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我觉得你应该不要我留下来准备资料了。”
苏童说完便走,恨不得下一秒就死掉,或是消失,反正这一辈子都不想再让他见到,她也不要再见到他。那份卷起来的文件忽然落到地上……也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她只是想逃,一只手却紧紧抓住她的手腕。
男人稍稍用了点力气,就把她扳正过来,她低着头,说什么也不要抬头看他,此刻她已是双眼通红,鼻翼翕动。
顾川无奈地笑起来:“你这个小丫头啊,社会经验太浅,我不过稍微大声一点,就把你吓成这副样子。还想走?信誓旦旦地说好要来帮忙的人是谁?你这样不负责任一点挫折就放弃,还想当战地记者?”
真的有泪滚下来,她屏住气死命地憋着,顾川拿手去擦,她扑闪的大眼睛往上一抬,直直地看住他。
顾川听到她说:“我不想看到你先走。”
一次,又一次,每次提到这个话题,先走的都是他。
空气里,有什么东西突然断裂的声音。
拉住她胳膊的那只手忽然扶到她腰间,他拿另一只手插入她乌黑的长发,托住她温热的后脑,推向自己。
“胡说什么呢,”他语调很低,视线自她抖动的睫毛落到她莹润的嘴唇上,“我怎么会走!”
他的呼吸,带着烟草的味道,近在咫尺,那么诱惑,那么迷人。
办公室的门忽然被人推开。
“老大,大家要去吃夜宵,你要不要——”徐珊吓得往外一跳,恨不得自戳双目,“你们继续,继续!”
门又被关上。
门里的两个人如惊弓之鸟,早已分开老远。稍一打岔,方才的气氛全毁,空气里粉色的泡泡碎成残渣,尴尬到极点。
苏童抹去脸上的泪,吸了吸鼻子,没话找话:“你要不要喝咖啡?”
顾川伸出手,说:“好啊,正好有点困了。”
苏童不好意思去看他,他也扭头对着窗外吹风。
杯子被随意一接,一个以为送达了,一个以为抓牢了,它却偏偏自两只手里穿梭而过,再想去拿已是不能,杯子直直坠到顾川身上。
咖啡泼得悄无声息,温热散开的时候,顾川齿间“嘶”的一声,低头去看,裤裆上已经花了一大片。
苏童吓了一跳,跟着那蹦到地板上的杯子蹲下来。
顾川居高临下,看得有些无奈:“别管地上了,去帮我拿点纸巾过来。”
苏童这才抓住重点,答应着往他办公桌边跑,一连抽了十多张纸巾,刚要往他裤子上招呼的时候,却又想到什么,往后瑟缩了一下。
苏童把眼睛移开,不是她忸怩,是他湿了的地方实在尴尬。
顾川笑着从她手里抽过纸,说:“行行,我自己来。”
她小心翼翼地看过来,海军蓝的裤子上有一块深色的污渍,被毁得不像样子,纸被揉成一团,已经染得变了色。
是咖啡不是水,擦不干净,裤子上还留了絮絮的纸屑。顾川终于站直了身子,跺了几下脚,抓到她的视线,笑着说:“怎么每次遇见你都没什么好事?”
苏童有些不服气,低着声音道:“谁说的?”
顾川细细思索:“怎么不是啊?第一次见你,你把我问得哑口无言;第二次见你,要被迫去赴饭局;第三次见你,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还要费力安慰你……你说什么?说大声点。”
苏童瞪着他:“我让你别说了!”
“不行,要说,我还没说完呢。”顾川笑着去把手里的纸扔了,又抽了新纸过来给她擦眼睛,“可是,尽管每次见面都是鸡飞狗跳,我却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停下脚步。”
“就好像今天明明已经忙得焦头烂额,我还是愿意开两个小时的车去接她,我甚至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告诉面前的这个女孩,我去找她不是因为想要她帮忙,而只是因为……我想她。”
苏童张着嘴巴,觉得身体有点轻,快飘起来了。
顾川帮她把脸擦干净,弯着手指碰了碰她柔软的唇:“不说点什么?”
