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刚好收拾完一早停在这里的另一辆车，自言自语地说：“怎么最近坏车的这么多，刚给一辆车换好新胎，这就又来一辆。”
有人道：“最近不仅坏车的多，坏事的还很多。”
另一个急忙喝止：“别胡说八道。”
头一个说话的嚷嚷着：“怕什么，修车的见的人多，我还要问他呢。”
老板搓着手检查这伙人的车子，说：“问什么？”
“你有没有见过中国人，一个女的，长得很漂亮，应该穿了我们的衣服，说不定脸都被头巾裹得好好的。”
“女人，来自中国的？”老板疑惑着，“我刚刚见到个中国男人。”
有人不耐烦：“问你中国女人！”
老板歪着头寻思：“不不，听你现在这么一说，我倒觉得那中国男人旁边的人好像……”
十步外的苏童听得头皮发麻，正午的阳光灼人，她背后出了一大片汗，身体里头却是冷而又冷。
阿勒夫过来按住她的肩膀，也是心跳如擂鼓。苏童此刻恨不得钻进地底下，无法再抗拒他，喘息着一眼不眨地看着他，忽然见他递了个眼神。
苏童还没反应过来他这眼神的具体含意，就看阿勒夫又箭一般地自身边飞奔过去。以为他又要跑，却听到汽车开门关门的声音，车子即刻轰轰隆隆发动。油门踩到底，车轮后一阵黄沙漫天。
老板急得不行，大喊：“你还没给钱呢！”
车子加速而来，一个急刹，又是尘土飞扬。阿勒夫倾身越过副驾驶，长臂将车门打开，说：“Sue！上车！快！”
苏童一脚踏上，被阿勒夫拉住手腕，屈身摔坐到副驾驶上，门被关上的那一瞬，苏童听到身后的老板咆哮：“那个，那个就是中国女人！”
后视镜里，那几个男子钻进车里，不多会儿，一人抱着一杆枪又跳出来。
苏童按着中控台扭头看，大声说：“是他们，他们来抓我的！开快点，他们有枪！”
阿勒夫紧紧盯着路，不断加速，过往行人纷纷抱怨着往路两边避让。
苏童又想到什么，说：“我们得去接顾，他还在旅馆，他还没来！”
此时，前方街角却突然有个身材高大的人影晃出，苏童兴奋得直要跳起来，说：“顾，是顾，他在前面！”
她摇下车窗，几乎要把身子从窗口全探出去，挥舞着手道：“顾川，顾川，我们在这儿，快跑啊！”
“砰”的一声响。
自并不太远的地方传来，带着簌簌而过的风声，钻进人的耳膜。
苏童只是花了一瞬就猜出这声音是什么，已经听见身后一连串的砰砰声，路上的人们被吓得大声尖叫。
阿勒夫将苏童一把拽进车里，说：“你不要命了！”
苏童急得直往顾川那一头看：“快，快，顾在那儿！”
阿勒夫却置若罔闻一般，在这时候猛地一打方向盘，车子转进一处巷子。子弹不会拐弯，砰砰声被阻隔在巷子之外，顾川也被抛弃在车后。
苏童吓得脸色煞白，尖叫着大喊：“阿勒夫，顾，顾还没上车！”
阿勒夫紧盯路况，说：“对不起，Sue，我们来不及救他了！”
苏童嘶吼：“顾还没上车！”
阿勒夫眼神坚定，和冰一样：“来不及了！救他的话，我们都会死！”
苏童红着眼，去抢他的方向盘，阿勒夫一巴掌挥过来，狠狠打到她脸上。苏童耳中嗡嗡直响，视线模糊，她咬牙忍住这阵痛，仍旧扑过去按上方向盘，车子剧烈晃动。
苏童说：“拐弯！阿勒夫！拐弯！你不能这样！”
阿勒夫急道：“你这个疯子！”
苏童：“拐弯！救他！你不是说你喜欢我吗！你救他，我什么都听你的！”
阿勒夫不由得一怔，迟疑之中，苏童已经拨过方向盘，在另一个路口出现时拐入，再拐出，顾川果然已经跑进这条巷子。
没等车停稳，苏童便开门跳了下去，一把拉过这男人。两个人爬上车里，车头随即又拐进了另一处巷子。子弹嗖嗖而来，打在车身上，射到玻璃，立刻蛛网似的碎成渣滓，顾川伏在苏童身上挡住碎片，将她压到车底。
等将那阵枪林弹雨甩到身后，顾川搂着苏童一道坐起来。苏童直到这时方才看到他脸色苍白，嘴唇发紫，他的身体抖如筛糠，揽着她的一双手也毫无力气。
苏童捧着他的脸，意识到不对劲，问：“顾川，你怎么了？”
顾川用力地抬了抬手，摸上她的脸，艰难地咳嗽了几声。
“苏童。”
“嗯。”
“你别害怕。”
他皱起眉头，视线涣散，深呼吸了一口气后，道：“我中弹了。”
苏童有一瞬的恍惚，引擎的巨大轰鸣声里，她似笑非笑地问：“顾川，你说什么呢？”
顾川满头满脸都是沙子，黏在皮肤上，蔓延进脖子，连同领口都染成黄色，稍一咳嗽，便簌簌往下掉落。
苏童帮他拂脸，却像是触到一片离蒂的树叶，他身子立马一颤摔倒在车里，苏童连忙扶他躺进怀里，手触到他后背温湿的一片。
顾川动了动，喘息着躺倒在她的臂弯里。
