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莫比乌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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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战火何纷纷(2)

顾川又深深吸了一口,眼见着一线猩红快速燃烧直至尾端,他方才舍得将烟蒂从窗户口扔出去,不疾不徐地吐出烟。

他这才问:“怎么,烟都不让人抽了?”

何正义摇头,指着他不停重复拨号的另一只手,说:“我是让你停一下,别打电话了。”

何正义说:“电话通着证明没事,也许是在疏散的路上,也许是放包里没听见。等到了安全的地方,晓吾看到你打了这么多次,一定会立马回给你的。但你也请给他一个回电的机会,别一个劲儿瞎打总把线占着。”

顾川收紧手,将已经发热的手机用力攥了下,扔去何正义怀里。

顾川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摄像机架在肩上,开始收录画面的时候,他其实并不知道下一枚不长眼的炮弹要打向哪个地方。只是凭着直觉和经验在等待,小国的内部冲突,缺乏精确制导导弹,在缺枪少炮的情况下,需要试射来进行定位。

他在镜头里扫视那一片灰尘漫天的区域,希望能推测出炮弹可能落下的地点——要醒目,光鲜,万众瞩目。

于是当浓烟散开一些,足以辨认出街区的时候,他看到一片暗灰色建筑里白色的一角——这座古老城市里新生的幼子新闻中心后,心脏猛地揪起。

那个只要穿着记者服,或是在车上喷一行“press”就能绝对安全的时代早已过去,记者正日益成为战争里被青睐的受害者,恐怖分子威慑力的绝佳代言人。

苏童,苏童还在新闻中心里。

顾川想走的时候已来不及,一枚炮弹冲着他最不想见到的地方径直飞去,顿时尘土飞扬浓烟四起,世界几乎是在同一刹剧烈倾斜。

巨响姗姗而来时,他已经因为脑中嗡嗡的响声而彻底失去意识,僵直的身体被冲击波击打得猛然晃开。

他几乎忘了后来的事,忘了自己说过的话,是身为一个记者的本能和责任感支撑了随后断片的数十分钟。

顾川又摸出根烟,哆嗦着手将之点燃的时候,哈迪说:“顾,这一片道路损毁严重,车子无法再往里深入。我劝你们也不要贸然进入,可能随后还有轰炸。”

顾川不会让别人跟着冒险,想也没想,自己开了车门跳出来。何正义提着摄像机跟在他后头,边跑边喊住他。

新闻中心豁了半边,裸露出灰白色混凝土中弯曲变形的钢筋。碎砖如粉块,轻易裂开,轻易落下,轻易淹没在一片沙土之中。坏了的仪器被压得变形,没烧毁的文件四处散开。

劫后余生的媒体人遍布四周,大家把演播室搬到了废墟以外,摄像机林立,照明灯闪烁,有些脸上挂了彩,含泪站在镜头前,说着说着就落了泪。

何正义开机,扫过这片废墟,镜头掠过顾川方位的时候,忽然就不见了他身影。

他头向后一仰,移开视线,便见他人已经蹲去了地上,双手抱着头,说:“正义,别拍到我。”

他像是一个茫然失措的孩子,试图紧抱自己来抑制住心底的害怕。他声音沙哑,咽喉锐痛,再忍不了,此刻用力地咳嗽,吐出带血的唾沫。

何正义的手机忽然振动起来,他连忙喊人:“顾川,是晓吾的电话!”

像是绝望之中忽然闪现的一丝希望,顾川嚯地起身,“你怎么到现在才接电话!”

戴晓吾:“顾制片?是你拿何摄影的手机给我打的电话?对不起,手机在包里,一直没听得见它响。有事吗?我刚刚听到爆炸声,你们到现场了吗?”

顾川:“你不在新闻中心?你在哪儿!”

戴晓吾语气焦急:“我还在路上,市里彻底乱套了,我们找不到车子,路很不好走!”

“你们……”顾川问,“苏童呢,苏童是不是在你旁边?”

“没有啊,苏童还等在新闻中心呢,我怎么敢带她出来冒险,我是回酒店接简记者的。

“顾制片,你还在吗?听不听得见我说话?

“顾制片,听得见吗?”

顾川僵着一张脸,立在原地,不断试图用深呼吸来让自己冷静。

何正义看出不对,立刻将手机从他手里抽出来,走到一边去和戴晓吾交谈,听到末尾,他亦沉下脸来,问:“你还有多久能到?”

戴晓吾:“再过一个街区就到。”

何正义:“好,那你们注意安全,我们在楼下等着。”

戴晓吾:“等楼下多冷啊,领导们先上楼吧。”

何正义看了一眼身边点上烟的男人,捂着话筒轻声说:“晓吾,新闻中心被炸了,苏童现在生死未卜。”

十分钟后,戴晓吾他们找到何正义,四顾一看,完全不见了顾川的踪影。

戴晓吾看着已成废墟的新闻中心,彻彻底底蒙了,双手抱头蹲下来,狠狠砸了自己脑袋几下。简梧心里也有些虚,问:“顾川呢?”

