都煎得不囫囵,她羞于给别人看,把罐子抱在怀里了,暖着热气。

一阵响动,洞口里就扔出了个安全帽来,接着爬出来一个人,再接着五个六个都爬出来了。这些男人各自看着自己的媳妇便笑,但媳妇们看着他们都是一样黑衣服黑脸,一时倒认不清。顺顺是第一个抱着饭罐跑过来,立本的眼白多,现在更白了,比别的人都白。立本伸手就抓煎饼,煎饼上留下黑指印,顺顺说:急死你!扯了片南瓜叶子让先擦手。

吃过了饭,媳妇们就走了,男人横七竖八地躺下晒太阳,吸纸烟,开始说自己媳妇。一个说:我呀,晚上回去,她就把长面捞到碗里了。一个说:我回去先上炕,她再忙,擦擦手也就来了。立本说哼,哼了几下,心里想:那算个屁!我一进门,顺顺一手端了饭,一手提裤子,问先吃呀还是……他就闭上眼,眯瞪了。旁边人说:你哼啥哩?立本,立本!立本已经睡着了。怎么叫立本都不醒,掏出一枚硬币轻轻放到他手里,手却立即攥紧了,气得大家都笑,骂:瞧这货,这货!

但洞口经常也有哭声。不定在什么时候,洞里爬出的人双肩上套了绳索,人爬出来了,再把绳索往出拉,就拉出个铁皮斗子,斗子里不是煤块,是另一个血肉模糊的人。洞口就呼天抢地,一片哭声。

棚边的南瓜藤蔓干枯后,露出一堆一堆纸钱灰,有的纸钱没烧尽,风吹着总往人身上沾。沾在立本的裤腿上了,立本就要呸口唾沫,说:我和你没吵过架,也没欠钱,别寻我!

四里外的村口一直有家小卖铺,挖煤的常在那里买酒喝。村里人把挖煤的叫煤黑子,煤黑子买了酒多半要先赊账,店掌柜就在墙上写了人名和钱数。有些账还在,人却在事故中没了,权当给烧了纸吧,就在墙上那个人名上画个叉。不久,都在传说: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有三个人敲小卖铺的门,要买烟酒和方便面。掌柜见是煤黑子,说:不赊账啊?三人说:给现吧!天明后掌柜点钱,发现都是些阴票子。

从此,煤黑子的媳妇们都在租住的村屋里贴菩萨像,天天给菩萨上香。顺顺在立本上窑上时,往怀里放一个桃木节,或者一个小纸包,包着朱砂。立本爱显摆,有一回在洞里掏出纸包给别人看,里边却不是朱砂了,是一张棉布片,上面有血。大家当然知道那是什么血,取笑了一番。立本回来给顺顺发脾气,顺顺才说是村里来了个阴阳师,告诉她经血最能辟邪,立本火降下来,但碗已经拿起来要摔了,就拣了个破碗摔碎。

这个窑的煤黑子有县东的人也有县西的人,而大多是河南、河北的。河南来的八个人,不到六年,死了五个,一个断腿,还有一个躺在炕上能出气,叫不应,活成了植物。而立本活着,立本给人夸自己的那个地方长着一颗痣的,旁人说:还不是顺顺给你的平安!立本也觉得顺顺好,回来把顺顺抱在怀里亲,还亲了她的肚子。

顺顺明白立本的意思,夜里老实得像个猫儿,任着折腾。事毕了,她要给立本去倒温水洗,立本说:不敢让流了!给了个枕头垫在屁股下,顺顺就把头吊在炕沿下。

顺顺已经给将来的孩子起了个名字叫安然。但又过了一年,顺顺还是没怀上。

那时候,煤的市场不景气,小煤窑的煤里矸石又多,更是卖着艰难。矿主就鼓励人去推销,推销出一吨可以提百分之五的成。顺顺给立本说:你的胃病好多了,我给咱跑生意去,两个人赚着总比一个人赚着多,攒够盖新房的钱,明年就该回去了。立本说:那我咋吃饭呀?顺顺说:搭老魏的伙。老魏的媳妇也是送饭的,顺顺出一份钱,老魏同意,老魏的媳妇也同意。

顺顺先回到河南。别人家的稻子都扬花了,她家的稻田遭了虫害,稻叶子一疙瘩一疙瘩锈着色,忙着三天两夜挑料虫。从田这头到田那头走一趟,料虫能挑少半筐,倒在坑里用木杵砸,而腿上却趴了蚂蟥。蚂蟥往肉里钻,捏不出来,血就顺腿流,过路人说:拍,一拍它才肯出来!拍了三下,蚂蟥掉下来了,那人说:看把庄稼做成啥了!顺顺觉得下煤窑没挣下钱,庄稼也荒了,让人笑话,就发誓要好好推销煤。

