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嘶喊声在会议室里回荡,碎裂成无数刀子扎着我的脊背,刺着心,铁锤一样敲打我的脑袋。我胸闷炸裂,肠胃抽搐,“哇”地一下呕吐在自己裤子上,我几乎没吃过什么东西,没有食物残渣,只是一滩酸苦、生黄的消化液。两名护士立刻为我清理,小惠护士看了看心率监测器,说:“心率125,林姐!别太激动……我们好担心你。”
镇静剂副作用明显,我沉重呼吸,像暴晒在沙岸上缺水的鱼,眼珠昏沉,几乎就想这样沉睡过去,永远不醒。
秦主任站起来抚拍我的后背,惺惺作态说:“不急!不急!慢慢来,总会搞清楚事情的……如果你难受,今天就算了,我们下次再过来……”
我紧紧攥着她的手腕,摇头,咬咬牙,用最大的自制力强迫自己冷静。我迫切要知道真相,如果他们隐藏了什么秘密,时间拖得越久,那么所有事情会处理得更干净利落,天衣无缝。我已经耽误了一个多月,不能再坐以待毙,让他们的阴险得逞。我死了,尸骨和小雪合成一堆,冷冷无声。有人绝对会幸灾乐祸,饮血一样举杯庆贺。
这个世界,恶人没有恶报,我要活着,撕下他们的皮,让他们的鬼脸暴露在阳光下化成灰。
对我而言,活着的意义唯有复仇。
我环视室内众生相,在他们木然的眼神注视下,逐渐冷静,忘却躯体疼痛。
我甚至挤出抱歉的笑,说:“对不起大家……女儿死了,我很难过……17年前,她就在这栋大楼3楼妇产科422产房降生,体长49厘米,重3100克。那时,过了预产期半个月,她还不肯出来,羊水减少色泽暗黑,胎盘老化,打了催产针折腾我两天,最后剖腹产……”
我掀开衣裳,裸露松弛腹部上的手术疤痕,用手摩挲着长14针的针脚线向他们展示。
“吴医生主刀为我做手术,我感到肚子被刀划开,她的手在我子宫里撕扯。打了麻醉剂,没有疼痛感,我异常孤独,我男人跑了,没人牵着我的手,我独自躺在手术台上仰头看着天花板,感觉时间停滞,好像随时会死掉……可是,当小雪被吴医生倒提着拍响屁股,她清脆的哭声响彻手术室,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声音。小时候,小雪皮肤很白,大眼睛,头发柔软乌黑,我流泪笑着想,她长大了一定是个标致美人。那一刻,我忘了所有,呆呆看着她,看不够,她像一个天使,降临依偎在我身边,从那以后我的世界有了光,我再也没有感觉过孤单、害怕……除了现在。”
我深深吸口气,说:“现在……在小雪17岁,我满怀对未来期待的时候,她离开了,带走了我的一切。如果知道是这个结局,我宁愿她没有来到这个世上。没有这一切,没有我为她喂奶、深夜熬米粉、换尿布、洗澡、逗她笑、5个月的时候看她长出白白的一点儿细牙,没有把她抱在学步车里让她像螃蟹一样横着跌跌撞撞走,没有教她牙牙学语,没有买很多玩具和图画书,教她认字,下雪天顶着雨衣骑车送她去幼儿园,上学,牵着她软嫩的手去少年宫读课外英语,坐在她身边听她弹钢琴……没有疲惫、辛苦、开心、幸福,没有一切时间,17年……”
房间里安静,除了我克制平静的声音。
检察官含了一支烟没点燃;法医师手搭肥硕的肚腩,孑然望着我,嘴唇无声动了动;秦主任低头绞着手指……大概有一分多钟,谁也没再开口。
一股风陡然吹过房间,纸张翻动“哗哗”作响,房门“砰”的一声关紧。我似乎见到小雪坐在窗台上,双脚翘着,一荡、一荡。小雪没了半边脑袋,像空荡荡的秃瓢,挂着颅骨残片、脑皮瓣膜。
“乖宝宝!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妈妈会尽力的。”我对着小雪说。
凉风抚过我的眼瞳,冷恻恻的。在光影下,小雪似乎听到了我的呢喃。她慢慢抬腿,转身一纵,跃向虚空。
我整理好衣裳,靠在躺椅上,说:“请你们详细告诉我,我想知道她是怎么走的。”
“你确定你能行?”秦主任伸手拍拍桌子上两尺高的文档。“很多详细的技术资料,死因鉴定书、现场勘查报告、痕迹和法医学鉴定书、病理学检验报告,以及现场图像和尸体解剖照片……我担心你看了难承受。”
我说:“我要看,看每一份。”
我吐字清晰,声音平稳。如果我是他们,一定不怀疑我的理智。
“好吧!那我们继续,希望你别轻易否定这些实在的技术资料,至少5位警察同志忙碌了近10天。”检察官耸耸肩。他可能认为在看过几张血淋淋的照片后,我也许会改变注意。
实际上,我让他失望了。
那天我待在会议室8个小时,查看资料、咨询,质疑,期间我恳请医生违规为我进行皮下注射肾上腺激素,以便让我能高度集中精力对付他们。
天黑了,晚9点半,检察官脸色铁青踉踉跄跄离开会议室,他精神萎靡,喃喃说:“疯子,疯婆子!”
