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川再一次见到苏童,是在隋兴一年中最美的初秋时节。此时,不复春寒料峭,亦没有烈日炎炎,只用穿薄薄的一件衬衫,实在被风吹狠了,搓一搓胳膊就又暖和起来了。
那天她没化妆,扎着高马尾,笔挺的鼻梁上架着副细圆框眼镜,身上穿着宽松的白T恤和军绿色的工装裤,裤腿被塞进马丁靴里。
和来来往往的行人那各式各样的连衣裙相比,她的衣着明明是普通而又保守的,但挺拔的身姿站在秋日里尤为飒爽,整个人就像一株挺立的松柏,干练又精神。当然了,也漂亮,异常漂亮!
顾川路过的时候,她站在女墙边和人开玩笑,肤色莹白若雪,只有两颊聚起嫣红,是被太阳晒得过久的原因。
身前的一个人大概刚刚取笑过她过于爷们儿的装扮,苏童立马爽朗一笑,说:“这里头啊是有渊源的,因为我在埃及的时候,已经习惯了每次出去都要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有次实在没忍住抱怨,被同事里一个当地姑娘听见了,抓着我问我们这儿是怎么穿衣服的。我特自豪地告诉她,我们这儿的女孩儿随便怎么打扮,成天露胳膊露腿也没问题,有时候一道妖风刮过来,一整条街各式各样的花屁股。”
同伴笑得岔了气,拍着苏童的肩膀喊:“你别逗了!”
路过的人纷纷往苏童看去,顾川不能免俗地向她投去一眼,她也恰好看到他,于是那张笑脸僵了僵,进而转为无比的惊讶,顾川看到她向自己迈了一大步,像是要喊住他,但他没停下来等她。
顾川是和何正义过来办事的。每月播出的《深度调查》由他担任制片,但他已经很久都找不出来一篇能够通过审核又教自己满意的新闻了。
不是热点不够多,是能够挖掘的点不够深,就在顾川觉得这一期的节目只能随便拿个家长里短来搪塞时,他在报刊和网络上反反复复看到了一个人的名字:夏子皓。
夏子皓这个人于顾川而言,其实并不算陌生。
那时候夏子皓大四在读,因为家境富裕,为人高调爱出风头,是A大里鼎鼎有名的风云人物。
这人不仅哪哪儿都有毛病,而且还有一个特别突出的缺陷:一根筋。从跨进A大校门的那天起,他就矢志不渝地追求同班的一名女同学,极尽死缠烂打之能事却久久无法如愿。
纨绔子弟做成他这样,只爱美人不爱江山,若是知道自己有一天红遍大江南北,估计要跳起来大发雷霆。
不过现在已经不需要安抚他的怒意了。他在这间墙壁刷得过于苍白的病房里已经静静躺了十五个月,还要躺多久,没人能知道。
十五个月之前,夏子皓在吃完舍友带回来的一份烤肉饭后突然昏倒入院,因为无法确定病因导致延误治疗,夏子皓多器官功能衰竭,几乎奄奄一息。
虽然上天垂怜,最终教这男孩子捡回一命,却因为大脑伤势过重而无限期地沉睡下去——夏子皓成了连呼吸都要借助仪器的植物人。
一个月后,夏子皓的舍友因为涉嫌下毒而锒铛入狱。
原本是事实清楚的一桩案子,既找到了物证人证,又造成了严重后果,甚至在社会上引起了极恶劣的影响,但随着一次次的开庭审理,局面却有了惊天动地的逆转。
网上讨论的浪潮一阵高过一阵:一个手握国内多家大型企业的offer、即将毕业的名牌大学高才生,为什么要自毁前途去杀一个和他生活了四年的同学兼舍友?是他有病,气量太小,还是被害人本身就有问题,先惹的是非?终于有强大的网友给出线索:夏子皓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二世祖。继而窥屏的人集体高潮,大喊“原来如此”,拍着手笑道“真是一出好戏”。
于是一个人人喊打的杀人犯,猛然间多了许多莫名其妙的拥趸,他们带着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狂放自信,任凭舆论将两家人一起推向这场“网络狂欢”的最前端。
这起事件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其实顾川并不关心,黑与白是可以被改写的,这背后的推手和折射出来的现实问题,才是真正的核心所在。
它们不会被掩盖只会被遗忘,顾川想做的,就是将那些烂疮脓包一次性全挖出来,直翻出红殷殷的肉来,端到每一个人的面前,教人一眼不眨地看仔细。
顾川在病房外相连的小套房里和夏父说话的时候,有人引着苏童走进来。起先她没看见他,只是步履轻快地径直走到夏子皓的病床边。
她脸上仍旧挂着笑,面色红润,看到闭着眼睛的夏子皓时,特别亲昵地碰了碰他插着针头的手,说:“还不错嘛,你小子躺着可比我站着滋润多了。”
几个同学一起来了,一见此情此景就受不了,挤到床头纷纷流泪,吸溜鼻涕的声音合着呼吸机富有节奏的响声,听着还挺有腔调。
夏母招呼他们,开了水果篮把水果分给大家。她始终表现得克制而冷静,没被这阵哭泣给带跑,其实想想也是的,这么多月的照顾,有再多的眼泪也流光了。此刻她心里只是有种特别异样的感觉,应该感激他们过来探望的,但看着他们一个个健健康康的样子,又觉得这世界对她实在太不公平。
苏童去拉她的手,笑着说:“比我上次来养得好多了,阿姨你再给他多吃点,要胖乎乎的才好呢。”
夏母拍拍她的手,神情放松了下来,说:“好的,好的。”
苏童和同学们没待太久,主要是夏子皓总这么睡着,他们待在这里也没多大意义,猎奇的兴味一过去,剩下的就只有乏味了。
大家坐了一会儿就说要走,喊苏童的时候,她说马上跟上,但还是在床尾又站了一会儿,指了指插在床头的病卡,说:“阿姨,你把这个送给我吧。”
“这东西你要了干吗?”