县城里各个单位都有锅炉,一到冬天居民家里又烧炉子取暖,顺顺就挨家挨户给人说好话。头一两个月自己单独骑自行车,早去晚归,后来叫上立本的一个老叔一块去。老叔胖,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顺顺便骑得一身的水,还和人撞过三次,把老叔跌下来,断了一颗牙。顺顺承诺将来要给老叔补个金牙。每次到了县城东门外,老叔跑北城片,顺顺就跑南城片,在一棵柳树后把旧袄脱下,换上一件红底碎花衫子。她喜欢这件衫子,换上了要对着城河水照几回。

在单位里和人家谈价钱,往往谈到最后了,人家就提出要回扣。回扣有五百元的,也有一千元的,顺顺老是心疼,后来灵醒了,再不给现金,运去十吨煤,打的条子上却写上十三吨。但是,卸煤时,烧锅炉的要让她请吃饭,饭就不请了,把饭钱给塞兜,还搭一包纸烟,她帮着一块卸。烧锅炉的时不时拿眼光在顺顺身上蹭,说:听说在窑里挖一年煤要尿三年的黑水?顺顺说:你唾唾沫,唾沫也是黑的嘛。两人都笑,说咱们这是干啥哩,老鸦还嫌猪黑?

推销得好,顺顺五天或七天了到窑上领推销款,晚上就不走,要尽女人的责任,但立本总是下了班就去喝酒。等到醉得摇摇晃晃回来了,立本很张狂,把一沓子钱往顺顺面前一甩,说:给!妈的×。顺顺笑着,也就从怀里掏出钱来,她的钱沓子比立本的钱沓子厚。

撑船的老笨人秋后就一直喊脊背疼,喜欢搭船的人拿鞋底给他拍。去看医生,医生说是受了潮,要求每天去镇卫生院刮一次痧。儿子用自行车带他去了一次,说:不就是用牛骨板在身上刮嘛,你把钱给我,我夜夜给你刮。老笨哼了哼,赶紧把帽子按了按,帽壳里有着一百元的票子。

三十年前,老笨刚开始撑船,河里涨水,一条鲇鱼跳到船上,捉住了提回家,老婆正好给他生下个儿子,他就给儿子起名鱼,宋鱼。这宋鱼长大了,去城里干过传销,传销被政府取缔了才回村种庄稼,庄稼种得不好,却染上了赌博。曾经钻进苞谷地里和人掷色子,掷了三天三夜,胡子长出一指长,从此就留个小胡子。

老笨说:你三更半夜不沾家,你给我刮?

宋鱼听了爹的话,故意把自行车往一个小石头上骑,差点把老笨颠下去。骑到一个小商店门口了,却进去买了个木挠挠,木挠挠是专门搔痒的,河南人都叫它是:孝顺。宋鱼说:我不沾家,它就替我嘛。

老笨说:儿呀,你这么浪荡着咋行?你也去河北下下窑嘛。

宋鱼说:我去下窑?当兵的是死了没埋的人,挖煤的是埋了没死的人!

后来宋鱼赌得大了,面前放一袋子钱,和人坐在公路边上猜车号的尾数是单还是双,谁猜对了就把钱袋子提走。宋鱼输过,也赢过,幸运的是多赢了几次,就买了辆摩托,整天放着响屁地跑,还在后座上驮了女孩子,女孩子的裙子经风一吹,腿像两个白萝卜。

县城里人常有开了车来游玩的,要看倒流河的水是怎么倒流的,还要看河南的老房子。别的地方建房三十年木头就坏了,土墙也坍了,河南的房子砖砌皮,里边的土心也是浸了米浆捶打的,百十年的民居在,而且明代的龙王庙在,清代的魁星阁在,还有一个木刻砖雕的老戏楼子。这天,就有个人停了车,端了照相机四处拍,拍到一座房子,这房子虽也砖砌皮,却椽头腐了,檐角垮了,屋顶上苫了塑料布,拿石头压着还呼啦呼啦响。对着门楼拍那匾额“积善流光”四个字,门道里卧了一条狗,龇了龇牙,没有叫。又转到房的山墙后,那里搭了一间土屋,里边站着一头牛。牛体瘦毛红,脚下垫着的土和草料被粪尿搅和成了稀泥,苍蝇乱飞,臭气烘烘。拍照的说:这牛若是人变的,那人是囚徒。宋鱼就跑过来,喊:哎,干啥的,干啥?

这房子并不是老笨的家,但宋鱼就是不让拍。照相的不拍了,却对着牛圈门口的一块石头说:这石头是老石头。宋鱼说:二百年的捶布石!照相的喜欢捶布石平整光滑,更感叹它挨了多少棒槌击打,就说:把这石头给我吧。宋鱼却要钱,要了一百元,他吭哧吭哧把石头抱上了汽车,狗却汪汪地叫。照相的说:这钱应该给这家主人吧?宋鱼说:走你的,狗说不了人话!