但我更失望。
他们堆砌的所有资料几乎滴水不漏,我在其中没找到丝毫可疑点,这些东西超越我的知识极限,各种数据和分析完美到让我无能为力,心里汪起一潭深不见底的绝望的积水。
现场勘查资料上,别墅顶楼露台没有第三者的痕迹,粉尘鉴定只显示出小雪的脚印,活动产生的指纹,擦痕和坐迹。她爬在石栏上骑跨,用后仰的姿势翻出栏杆,头冲下,面朝外坠楼。楼高9.2米,她坠楼时和墙面形成的角度只有1度,几乎垂直撞在花园石阶上,距离别墅一楼后门32公分。
小雪的头部先碰撞,枕部一着地,颈部迅速弯曲导致颈椎脱位、骨折,骨刺刺入枕骨大孔突进颅腔。小雪紧接着在台阶上翻滚,造成鼻骨和下颌损伤;颅骨全颅崩溃,一瞬间,局部脑组织挫碎后喷溅,散落在5米范围内的区域;巨大钝性外力作用下,小雪的肋骨有10处骨折,内脏留下高坠伤特征的伤痕,尸检记录:她的肝脏膈面断开7.5公分,肝右叶外缘有一道长5公分的裂口。
小雪的腹腔内有少量淤血和积液。
尸检结论:小雪坠楼前是存活状态,不是死亡后才被人抛下楼。
这一结论让我难于相信,不禁提出质疑。作为职业护士,我认为一个人的头颅受到致命损伤,心脏在一定时间内还会保持自律性跳动,每一次搏动会将血液从内脏破裂处泵出来,流入胸腔、腹腔,从而产生大量积血。只有在死亡状态下人体血液凝滞,坠伤才不会产生过多积血。
法医解释:“我们想象中,生前坠楼内脏出血会很严重,其实不然,高坠伤的最突出特点就是内脏破裂后,出血少。因为高坠死亡过程非常迅速,绝少见到高坠伤胸腹腔有大量出血,如果有,反而要考虑死者生前受到外力侵犯后坠楼。你女儿的内脏破裂处局部有出血,头部着地创口有明显生活反应,属于生前坠楼。”
我问:“生活反应是什么意思?”
法医说:“生活反应vitalreaction,就是指活着的时候才会有的反应,即机体的循环和呼吸机能存在时受到刺激后发生的反应,比如一处损伤,它的周围有红肿、出血,这就是生活反应。我们判断生前坠楼还是死后抛尸,看的是高坠过程中形成的撞击伤、擦伤有没有生活反应,而不是看出血量多少。”
难道小雪真是跳楼自杀?