“就是有时候怪想他的,拿着瞧一瞧能有个念想。”
一时间,苏童刻意营造的轻松气氛全不见了。夏母忽然捂着嘴巴在一边痛哭,没有多少眼泪,就那么干巴巴地号着,嗓子里像是裂开了几道缝,刮起的全是粗糙的沙子。
苏童没脸再喊她,又看了一眼干瘪下去的夏子皓,自己抠出那纸片,边往外走边往腰包里塞,她走出去前往小套间里一探头,说:“叔叔,你去劝劝阿姨吧,别老这么哭,挺伤身子的。”
夏父立刻站起来,说:“好,真是谢谢你了,小苏同学。”
苏童潇洒地一甩头发:“说什么见外话呢!”
她这才又看到了顾川,但和刚刚的那阵惊讶后就要跑来打招呼的急切相比,现在的苏童,想得更多的反倒成了赶紧走。她连话也不说,只冲门里的顾川和何正义点点头,没等他们有什么反应,立马就把头缩了回去。
她脚步飞快。
顾川犯了烟瘾,和何正义打了个招呼:“我出去抽根烟。”
何正义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顾川边走边摸口袋,手扶在门框上却又不着急了。他心里忽然一动,转过身来,也去看何正义。“正义,”他叼着烟,于是堪比新闻主播的一张嘴,此刻话都说不清,“你觉不觉得刚刚那个有点像一个人?”
何正义静静地盯了他一会儿,低头摆弄自己的摄像机:“老顾,别没事找事。”顾川知道他看出来了,但他不说,逼得顾川先开口,他再语重心长地站出来,有理有据地要顾川安分守己。
顾川笑着拿出打火机,掀开盖子,说:“抽烟去了。”
顾川是在一楼最底层的一节台阶上找到的苏童。和所有伤春悲秋又泪腺发达的女人差不多,苏童抱着两条腿,捂住脸,哭得浑身颤抖,哭得忘乎所以。
哦,错了,还是有不同的。顾川背倚着栏杆,一边抽烟,一边自袅袅白烟里细细打量她。她比那些女人还要更笨一点。
顾川抬脚踢了踢她的腿,好心提醒:“你还戴着眼镜呢,把眼镜摘了哭。”
苏童把头抬起来,往他这边望过来,眼镜上满是泪点和雾气,看不清什么东西,但丝毫不妨碍她骂人:“要你管!”
但她毕竟也是个能够接纳意见的进步青年,骂归骂,话还是要听的,于是从善如流地把眼镜摘下来,再看一眼身边的那个好事之徒。
苏童傻了。
顾川脸上流露出某种可以归结为自豪啊,窃喜啊,“我就知道你要这么做”的那一类表情后,把烟自嘴里抽了出来。
他站直了,走过去,紧贴着苏童大马金刀的坐下来,夹着烟的那只手从内袋抽出块手帕,抖得散开了再递过去。他说:“拿着吧。”
苏童更傻了。
顾川的手非常好看,干净,修长,指甲剪得圆润平整。此刻袅袅青烟沿着暗灰色的余烬一线升起,攀着雪白的烟卷直缠到他手指上。他又抖了抖那散开的帕子,说:“拿着啊。”
苏童刚刚哭得太狠,身子一耸一耸地哽咽着,把原本挺聪明的脑子也抽糊涂了。她愣了好一会儿,这才将那块logo明显的手帕接过来,但理智还在,就那么紧紧攥着一动不敢动,心里戒备着。无事献殷勤,他这是认出她来了,故意下来看她笑话的?她真拿这手帕揩鼻涕了,他会不会一下子跳起来要她原价赔偿啊?
