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时间能冲淡一切情绪:幸福、惊恐、包括痛苦。但一夜之间失去小雪,目睹她死亡惨景,如今想起来,那种疼痛感至今仍然没有半分减弱。剧痛,像砒霜入口,腐蚀我的肌体,侵进血液,再深彻骨髓,日夜煎熬灵魂,时间愈久,我愈生不如死。
在明白、确认马警官所说的事真实发生后,我只感觉大脑一片空白,嗡得一声,世界旋转起来。他架着我,扶我走进别墅,步入血案现场,相隔5米目睹小雪头颅裂开,脑浆溅洒台阶上,一丝不挂拱着身躯半跪石阶下的死状。
她死了,半个脑袋摔扁,赤裸裸蜷在地上,肌肤泛出光芒好像初生婴孩。
我全身痉挛,犹若泡在沸腾的油锅,无数人手持钢叉、尖刀使劲地扎,让我千疮百孔,血肉翻滚。我哭喊,拼命捶打、抓挠胸口,感觉巨大的窒息。我渐渐迷糊、晃动,我眼中周围一切模糊着,我不敢相信、不愿相信这是真的……这是噩梦。
我要跪着用手把那些鲜血和脑髓捧起来,塞回女儿的脑袋里。
许多次睡梦中,我看见小雪从地上爬起来,活蹦乱跳,在我面前撒娇。可到最后,她的头发掀开,我看见她摔扁的脸,头颅裂开,血浆从裂缝狂涌,我用手去捂,怎么也捂不住。我拼命呼喊:谁来帮我,谁来帮帮我……周围的人望着我笑,哈哈大笑,惊奇嘲讽冷冰冰注视着我。我从梦中惊醒,周围黑漆漆一片,我看见小雪站在门口,望着我,无声无息。
我发昏,晕倒在地。
躺在医院病床差不多一个星期,我慢慢恢复知觉。我的眼睛哭坏了,弱视,几乎半个月以后才勉强能看清物体。而在更长一段时间,我不能说、不能听、不能看到,也不能用手触摸小雪留下的任何东西。
时间没能洗涤惨痛,至少在我心里结疤,隔着黑厚的瘤枷,我似乎变得无比坚韧,热血已冰寒,能清晰、有条理、不带感情地述说自己的故事。我无数次反复对警察、检察官、报纸媒体、电视台记者、****接待人员、街坊邻居、围观群众……冷静讲述:我女儿任雪祺,十七岁,读高二,圣诞平安夜那一晚,她被阔少骗去豪宅别墅参加聚会,被灌酒、猥亵、从楼顶推下摔死在石阶上,一丝不挂,赤裸裸摔破头颅当场死亡……
我四处诉说、呼号,直到发不出半点声音。人们从新奇到厌烦,嘲讽鄙夷,最后麻木,唯恐避之不及,唯有无聊的学生偶尔扔鸡腿给我,他们问:嗨!疯婆娘!你死了,真的翘着屁股,没穿衣服?是不是被丁少爷给****……哈哈、哈!
我说过,大约一个多月后我意识清醒,那时候,丁雄早已录完口供,接受例行调查后安然回家,照常上学读书,恢复空暇时间的一切“不知羞耻”的娱乐活动。同样,那晚聚会现场的6男7女没有一个人因此获罪,没有谁被指控。
法律告诉我:小雪死于意外高坠伤,和他们无关,他们是无辜的。
在近一年里,这个在民间轰动一时的案子,沸沸扬扬传了一段时间后很快沉寂。除了第二年4月份一次滑稽、卑鄙的法院开庭审理,人们为满足刺激好奇心理冒着大雨赶到法院排队围观,以免抢不到位子旁听,他们更想了解:富豪奢靡的生活内幕;高中女生被猥亵的细节;弥漫血腥味的尸检报告。人人都明白其实结果依然是这样,那只是一场出色的法庭秀,权贵豪门完胜,几名被告微笑着走出法庭,从我身旁轻快而过,丁雄侧脸对着肝肠寸断的我发出一丝冷笑。
当地晚报在第三版对此事有一则不足1千字的报道,标题:《高中生聚会酒后失足坠楼,学校、家长应加强学生课外活动管理》,内容诸如此类:学生平时学习压力较大,课外走出家门和同学小聚,一来可以联络感情,二来锻炼自己的交流沟通、社交能力,但要注意方式和方法,在学校、家长的监督下适当适度进行,聚会场所一定要适宜得体,避免到酒吧等成人参与较多的场所,不宜饮酒……
他们控制、掩盖了一切真相。
事实上,马警官告诉我那晚参加聚会的6男7女中,除了3个人是和丁雄一丘之貉的阔少,4个美貌的女同学,还有副市长的儿子、检察院院长的公子、刑警大队长的儿子、土地资源管理局办公室主任的女儿、电视台女主播、副校长的侄女。
马警官叮嘱我保重,要做好思想准备。
我不寒而栗。
作为急诊科护士,我见过无数的血腥场面:打架斗殴脑袋被削掉半边,喝酒醉驾撞成半截,被火烧焦黑,皮肤溃烂,挥刀自杀浑身冒血……几乎每隔几天都能见到。刚来的小护士经常跑到厕所呕吐,称这比在医学院解剖室恐怖,而我将近二十年的护士生涯里,对这一切已经司空见惯,难有情绪波动。
但这一次,面临的遭遇却让我的胃激烈绞痛,吐光了苦胆水。
本该在家里安睡的女儿,怎么会死在豪宅别墅?我清楚意识到,找寻真相,无疑要先推翻压在它上面大山一样沉重的钱贵。
实际上,我还没行动,就有许多人在我身上不断垒石块。
在我失去小雪,垮在病床期间,我享受到特别照顾。单人病房,特级护理;专家会诊,医院主管看望;学校主任老师轮流陪护;市教育、妇联、政协、公安、检察院领导探访……他们笑脸对我,好语安慰,像保护濒危动物一样照顾我。我的病房床头堆满了各种高档食品、营养品、包装精美的鲜花。温煦香馨弥漫,紧紧包围着我。
新年过了,2月4日下午1点,一个由警察、检察官、律师、法医专家等组成的豪华团队,抱着5公斤重的档案资料亲自赶赴医院,在会议室,我躺在靠椅上,接受注射镇静剂输液,听取了他们所谓客观、公正的案件陈述。
他们以党纪、职业和道德起誓:将详细为我还原小雪的死亡真相,让亡灵得以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