煤还是卖不动,而窑上事又不断,许多煤窑就关停了,或者廉价转售。从河北回河南的人多起来,或一脸灰黑,背着被褥卷儿,或拖家带口的,男人在前边走,媳妇拉着孩子老撵不上。老笨很忙,夜里还得撑一次船。空中的月亮一团明光,船撑到河南岸了,最后下船的是个年轻女子,怀里抱了个婴儿。老笨知道在河北挖煤挣不下钱了,但却躲过了计划生育,说:这世道呀,娃都生娃了。年轻女子不爱听,回过头说:不生娃生老汉呀?戗得老笨半天缓不过气来。

立本没有回河南,却谋划着和另一个人要把沟岔底的小煤窑买下来。两人回到河南来筹款,顺顺在新草帽上搓麻什给他们吃。顺顺的指头嫩嘟嘟的,搓出的麻什像猫耳朵,那人说:手真好!顺顺侧过头了,无声地笑。那人出了厨房,在院子里给立本说:你娶了个好媳妇!顺顺想听自己的男人怎么说,立本却只嘿嘿了—下。

立本把购窑的事说给顺顺,顺顺吓了一跳,不敢同意,立本就反复给她讲,现在的煤窑设备不行,又没有木支护,所以老出事故。矿主只会骂人,不善经营,煤就卖不出去。趁着眼下煤价落到了底,咱买了肯定是好事,一时煤卖不动,总有能卖动的时候呀。如果咱命好,那挖的就不是煤,是金,日进斗金。顺顺说:那咱命就能好?立本说:我那个地方长着痣啊!顺顺想了想,说:我依你吧。就同意了。

决定了买煤窑,那人出五十万,立本也要出五十万,而立本总共积攒了十万,还准备要翻修老屋的。立本去贷款,信用社不给贷,顺顺说:我给你过三十六吧。

三十六是男人生命中最重要的岁数,河南的乡俗就是摆宴席,亲朋众友来相贺。立本的生日原本在腊月,顺顺却给他提前过,为的是能收一笔礼,还可以向亲戚们借钱。但是,席桌上顺顺说了借钱的事,立本却站了起来说:这不是借钱,是让大家入股哩,有十万的入十万,没十万的五万八万也行,我给经营着,明年就给你们分红。立本还介绍了这个煤窑的情况,也讲了它的光明前景,拍着腔子说要让大家的钱鸡生蛋,蛋生鸡,不停地生下去。亲戚们被他煽呼起来了,顺顺的二舅当下拿出五万,说他要买水泥铺院子呀,不铺了。二舅一带头,大姨父应允了五万,二姨父应允了五万,大伯五万,二伯四万,三伯三万,姑姑六万,大舅四万,三舅四万,三个侄子各五万,五个舅表姑表各四万,六个侄女和外甥女各三万。顺顺娘有个干姨妹,其儿子和女婿来了,心也热了,说:让我们也沾个光吗?立本说:你们也是亲戚嘛,行呀。那两人各应承了两万。

三天后,所有的钱都拿到手了,九十八万,顺顺又卖了要翻修老屋的一副大梁担,还有她的一双银镯子,共两万整数。账一笔一笔写好,账本装在一个盒子里,顺顺抱着盒子要放到屋梁上去,一只老鼠在看她,又担心老鼠会咬盒子,便把盒子用铁丝吊在梁上,铁丝上还加个旧电灯罩。天开始下雨,雨也关心着,敲得屋外树叶子响。顺顺给立本说:这不老鼠爬不下来了!

有了自己的小煤窑,立本很辛苦,扩拓了坑道,加固了木支护,又新招了一批煤黑子,忙得小便都尿不净,裤裆里老是湿的。顺顺让老叔继续推销,自己也在窑上忙活,她办了一个大灶,媳妇们都不各自送饭了,省了的人手都运煤装车。她不愿意窑后的坡上只是野棉蒿,从河南挖了一棵桃树栽在那里,时常提了水去浇,希望能活。

桃树真的活了,可顺顺一年下来,人瘦了一圈,再穿那件红底碎花衫,又宽又长,衣不附体,风一吹,大家都说:你要上天呀!

夜里回到出租屋,立本当然还要做那事,顺顺心里不要,把身子给他,但黑暗里睁大了眼,要听着远处有没有狗咬,炕台上的电话会不会突然响起,提心吊胆着窑上出事。

月底发工资,还放一天假,煤黑子们都去喝酒了,顺顺领着一伙媳妇去坡上拾地软,嚷嚷着回去包饺子捏馄饨。等着大家都下坡了,顺顺坐在那里看桃树,几日不来,春便老了,桃花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