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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生死两茫茫(4)

收留他们的那个男人说:“我们村里人很少,年轻人嫌这里苦,没有出路,都去了城市里工作,还有好多人背井离乡,可能已经到了海的那边。”

顾川将视线收回来,附和了一句,拎着一桶水往回赶。

男人又说:“你阿语不错。”

顾川道:“其实只听得懂短句,说得也不好。”

男人说:“已经够了,有你这样的水平,已经不需要翻译了。”男人话里意有所指,顾川不由得朝他看过去。

男人说:“你那翻译不是本地人吧,穿那样的袍子,又总挡着脸不肯见人。”

顾川脸上一点异样都没有,心却提起来,精神高度集中。

男人干巴的脸一皱,和干的核桃一样,说:“我们村里大都是老人,大家年岁不小了,日子已经过得这么艰难了,不想掺和到他们年轻人的事情里头来。我们,不想惹麻烦。”

他话说得隐晦,顾川却不是傻子,将长短句子连起来在心里翻成中文,立马就知道他话背后的意思。他说:“真的打扰了,不过请你放心,我们俩并不是什么坏人。”

男人说:“坏人也好,好人也好,你们从哪儿来,身上经历了什么事情,我不想多问,也不想多管。总之待会儿一回去我就把钱退给你,你给她洗漱一下,吃点东西,就赶紧上路吧。”

顾川只得说好,回到房子将门打开,清早微弱的阳光斜斜射到墙面上。

苏童拉着被子,倚着墙面,已然再次沉睡过去。

迎着日光,他这才真正看到她的脸。不过几日不见,她居然瘦得脱了形,一张脸比原先更小,下巴也尖了。顾川心中酸涩,忍不住去捧她的脸。她睡得极浅,一下子醒了,下意识地攥紧手,有器械响动。

顾川握着她的手腕,将那东西压回她怀里,说:“别怕,是我,我回来了。”

他踏着朝霞而归,苏童眯着眼睛逆光瞧他,忽地绽开笑脸。

顾川将水烧开,兑了些冷水给苏童擦脸。

她伸手要接过毛巾的时候,顾川手一挪,说:“乖乖坐好了,把头仰起来。”

苏童还挺不好意思:“好几天没洗脸了,我都嫌弃我自己。”

这家的主人恰好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碗饼,放到他们面前的那张缺了半个角的桌子上。

苏童吓了一跳,扯过头巾,想将脸重新遮起来,顾川捧起她下巴,说:“算了,人家都已经把你看出来了。”

苏童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那人,男人很安静地转身离开了,搬了张小凳子坐在外头,拿个锄头给他种的一排光秃秃的东西松土。

苏童说:“我觉得我隐藏得挺深的呀。”

顾川说:“算了,待会儿咱们吃过东西就走。”

“可是,怎么走?”苏童一双黑亮的大眼睛从毛巾后头露出来,说,“这儿过去,还有多少路?”

顾川说:“开车的话,不到半天,里程很短,也就几十公里,不过路不好走,又经常会有点意料外的状况。”

苏童点头,忽然想到什么:“怎么阿勒夫没有和你一起,他是司机,应该你到哪儿,他到哪儿的呀。”

提到这名字,顾川脸色突地变得很坏,冷哼道:“别提了。”

“他怎么了?”苏童早就觉得不对劲,他做事向来谨慎,这次出来居然连个背包也不带。

顾川说:“一言难尽。那种人……等我回去,非得治治他。”

苏童一敛眉:“他不会是把你丢半路上,自己开车跑了吧?”

顾川将毛巾放在水里揉了揉,跟着洗过脸。一抬头,苏童还在身边眼巴巴地等着他的下文。

他拍拍她脸,道:“不多说了,时间紧迫,那伙人说不定已经知道你失踪,开始出来四处找你了,咱们还是把时间留路上,有的是工夫慢慢说道。”

苏童只得点头,又听他说:“我去问问那人,看看有没有什么交通工具能搭咱们一程,反正不走回头路,能离这儿多远是多远。”

苏童说:“好,那地方叫尼斯,咱们别往尼斯走就行。”

说地名时声音有意无意加重了几分,苏童目不转睛地注意瞧他的脸色,他却没半点反应。人往外走,没走几步又回过头,说:“苏童,实在不行咱们俩就走回去,你要是走不动,我背也把你背回去。”

一番话不知道是给苏童打气,还是给自己打气。

苏童拢了拢头发,说:“谁要你背了。”

她笑着将碗端到面前,拣出块不知撒了什么调料的饼,囫囵吞着,吃得一点渣都不剩,给他留下一块,剩下来的都打算装起来,留着路上吃。

顾川再进来的时候带来了好消息,村里有一户人家每周都去几公里外的一个镇子运送货物,今天虽然不该是特定的日子,但可以请这家主人去帮忙问一问。

苏童却不禁忧虑:“人家能同意吗?”