苏童摇了摇头:“你太会说话了,我说不过你。”
顾川笑得弯起眼睛,眼尾有几条细小的纹路,明明刚刚还冷着一张脸,偏偏软下来的时候又暖得能把人融化。苏童已经不知道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
苏童走神的间隙,他去办公桌上拿来了车钥匙,说:“我得回家换身衣服,你呢,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
苏童表情怪怪的,顾川笑道:“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你一个人在这儿不自在,所以想先带你回去坐一会儿,等我换过衣服,我再把你——算了,你还是就呆在这儿吧,他们不是说要去吃夜宵吗?一起去吧,跟他们说把账记在我头上。”
苏童早已经忍不住笑出来:“原来名嘴也有词穷的时候。”
“不怕说不过了吧。”
“再也不怕了。”
顾川摸了摸她的脑袋,说:“你还是笑起来好看。”
苏童就朝他龇牙咧嘴,笑得鼻尖都皱起来了,说:“你还是发起火来好看。”
顾川皱着眉:“那我又要冲你吼了。”
苏童瞪他一下,往门那儿疾步走过去。
顾川几步跟上来,说:“我来开门。”稍一弯腰,将小小的她整个怀抱进去,一手虚虚揽在她腰上,一手绕过她后背按上门把,他声音也飘着:“这门有机关,你开不开的。”
“咔”——
仿佛按下启动的那个键,门开的一瞬,心里的那个闸也被打开了,万千血液奔涌而来,苏童在这地动山摇里跌到他怀中,稍一抬眸,是他利落的下颌线。
她循着那淡淡的烟草味一路寻觅,晕头转向地吻到他唇上。
门又猛然落上锁。
顾川一手抵住她肩窝,将她一把按上冰冷的大门,“咚”的一声,她后脑砸出闷响。另一只手点到她眉心,顺着挺直的鼻梁一路滑到饱满的嘴唇,而后扼住她下巴。他视线贪婪,最终落到那嫣红上,下一秒,吻铺天盖地地覆上去。
生活还是照旧,苏童白天找房子,每到傍晚就往顾川那边赶。会议室里每天都坐着一拨人,有赶不完的材料和加不完的班。
苏童不止抱怨过一次,质疑他们是否是铁人,徐珊笑着说:“这算什么,大家都是一样的,我们还算好了,工作是一阵一阵的,有时候也闲得直刨坑呢。”
苏童简直不相信:“还能有比你们忙的?”
“太多了,你瞧没瞧见新闻部那边,天天扛着摄像机出去找热点,还要有深度有情怀,不能老是家长里短的。还有那些主播,别看在电视上光鲜亮丽的,有时后勤不到位,演播室里热得像蒸笼,一个个套个上衣就坐过去,往下一看都脱了裤子就穿个大红裤衩呢!”
苏童笑得脸都红了,徐珊一本正经地昂起头:“别不信啊,知道简梧吗?多大的腕啊,每个月光化妆补贴就一万多,最近调晚了她的节目时段,我看她都一个多月没回去过了。”
苏童连连点头:“信了,我真的信了。”
“听了我的话,还想不想进来了?”徐珊支着下巴打量她,“和我们老大说招聘的事儿了吗?”
一提起顾川,苏童就有些没精打采。他们之间好像并没有因为那个吻更进一步,相反的,曾被精心维持的那个平衡不复存在,有什么东西在那一晚被彻底打乱了。
苏童给他发过两次短信,他每次都是隔了一天才回复过来,给他打过两次电话,他都立刻挂了,很久后再回过来说“刚刚在开会”。
在他的地盘上偶尔见一次,也是匆匆而过,她甚至来不及和他单独说一句话。
几次亏一吃,苏童自我反思,是不是自己太主动了,吓到了他?毕竟那混乱的一晚,也是她头脑发热,第一个吻过去的。
中国男人的骨子里总有一些大男子主义,太过主动的女人,不好。苏童踟蹰着什么时候和他解释解释,可这种话,她这么薄的脸皮,要怎么开口?
除了我爹,我还没和其他男人亲过呢,那是我的初吻,你看着办吧!苏童头痛得很。
然而有一失,必有一得。苏童情场上不顺,职场上立马就扳回来一成。她在忐忑中一连看了几遍角马大迁徙后,主任终于打电话把她召回了社里。
苏童刚一坐下来,立马开门见山地阐明了自己的态度:“主任,驻外的事情我想过了,如果你一定要我过去的话,我就只能回家给你打辞呈了。”
主任一怔:“你这个小丫头,怎么还会用这个来威胁我了?”
苏童实话实话:“不是威胁,是我真的就是这么想的。以前一心想要出去,为的是自己的那点私心,所以再多苦再多心酸也没抱怨过。现在想留下来,虽然也有些个人原因,但我更多的是想真正的脚踏实地,先在国内做些成绩出来。”
主任笑着说:“你这何止是私心,完全是野心啊。”
苏童跟着笑起来,主任抽出个纸杯准备去饮水机上给她倒水,苏童连忙接过来,说:“我来吧。”又端着主任的茶杯斟满了,回来的路上听到他说:“不去就不去吧,本来喊你过来也是为了说这个的。”
苏童一脸惊讶,将茶杯搁到他面前。
主任喝了口水润嗓子,解释道:“起先是我们外驻在那儿的一个同志申请回来备孕,我这才想着把你这个小年轻先给顶上一阵子。谁知道昨天她给我打电话过来哭诉,说和先生的感情出现了问题,一气之下准备离婚,回国的事情也不再提了。”
苏童直摇头:“你要是早一点说,我就不必说那些话来得罪你了。”
主任说:“算不上什么得罪,之前不也跟你打过招呼嘛,你不想去,可以,留在社里工作也是一样的。就是现在我这儿庙小,已经留不住你的人了。”
苏童有些不好意思:“哪有啊,社里挺好的。”
“能比总社好?”主任一双眼睛狡黠地盯着她望,“你能安心呆我这儿几年?真一点都不想去总社了?”