不!不、不!绝对不可能。
她体内酒精含量这样高,肯定被强行灌酒,导致意识模糊,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法医鉴定,小雪没有被性侵犯痕迹。但可以想象,那该死的畜生肯定欲对她图谋不轨,才强迫她喝下大量的酒。
我甚至能想象,小雪被以同学聚会的名义骗到别墅后的遭遇:灌酒、遭猥亵、她剧烈反抗、再次,或多次被强行灌酒、她晕眩,渐渐失去自主意识,逃到顶楼,发癔一样脱掉衣服,拼命爬上露台栏杆,想要往外逃,摔了下去,3至4秒后死亡,彻底离开世界……
她没能发出呼救声。
尸检照片上,小雪躺在冰冷的解剖台,毛发被剃光,裸露颅腔,残碎粘血的少量脑组织。胸腔和腹腔被掏空,心、肝、胆、脾、肾、胃、肠、子宫、卵巢……被切割,一一标注,放在铁盘上。躯体的肉软软地分向两边,咧开,就像我破腹产的时候,腹腔被切开,但她的伤口线更长,更长,里头空空的,森然只见肋骨、红黑色的筋膜。
我想,坠楼一刹那小雪如果还有一丝知觉,心里一定充满无尽恐惧。
…………………………
2月初,我离开医院回家,大雪纷飞,天寒地冻,这个冬天对我而言冷到透心彻骨。
我把自己关在家里,几乎不吃不喝很少睡觉,每天幽魂一样,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寻找女儿的踪影,我总觉得小雪藏起来,和小时候躲猫猫一样,躲在某个角落,也许在床底,也许在衣柜,我不厌其烦地寻找,对她说,宝贝乖!别躲了,妈妈看见你了……迷迷糊糊间,我看到小雪坐在书桌前提笔画画,她指着纸张上涂沫的几个人影,无声告诉我:“他们,是他们害死了我。”可是当我清醒,仔细看,却见纸张雪白空洞,没有任何笔墨人影。
小雪永远离开了。
我忍不住流泪,无比思念,嘴里不自觉地念叨她的名字。我觉得自己没必要活着,还不如跟随她离开人世。
“不!你不能死。”我心里有个微弱但尖锐的声音说:“你得先为小雪做点什么。”
老年过了,直到元宵节,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屋子游荡,我经常莫名其妙晕倒,醒来时,头上和手上磕破皮,流出血。我隐约听着屋外辞旧迎新的鞭炮声,犹若身处殡葬场。如果不是邻居老张撬开我家的门,送我到医院输液,我也许死掉了。
2月24日,小雪的尸体被强制秘密火化,我没能亲眼见她一面,塞到我手里的只是个刺目的骨灰盒。随后,我成了一个上访者,在两个月时间里,我先后到省城6次,均被强行遣返,期间遭非法关押软禁,被人拿裹了布条的钢筋用力往我脸上抽打,导致下颚骨裂;右手被酒瓶砸烂;最后被3个蒙面人跟踪围堵在小巷子里打瘸左腿。
我不愿意上访,但我还能怎么办?
警察停止了对此案的侦察,检察院认为不具备刑事起诉条件,不能向法院提起诉讼。丁家只负担一定民事责任,律师建议我和他们商议具体赔偿金额。不!我绝不拿畜生的钱,我要丁雄偿命。
那小畜生的父亲丁建伟带着律师上门来找我协商。
律师说:“丁先生对您女儿意外身亡深感抱歉,愿意支付30万的赔偿金。”
丁建伟的手下打开密码箱,从里边掏出钱,一匝一匝地堆放在茶几上,赤红的颜色犹如那晚从小雪身体里流出的血。
他用钱来买我女儿的命。
他们从箱子里把小雪的头颅搬出来,接着是纤细的胳膊、稚嫩的胸脯、小腹、大腿……摆放在茶几上,鲜血淋漓。我注视着,眼皮跳动,脑袋里“嘭”的一声响,像一个装了猪肉的麻布袋从高处掉到了地上。
“林女士!”有个声音在喊我。
丁建伟说:“我也为人父母,知道拉扯大孩子不容易,出现这种事情,自然心痛万分,但我们还得继续活下去,这点钱希望能对你以后的生活有点帮助。当然,这不是弥补,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失去的女儿……”
他叹一口气,冲我露出愧疚的表情。
丁建伟经常活跃在各种电视访谈节目上,身份或商、或官,高坐厅堂,大谈金融地产、慈善捐款和书法艺术。背景墙上高悬浓墨字幅:“上善若水”。此刻,他身穿一尘不染的唐装,面目儒雅,恭敬坐在我身旁,肥胖的肚子重压我家的老式弹簧沙发“喀嚓、喀嚓”作响。他取下眼镜,注视着我说:“如果你还有什么困难,可以跟我明讲。”
我跳起来拉开门,抄起扫帚把所有的钱扫出门,对他们说:“滚!”