顾川将钱包拿出来,抽出里面的美金,说:“光凭说的当然没用,这时候就要看它的面子了。”

顾川的钱包和头天晚上比显然已经瘦了一圈,要让一个当地人收留两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还是外国人,不出一点血表现不出诚意。

可现在亦是用钱的时候,他又有些后悔之前是不是太过大方了一点。此刻从包里抽出几张,想了想,又添了些。

苏童凑近他往钱包里看了看,说:“咱们还剩下多少钱,能够吗?这地方什么都贵,戴晓吾上次不过借个卫星电话,竟然花了五百美金。”

顾川把钱包合起来,说:“放心吧,咱们有钱。”

干瘦的男人正从外面走进来:“看见他们家开门了,咱们一道过去和他说说。”又把视线落到苏童身上,说,“你这样穿不行,我女人留下来几件衣服,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我找出来给你换了。”

苏童简直求之不得,说:“谢谢。”

男人拿来的袍子宽大,因为年头久了,泛着黄,已然看不清本色。

苏童裹在里面像是个偷穿妈妈衣服的小孩,好容易将衣服整理妥当了,有人在外面敲门,顾川的声音响起。

苏童立刻去将门开了。

顾川一怔,不由得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笑道:“你这要是站远点,我还以为就是一个拧巴的布团。”

苏童将袖子往上撸,露出雪白的一截手,说:“那才好呢,证明我这伪装很到位。”两只眼睛又往他身上一扫:“不然你也套一件吧,你五官立体,看起来就像这儿的人。”

顾川说:“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

苏童笑得眉飞色舞:“真的,连肤色都像,几天没见,你都黑了。”

顾川在她额上轻弹了一下,注视着她墨黑的双眼,低声咕哝了一句:“你瘦了。”

顾川揽过她瘦弱的肩,说:“走吧,再告诉你个好消息,咱们不用在这片沙漠上步行了。”

见到那头骆驼的时候,苏童更加觉得钱撒得不值了,这哪里是纪录片上那个长着长睫毛,身姿矫健,驼峰又很有型的骆驼啊。

那一身的排骨能教人看得清清楚楚,身上好几处皮毛癞着露出底层皮肤,走一步路都喘三喘,更别提要让它干拉货驮人的活了。

苏童扯了扯顾川的袖子,说:“顾川,这老兄行不行呢?”

顾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担心什么。”

他向牵骆驼的递眼色,男人一拉缰绳,在骆驼脖子上拍了拍,这家伙很听话地跪了下来。

顾川将苏童抱坐上去,用袍子将她上上下下裹得紧紧的,都恨不得将她两只眼睛遮进去:“沙漠上热气太重,衣服都要扎紧,否则身体的水分会很快被带走。”

男人拍了拍骆驼,它又直起四肢,站了起来,起初没能稳定自身,摇摇晃晃地踉跄了几步。

苏童吓得直喊,顾川连忙拉着她的手,说:“没事,别怕,你把绳子拉好了,两腿夹紧它的肚子,对,好点了吗?”

苏童点点头。

在沙漠上前行并非一件易事。

早晨凛冽的寒意很快因为高升的太阳而被蒸发殆尽。沙子比热容小,贴近地面的空气热度涨得很快,放眼望去,远处的沙面晃动波光,湿漉漉的像是聚了一团水,走近一看仍旧是干燥的沙砾。

不多会儿,这股热气就整个蒸腾上来,人如同被困在火炉之中,有风,是烘烤模式,无风,便成了炕。

苏童身体虚弱,此时已是满头大汗,身上的衣服也被汗湿了,热得每个毛孔都张开,身体内部却仍旧冷得和冰坨子一样。如此热的中午,她却禁不住一阵打战。

路上,顾川始终没松手,起初是牵着她,到后来就是撑着。此刻见她蔫着,状态越来越差,连忙把挂在骆驼身上的水壶递过去给她。苏童也只是喝了几口就说好了,勉强撑出个笑脸说:“你喝吧。”

顾川没喝,将水壶拧好盖子放回原位,朝那牵骆驼的男人说:“能不能让我们休息一会儿?”

男人一抹脑门上的汗,说:“你累了?”

顾川指了指苏童,说:“是我女人,我担心她受不了。”

男人不以为然:“坐着骆驼也受不了?你让她下来走走,走走就能受得了了!”

顾川语气沉了沉:“她身体不好。”

苏童连忙向他挥手,说:“顾川,算了,咱们继续走吧,我一点事儿也没有。”

男人说:“是啊,走吧,咱们不能停啊,你看这沙漠里,连个遮阳的地方都没有,停下来歇一会儿也不行,不说你,就说这畜牲,坐下来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顾川还欲再说点什么,苏童使劲握了握他的手,冲他使眼色。

“你给我讲讲我不在那几天的事吧。”苏童说,“路上挺无聊的,你说了我精神也好一点。”

顾川冷着脸:“那有什么好说的。”

“怎么没什么好说的,何摄影他们呢,还在市里面等咱们吗?”