苏童将手向上稍稍一挪，视线里便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红。她这才后知后觉确定方才的那句话，巨大的恐惧里，她身体发冷，剧烈地颤抖，眼泪掉下来的时候，她命令自己必须立刻冷静下来。
她将手上的血往身上揩了揩，抱住顾川的脑袋，一字一顿道：“顾川，你不会有事的，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出发前的技能训练上，苏童学过遇到诸如此类的突发状况时该如何应对，此刻她两手插到顾川腋下用力一夹，用尽力气将他往车后座上拖拽，让他抵到椅座边。
触到伤口，怕是极痛，神志已经逐渐丧失的顾川忽然低喘了一声。
苏童忍着泪，说：“顾川，你稍微忍一忍！”
顾川的枪伤在左胸靠肩的部位，衣服上被灼开了一个圆洞，边缘烧黑的布料上染满了鲜红的血，一层层地晕染开来，半边夹克都是一摊深色。
苏童不敢想这一枪是否已中要害，从自己穿的长袍上撕下一整块布紧紧按上伤口，不让血流出得太快。她坐在椅子上，让男人伏到她腿上，另一只空出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说：“顾川，我们这就去医院。”
阿勒夫掌控方向，以最快的速度驶入主路。枪声远去后，后视镜里除了漫天的黄沙，早已经不见那些奔跑而来的亡命徒。
坑坑洼洼的高速路上有烧得只剩下框架的大大小小的车子。
苏童在后头喊阿勒夫，说：“还有多久才能到市里？”
阿勒夫说：“路上没有其他状况的话也要到晚上了。”
苏童说：“来不及了，我们得先给他找医生！”
阿勒夫却没立刻答应，犹豫道：“Sue，我们还是赶回市里吧！”
一阵血涌冲得苏童眼前燃起一片赤红，她按捺着满腔的怒火，说：“他在流血，他中弹了，我不知道伤势如何，子弹进到了哪里，去市里还有好几个小时，你是要眼睁睁看着他死吗？”
阿勒夫说：“我没这个意思。”
苏童反诘：“那你什么意思？”
阿勒夫豁出去了：“Sue，我们后面还跟着追兵，中途停下来很危险。”
苏童冷冷一笑：“这才是你一心赶路的真实原因吧，你这个懦夫！”
阿勒夫直叹气，看着后视镜里，她红着眼睛，两腮深陷，头发散开，正一眼不眨，恶狠狠地盯着自己。他低声道：“Sue，我也是为了顾考虑。”
她冷冷一哼：“是么，刚刚你把他丢下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他可能会死在那儿？我必须带他去见医生，哪怕上刀山下火海，路上遭到袭击，遇到劫匪，我也不能把他的命随便交到时间手里敷衍了事。他千里迢迢来找我，是要和我一起回去，不是为了死在这片沙漠里的。
“你要是害怕，觉得危险，到了市里，随你在哪个安全的地方下去，我一个人开车带他走。钱一分不会少你的，你想要多少你自己拿，觉得不够我再去取。我也说过欠你一个大大的人情，你要我为你做什么都行，我们中国人最讲究一个信字，你有时间了尽管来找我。”
苏童从顾川的兜里摸出钱包，带着怒气地往前狠命一扔，砸到前挡风玻璃上。黑灰色的钞票从钱包里散出来，飘摇着飞荡而下。
她说：“这些钱，你先收下。”
阿勒夫叹气，低声喃喃：“我没那个意思啊。”
那方才的用力一掷，倒像是打通了身上的脉络，苏童觉得自己的力气又回来了一点，精神也好了起来，身上血液迅速流转，整个身子都热了。
身前的顾川却紧闭着眼睛，呼吸缓慢而虚弱。她伏下身子，不停地喊他的名字。顾川已经陷入昏迷，没有半点反应。
苏童摸着他的脸，手指在那薄削的嘴唇上来回轻抚，说：“顾川，你之前不是问过我为什么一定要来这里吗？那时候我没有回答你，只要这次你能挺过来，我就把心里一切的秘密都告诉你。
“我逃回来的那片地方你已经不认识了吗？十几年前，你明明来过的，尼斯，不是法国那个有着蔚蓝海岸的美丽城市，是这儿，这个被沙漠包围，连地图上都不显示的小地方。我爸爸就死在那儿。
“我没有爸爸了，妈妈有了新的家庭，最好的朋友现在还在医院静静地躺着……我告诉你，我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你要是死了，我就跟着你一起死，你活着时没做到的诺言，死了我也要缠着你实现。”
顾川眼珠忽然一动，喘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