戴晓吾指了指一边,简梧视线随之跟过去,飞扬的尘土里,顾川正和警察和救援,和知道哪怕一点消息的记者同仁问询。

顾川帮不上一点忙,只好跟着救援的队伍徒手去挖一片废墟,心里清楚这样做无济于事,但不这样徒劳无功地发泄就好像背叛了什么一样。自白天到黑夜,月色清冷。指甲盖秃了,红色的血混着泥土,也感觉不出疼痛。

何正义他们都不去打搅顾川。直到在强忍着队友可能牺牲的悲恸下完成拍摄,在城市里一阵比一阵更密集的枪声中,他们才意识到必须带着顾川离开这里。

媒体已走得差不多了,救援的队伍也缩减了人数,简梧和何正义互递眼色,最后还是何正义出面去拉回顾川。

顾川当然不肯走,尽管心底已是风起云涌,语气仍旧保持克制,简短地说:“你们先回去。”

何正义说:“老顾,我刚刚已经收到消息,反政府军认领了昨晚的白磷弹和今早的轰炸,政府军已经展开了反击,战斗随时都有可能打响。”

顾川还是说:“这儿很危险,你们先走。”

何正义试图拉他起来,他不动,两相争持,像一对谁也不让谁,负气比拼的孩子,生死关头,何其幼稚,何其可笑。

何正义终于怒道:“顾川,走!”

这一声反像激化了这场角力,顾川用力一甩,何正义连连后退。戴晓吾及时扶住,此刻已是痛哭流涕,恨不得给顾川立马跪下,弯腰呜咽道:“顾制片,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苏童,你有火就冲我来,我任凭你处置。”

顾川的头像炸开般疼,说:“哭什么,苏童还没消息呢,你哭什么!”

戴晓吾捂着脸不停地抽泣:“顾制片,对不起,对不起……”

他像是个只会说对不起的机器,始终告诉自己冷静和沉着的顾川听得烦透了,话音声声如尖锥凿到他心上。

炮声,枪声,爆炸声,嘈杂声,没有一刻在耳边停歇,他不过就是想要静一静,理清一下思路,为什么总是有这许多的纷扰阻挠?

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一把揪住了戴晓吾的领口,攥紧的拳头被何正义死死抱住。何正义已经瞪红了眼,大骂:“顾川,你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你别忘了你是谁,来做什么的。我说要走,是怕有危险吗?干我们这行早把脑袋别裤腰带上了,我是提醒你我们肩上还有任务,我们还要采访还有拍摄,我们要把这里的真相告诉给外界!”

顾川像是回过神来,漆黑的眼睛一转,讷讷望向他。

何正义说:“我们不能因为可能失去一个人就止步不前,我以为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会有所成长有所进步,没想到你还是那个和十二年前一样的孬种。我告诉你,大家愿意跟着你是信任你的能力,相信你能把任务完成,至于命,命是天定的,谁他妈要你一厢情愿地负责了?”

何正义放开了他,冲其他两个人说:“走,咱们先走,他要是今天晚上死了,明天我做你们队长!”

局面闹得很僵,有人唱白脸,就要有人唱红脸,戴晓吾抹了眼泪鼻涕不敢说话,只是拿手来推顾川。

简梧也壮着胆子过来,柔声道:“顾川,走吧。”

车上,顾川独自窝在最后一排。

还不算晚,街上已鲜有人影,冷夜里,枪炮声时不时隔着悠远的距离放出来一两下,不知来处,不知去处。

混乱的一夜,不知要有多少人遭殃。

简梧和戴晓吾在车里看他们拍回来的影像,黑魆魆的车里只有这一处亮着光。

听不到声音,眼前却全是画面,火的海,伤的脸……

到了最后的最后,无一例外的,全都成了苏童。

他是一个很自私的男人,他用成熟男人的吸引力和被狂热崇拜的魅力,来教这女孩上钩的时候,自以为是带着纯良的目的。

后来想想,他的那些若即若离,他的那些花言巧语,和他曾经无数次深恶痛绝过的负心汉有什么区别?

在一起的时候,甜言蜜语说尽,不过大脑。及至到了这鬼地方,心里明明是想护着她,话到了嘴边,又总要拿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来掩饰。

如果还能再见到她……

如果当时说什么都要带她一起走就好了。

酒店大厅只亮着一盏很小的灯。前台告诉大家,城市开始实行宵禁,大家尽量待在房间里避免外出。而电不够用,酒店的发电机组只能维持基本的照明。

他们听不太懂阿拉伯语,何正义问她能不能说英文,突然从里头跑出来一个戴着头巾的女人,说:“我给你们翻译。”

昏昏灯光下,女人将头巾摘了,露出一张白得发亮的脸,短发,小脸,带着一点婴儿肥。

所有人都盯向她,看呆了。

苏童被看得不好意思,疑疑惑惑地问:“你们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无人回答的酒店大厅,一片死寂。

片刻愣怔之后,简梧过来一把扯住苏童的肩膀,质问:“你上哪儿去了?”