“不在,你出事那天晚上我就让他们回去了。”

苏童吃了一惊:“这几天,你都是一个人?”

顾川避重就轻地说:“我又不是个女人,要那么多人陪着干吗。最后一次联系,是他们在邻国等着飞往国内的航班,算时间,应该早已经回到国内了。”

苏童又晃了晃他的手:“顾川,这几天你是怎么过来的?”

顾川明显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说:“这几天,你是怎么过来的?”

苏童不依不饶:“是我先问的,你告诉我,你做了什么?为什么我能和你通上话?还有你们怎么能同意那么大笔数额的赎金?你又是怎么找到这边来的?怎么那么巧就正好和我碰上了?”

顾川:“这么多问题,你到底要我回答哪一个?”

苏童:“顾川!”

顾川:“好好,我一个个回答你行不行?”

他想了想,缓缓地说:“这次能找到你,全都靠的拉比阿。”

“拉比阿?”

苏童一阵疑惑:“拉比阿?拉比阿……不是已经死了吗?”

顾川很是意外:“你知道这件事?”

苏童说:“我不仅仅知道,我后来还见过他,不过那时候他已经遇害了。”

苏童捂着胸口,眼前立马出现那一日的场景,宽阔的空地上,围成圈的男人们,以及绳子后头,那个张开怀抱早已僵硬的男孩。

苏童把亲眼见到的都告诉给顾川,日光下,月色里,少年青灰色的脸,还有他微微隆起的肚子。

“他们把他做成人体炸弹。”苏童说,“我还是头一次看到真正死去的人,刚开始心里觉得恐惧,但后来一点也不害怕,拉比阿就像睡着了。”

顾川捏了捏她的手,说:“我就是从他身体里的那枚土制炸弹找到线索的。”

苏童说:“我不理解。”

顾川说:“这事说起来也挺凑巧的。我在浏览信息的时候,看到了一篇有关解除人体炸弹威胁的消息,发这种新闻是为了吸引眼球,国外媒体喜欢放上照片,整个人脸会被模糊化处理,但身上的穿着能看得清清楚楚。我觉得眼熟,就让人去问了一下,果然发现那孩子就是失踪了的拉比阿。”

苏童说:“那土制炸弹呢,你怎么发现线索的?有人一直监视我,我没做过任何手脚,事实上,我也不知道怎么去做手脚。”

顾川说:“不必你做手脚,做土制炸弹的人能留下痕迹,拉比阿被杀肯定是与当地的非法组织有关,炸弹专家一比对就能和其中某个组织对上号,顺着这个再往下找就容易发现方位了。”

苏童却觉得更加迷糊:“但你怎么能确定拉比阿的死就是绑我的那伙人所为呢,他们最喜欢的就是制造祸端,不在乎多少人会为之丧命。一伙人冒头了,肯定还有其他人想趁机搞出点乱子来。”

顾川一笑:“军方也是这么说的,所以一直告诉我不能轻举妄动,他们需要评估,需要搜集更多的信息,就算出兵也要探清虚实。不过人到了那时候很盲目,病急乱投医,手里抓到根稻草就牢牢攥着不放。我管不了那许多,趁着夜色就出发去看看,心里想的是反正距离不远,万一是的话最好,不是的话我就再回来,不耽误第二天的搜救。”

苏童心里是一阵后怕:“你刚刚说的那些根本不能算是线索,充其量只能算是一点零散的信息,是你一心一意要把两件事联系起来。顾川,你把救人这件事想得实在太简单了,你说说看如果我没逃出来,你要怎么救我,难不成拿着你的那把枪,众目睽睽里从天而降,然后一把拉住我翩翩飞走?”

顾川说:“我那时候脑子是有些不清醒,幸好结果是好的。”

可这不清醒为的只是一个她,苏童竟也不知道是该责备,还是该体谅。他想必也知道,她的愠怒也不过是因为他对自己人身安全的漠视罢了。

苏童忍了好一会儿,才把心底那点诘难给压下去了,转个话题问:“还有呢?你别告诉我,你是单枪匹马来的。”

顾川说:“我倒没笨到那程度,我需要集中精力来做一些事,一路上是阿勒夫开的车。军方给我的地址并不准确,只能确定是那一片,但具体落在哪个地方谁也不清楚。那一片村子挺多,我随意找了其中一个下车查看,阿勒夫留在车上,离村子还有一段距离。这时候忽然有枪响,村里火光冲天,我还没想好下一步怎么办,就听到车子发动,那懦夫居然开着车子逃跑了。”

苏童气得直咬牙:“知道他胆小怕事,没想到这么懦弱。”

顾川说:“不过我也因祸得福,步行到另一个村子,想找个地方熬过这寒夜的时候,就被一只不听话的外国狗,和一个会说中国话的小女人给吸引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