苏童和顾川可是结下过梁子的,而且不是小打小闹,着实轰动过一时。
顾川此刻挑着唇角,脸上有种淡淡的笑容,冲人点了点下巴:“擦啊。”
苏童倒觉得这道貌岸然之后还有副面孔,一个不留神就跳脱出来,横眉冷对甚至怒发冲冠,就是要狠狠吓她一下子。
苏童捏着手帕装模作样地碰了下下巴,赶紧又握回手里:“谢谢你,顾……顾记者。”
顾川一脸淡淡的惊讶,挑眉瞧她:“你认识我啊?”
果然有诈,苏童谨小慎微地说:“全国上下能有人不认识你吗?”
顾川笑起来:“你是夏子皓的同学?”
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苏童头皮都麻了,说:“是啊,大学同学。”她又冷静下来想了想,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被动,还不如自己就把那层窗户纸给捅破了。她吸了一下鼻子,豁出去了:“你不认识我了?我听过你来学校的演讲,还举手发过言呢。”
顾川略往后一倾,隔着一段距离来细细打量她,自发梢鬓角至眉目双颊,一一扫过去,看得苏童心里发毛。他忽然一笑:“果然是你啊,你不追着问我那问题,我都没敢认你。”
苏童抹了把汗。
苏童这丫头,顾川怎么可能忘得那么快?她可就是那个能让夏子皓一根筋,魂牵梦绕的女神。苏童对夏子皓到底有没有感情,顾川无从得知,可这位奇女子对他感兴趣,他倒是一清二楚。
一年多前,为了能让顾川这位优秀毕业生常回家看看,为了排解他无事可做的无聊,为他退休后做打算,A大向顾川发出了客座教授的聘书,他也欣然接受。每年的常规工作之一就是在春季学期的时候,来给大一的新生们上一堂课,主要介绍他十多年的新闻工作。
来的那天,学校给足了面子,大会堂里坐得满满当当不说,横幅自左拉到最右,自前挂到最后,将四面围成个包装严谨的礼盒。红色缎面上全拿秀气的宋体字写着:热烈欢迎顾川先生莅临指导。
顾川这个人头衔其实挺多:国内知名记者、知名作家、知名制作人。他采访过多国元首和政府高官,还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战地记者。
不过因为近几年转到幕后,每月又只出一档新闻调查类的深夜节目,淡出观众视线之后的他人气下滑得很快,现在的孩子们大多数只听过他的名字,却不知道他真正的履历。
顾川自己倒很是受用,照着秘书给整理的稿子念过一遍,又回答了几个不痛不痒的小问题,站到一边,笑着等校长总结陈词的时候,乐悠悠地想:第一年的任务完成得还算漂亮。
谁知道就在校长清着嗓子要宣布结束的时候,台下忽然有只手举了起来。
校长看见了,起初没理会。那只手就摇过来晃过去,执着地任凭老头子怎么瞪眼睛都不放下去。
这,这哪儿来的疯丫头?
顾川正犯烟瘾,站在一边摸烟盒,准备等这儿一结束,就和校长出去抽一支。眼看胜利在望了,却听到校长老儿在台上支支吾吾。他顺着视线,终于看到了那只手,细细白白,一截刚洗干净的藕似的。
女生大喊:“我就问一个问题!”
顾川和校长交换了一个眼色:“好吧,让她问吧。”
举手的这位就是苏童。这时候的她已经大四,正为了毕业论文做最后的冲刺。为了搞到一张能见到顾川的票,夏子皓当仁不让地做了次黄牛。
当时的顾川当然不知道这些,更不知道后面还有怎样的狂风暴雨在等着他。话筒已经收了起来,后勤在重新开箱,因为见这女孩子是在第一排,顾川走了下去。他朝那女孩子点了点头:“你说吧,我听着。”
苏童这时候站起来,有些怯生生地说:“我叫苏童。”
话筒正好过来,顾川先拿了起来,淡淡笑道:“直接提问吧,不是相亲会,不用介绍自己。你想提的那个问题是什么?”
会堂里一阵笑声。
苏童脸上一红,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激动,接过话筒的时候手微微在颤,声音也有点不像自己的:“一个问题可能不行,我至少得问你三个。”
又是一阵笑。
顾川将脸放了放,他不喜欢牙尖嘴利的人:“你这是向我讨价还价呢?”
苏童眨巴眨巴眼睛,一脸无辜:“刚刚是我估计错了。”
顾川本来打算问你现在估计好了没的,可是一想这样又要徒增不少废话,也就省了力气,只冷脸说:“问吧。”
苏童将话筒再接过来,胸腔里那东西虽然跳得很快,紧张却消了大半:“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你觉得记者和战地记者,到底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回答了一上午“你结婚没”“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女生”之类的问题,猛然听到一个和他职业真正相关的,这种感觉就像是大蒜终于不用下米缸,而是可以戳进土里一样畅快。
可很不巧,战地记者的那一段偏偏是顾川最不愿意提起的一段经历,于是他一边赞许这个女孩的用功,一边又排斥这个问题,简单地敷衍:“我一直觉得普通记者和战地记者只是工作的地点有所不同,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我也一直反对大家管我叫战地记者,我其实就是个普通记者,没什么特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