苏童被猛地一拽,趔趔趄趄地撞过来,待站稳了身子,一把甩了简梧,瞪圆了眼睛望过去。

戴晓吾见到苏童好端端的,高兴得恨不得蹦起来。只是气氛凝滞,他也算小辈,不应该插话,就只是开心地看着苏童傻笑。

顾川又杵在一边不吭声,和事佬的任务交到何正义身上,他硬着头皮去将难搞的简梧拉过来,说:“别发这么大火,小苏没事就好。”又对苏童说:“你别怪简梧冲你吼,她也是担心你出事。”

何正义发话,苏童不好再闹脾气,说:“我没事,让你们担心了。”

简梧冷嗤:“知道你没事,好好站这儿呢不是,把我们吓得在新闻中心外头找了你一天你知不知道?你既然逃出去了,就不能给我们来个电话?”

苏童看也不看她,对何正义说:“对不起,轰炸前中心的电缆和线路就断了,我身上又没有手机,我联系不到你们啊。”

“你怎么不拿酒店电话打?”

“我也是刚刚回来没多久。”

“那你这一天都去哪儿了?”

“我……我……反正挺曲折的。”

一直在旁边没说话的顾川忽然抽出根烟,“嚓嚓”两下,橘色的火焰花似的绽开,点亮他原本匿于昏暗中的半边侧脸。

何正义看了他一会儿,回头对苏童说:“苏童,你是太不像话了,咱们是一个团队,队员之间是协同互助的关系,要对每一个人负责的。谁离开了队伍,其他人都要尽一切努力找回来。”

“简梧脾气不好,可说的也都是事实。你今天既然逃离了险境,就应该尽一切办法先来通知我们。大家为了你不仅把手头的事都停了下来,还费心劳神了一整天,忙到这个点连口饭都没吃。”

苏童垂着头,说:“我是有不对。”

何正义又说:“我们也就算了,特别是老顾,他身为队长,心里的负担就更重。你不知道他今天为了找你——”

“正义,”顾川过来拍了拍何正义的肩膀,说,“好了,够了,别说了。这儿是人家酒店大堂,你们在这儿说了一箩筐话,不够丢人的?”

他嗓子好端端的就哑了,说话的时候已经很用力地使之听起来正常,还是像被砂纸打磨过一样,糙糙的带着刺。

苏童向他走过去,轻声说:“你喉咙没事吧?”

顾川看也不看她,从她身边走过去,擦身而过的一刹那,她的肩膀被他狠狠一撞,她整个侧过身来,看到他紧绷的侧脸,毫无笑意。

大家都各自回到房里。

戴晓吾和何正义相对坐着吃方便面的时候,说:“何哥,我以后就喊你哥了啊。”

何正义睨他一眼:“随你喊什么,喊叔都行。”

戴晓吾直笑:“喊哥吧,哥亲切。平时看你一直都只是埋头做事,老黄牛型的,没想到今天这么有魄力,你那些话一出口简直把我们都给镇住了。”

何正义摇头:“我也是被逼得没办法,顾川那时候有点魔怔了,不管不顾的连轻重都不知道了。我说那些话不是要羞辱他,就是为了激激他,让他能听我的。”

戴晓吾现在还后怕:“真是没见过顾制片那个样子,闷不吭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发。等到他要打我的时候,我反倒又好受点,受死的滋味比等死强。”戴晓吾顿了顿又说:“顾制片责任心真重,对我们确实是上心。”

何正义笑了笑:“你到底想说什么呢?”

戴晓吾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凑近了问:“何哥,咱们顾队和小苏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这问题,何正义也答不上来。起初觉得顾川是有点居心不良来着,一直不谈朋友,突然来了个小姑娘就紧黏过去不放——更别提,这小姑娘还隐约有一张他前任的脸模子。后来两个人闹崩了,以为他要走上正轨了,又不知动了什么手脚硬是把她带进了队伍里,再处处拿着放大镜地找她的茬儿。

时好时坏,这不是有病吗?

何正义比顾川大不了几岁,就已经不明白这“年轻人”的恋爱观了,此刻叉了口面大声吸溜:“什么关系?同事关系。”

戴晓吾一脸你以为我好忽悠的表情,说:“不像。”

“那你说他们什么关系?”

“那我也说不上来。”戴晓吾咬着叉子想了会儿,“反正觉得小苏是顾队的晴雨表,小苏晴,顾队不一定能出太阳,但小苏阴了,顾队这边肯定是电闪雷鸣。”

何正义伸手拍他的头,说:“别人的八卦,你这弄出一台天气预报了,吃你的面吧。”

戴晓吾直笑:“那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吧?”

何正义沉吟了几秒,说:“对不对的你再看,不过顾川这个人我认识十多年了,他……”

戴晓吾等着他下文:“嗯。”

何正义却笑了笑,说:“吃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