丁建伟悻悻往外走,在门口停住,转身对我鞠躬说:“作为单身父亲,我理解你的心情,望你保重!”
我忍着厌恶,说:“我发誓会让自己‘保重’的,为了小雪,无论用什么方法,无论多长时间,我一定让你儿子付出代价。”
丁建伟皱眉,抬手抹抹银灰色的头发,淡淡回应:“同样,为了儿女,我也会尽力。劝你别做傻事。”他拍着门框,眼里发出冷光。
“傻事?”我咬牙说:“我一定会和你们誓死抗争到底。”如果我手上有刀,我想我一定忍不住跳过去,给这几个丑恶的人一人一刀。
我的五官可能因为愤怒而扭曲,丁建伟的律师和跟班紧张围拢瞪着我。丁建伟挥挥手说:“我敬佩你的坚强,但真不值得这样干……有些事,你根本无力回天。”他语气镇静,神态就像在会议室、主席台或电视转播厅那样自在。
他权势盖天?
那天理呢?
我面对的是一头城府极深、酝熟社会规则的野兽,迅速便猜出我将要做什么。丁建伟没对我咆哮,用冷静的语调警告我:出了这道门,如果我敢有什么让他们不舒服的举动,我将很快被撕咬,尸骨无存。
我沉默和丁建伟对视。
不用废话,我让他知道一个无社会背景、失去女儿的母亲的决心。
丁建伟垂下眼睛,说:“你打算怎么样?我们谈个条件吧!”
我继续注视他,没有回答。
丁建伟说:“一百万,怎么样?你可以不在乎钱,不过,重要的是你也许能重新找个能跟你过下半辈子的男人结婚,重新开始新的……”
我颤抖起来,重重关上门。
隔着门板,我听到几人怒喝叱责声。丁建伟说:“祝平安!希望你别后悔。”
丁建伟沉稳的声音消失了,这是他最后一句清楚说出来的话。
几个月后,我明白这个卑鄙商人话里的含义。为了对付我,他用尽了各种无所不及的手段。
我没再回医院上班,每天去检察院和纪委的大门前静坐,用一块纸板写了六个字:“还我女儿的命!”每个字,都是我割破手指用血写上去的。来来往往的人有的叹气,有的嘲笑,有的甚至骂我神经病,偶尔有人问我发生什么事,我不厌其烦地给他们讲我女儿受害冤死的事。他们听了后有的愤慨,有的同情,更多的人则摇头叹息,劝我认命。
我绝不认命。
我尝试着找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打了几个电话,向他们说明我的情况,开始时,有人热情接听,一一的记录我说的东西,但说完之后也就完了,之后根本没人联系我。后来我再打电话,只要一听到我的名字,就会立刻被挂电话,我找到电视台和报社楼下,却被保安拦下来,并告知我再胡搅蛮缠就报警。
丁家一定买通了他们。
几天后,我察觉到有可疑的人在跟踪我,影子一样尾随咬着我。夜里拉开窗帘,可以看见马路边停着一部深色的别克商务车,彻夜不离半步。他们越是这样隆重对付我,说明心里有猫腻。我坚信小雪这案子当中肯定藏着不可告人的龌龊秘密。
我决定去省城上访。
医院领导布置了很多人阻拦我,早六点就在我家门口设岗端点,保卫科、妇联、医院工会等人员全线出动堵截我。他们威胁说:“如果你要上访,考虑一下后果,责任自负,请你还是回去吧!”面对这种胁迫,我只能说谢谢,想不到你们还会说“请”字。
他们说:“医院有院规,只要你离开市区,将立即被医院开除。”
我说:无所谓!
他们说:你会被撤职,开除党籍,没有退休待遇。
我点点头。
医院的工会主席刘大姐说:小林!别为难我们了。你有啥子委屈,咱们回医院慢慢谈,你尽管提条件。
我不想和他们再纠缠,重新回家,到中午,在邻居老张和吴奶奶的掩护帮助下,我背上装有上访材料的手提包,绕道离开小区,一路躲避,去到长途车站。
坐上班车出城不久,在高速路收费站,我被堵截下车。
我被推上警车带走。马警官拿走了我的包,我被反手背身铐上手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