苏童被他看得不舒服,手指沿着纸杯画了一圈,回答得圆滑:“你不是说过那儿是所有媒体人的终极殿堂吗?”
主任哈哈笑起来。
苏童出去的时候,主任特地送到办公室门口,刚要道别,主任又拉住她,神神秘秘地问:“你这个人问题什么时候解决?”
苏童还在思考是什么个人问题,又听他说:“上次我可是看到你坐顾记者车子走的,我认识他多少年了,从没听说他这么热心,还爱顺路捎着学妹。”
苏童连忙说:“主任,你不做侦探太可惜了。那天主要是因为顺路,所以他就——”
主任连连做出个停止的手势,让她安静一下:“你别插嘴,你先听我说完嘛。顾川那个人是很有才的,年少成名,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红遍全国了。这人啊得到的越多,也就越不在乎,我听说他准备急流勇退,马上就要向单位请辞了。”
苏童愕然:“这……我不知道这件事,准确吗?”
主任说:“八九不离十,反正现在各地方都在抢他,咱们这边也在做工作。不说要他过来做什么吧,就是戗块招牌在这里,也能有不少的帮助。但他这个人,我说了你别告诉他啊,油盐不进,挺难做工作的,所以我就想着,能不能找个人给他带句话什么的……”
主任的眼睛往她身上一盯,苏童终于缓过神来。刚刚沾沾自喜的力挽狂澜,原来根本不是因为她的孤注一掷,这事情一环紧扣一环,关键的节点其实就攥在顾川手上。她不过是借着顾川的光环,被送了一个大大的人情。
苏童:“你想让我跟他说这件事?”
主任乐呵呵地笑起来,朝她眨眼睛:“我们社里福利也是很不错的,小苏你应该比谁都了解啊。”
苏童抿了抿唇:“主任,我也想帮忙,可是,我跟他真的没有很熟。”
“那就算了!”主任沉着脸,拍拍她的肩,“当我没说,你回去再休息休息,等过两天我喊你过来上班。”
出了大楼才发现外头下雨了,风贴着地面刮起,冷得苏童抱着胳膊一阵打战。
果真是秋天了。
她仰头看着一边高楼上大红色的“十”字,找到躲雨的地方了。
夏妈妈对苏童的到来一点不感到意外,这段时间她来得挺勤,有空没空就过来看一下。
她正忙着去和医生谈下一轮的治疗,将一个红艳艳的大苹果塞苏童手上,又给了把刀,说:“闺女,你自己削着吃吧。”
苏童拿着苹果,觉得自己有点像幼儿园大班的小朋友,被嫌麻烦了就给块糖哄你一边玩去。她被自己的想法弄笑了,说:“我知道了,你去忙吧,阿姨。”
等人走了,苏童看了会儿睡得特香的夏子皓,实在无聊了,果真往床上铺了张报纸,专心对付手里的这个苹果。
一路削,一路断,一路啃,她玩不溜这水果刀,一个苹果吃得是惨不忍睹,最后把自己弄乏了,枕着胳膊就眯上了。
于是顾川进来的时候,这丫头一手握着个变色的苹果,一手拿刀抵着手腕,睡得直吹口水泡。
夏爸爸被吓了一跳,要过去喊醒她,顾川朝他挥了挥手,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她手里的东西被取下来,顾川又看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连衣裙,想了想,将自己的外套脱了给她披在肩头。
只是没想到衣服刚一搁下来,苏童眼珠子滚了两滚,忽然睁开了:“顾川?”
都没吃饭,顾川决定请苏童下馆子,两个人边说边聊。在西餐中餐的讨论上,苏童没做太多挣扎,指着路上一家灯火辉煌的餐厅说:“想吃这个。”
顾川顺着看过去,居然是一家火锅店,然后听到旁边这姑娘说:“你要是在外头待一年,你也成天想这口。”
说了才自知失言,顾川比她资历老多了,什么苦没吃过,什么地方没去过?苏童小心翼翼看过去,见他脸上挂着笑,这才把心放肚子里。
顾川停了车,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去,点了份鸳鸯锅,又要了各种肉菜蔬菜,桌子上摆得满满当当。
锅咕嘟咕嘟煮开的时候,苏童在这热气腾腾里望了顾川一眼:“你最近很忙吧?”
顾川正把菜一一下到锅里,回应她这眼光,笑道:“一直挺忙的。”
“哦。”苏童把筷子咬嘴里,“都忙些什么?”
“这两天,最高法院的裁定书要下来了,是维持原判驳回上诉,还是有什么峰回路转的新进展,就看这次的裁定了。”
怪不得他会去医院。只是一提到和夏子皓有关的事,苏童就有点打不起精神,筷子被她扔了:“他还真有脸上诉。杀人偿命,难道还能判他无罪,叫夏子皓坐起来给他赔礼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