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莫斯科不相信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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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推荐序

命运的嘲讽——祝轻松享受蒸浴!

吴亦芳

(圣彼得堡列宾美术学院艺术理论史博士,现任成功大学艺术研究所专任副教授)

《莫斯科不相信眼泪》——是苏联时期拍摄的一部经典电影,内容诉说1980年代一位事业有成的高阶女主管,如何在历经一连串的情感打击与坎坷崎岖的爱情后,最后得到真爱的故事。这部电影至今仍然可以在俄罗斯的电视频道中收看到,也算是祖、父、孙,三个世代都熟悉的长寿热门影片。尤其是片中最后一幕,历经感情煎熬的女主角亚力山大娜,含泪看着假装不在意、饥肠辘辘大口用餐的男主角,轻声说出:“我是如此漫长的等待啊!”这一幕,不知道让多少婆婆妈妈,拭擦着泉涌不止的眼泪!或许可以将《莫斯科不相信眼泪》比拟为台湾1970年代琼瑶式的文艺爱情片,只是这里的爱情少了些虚幻的浪漫,多了点扣人心弦的情感与真实生活的写照。

张锡模的《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当然不是一部文艺爱情小说,但是,它的确是一本细腻记录俄罗斯从共产体制的苏联过渡到资本主义时期这个最为激荡变化时期中,当时人民生活的真实写照。本书撰写手法深入浅出,层次分明,文章内容多以一则小故事、一篇社会新闻,或是作者与当地人民的闲聊对谈展开。如此,每篇主题性的开头铺陈,总能引发阅读者“接下来?接下来?”的好奇心,有一种欲罢不能,先睹为快的强烈念头。“引发阅读者兴趣”,对于这本核心价值建立在探讨体制变动与社会公平正义的严肃题材之“随笔式”专书上,它应该是相当成功的。毕竟,过于冷峻严厉的文化评论语言、艰涩难解的空泛理论、只会令人避之惟恐不及,更遑论静心品味字句之间的个中三昧。

俄罗斯人对于自己生长土地的强烈爱恋之情,以及以身为俄罗斯人为荣的自信态度,一直深烙在我脑海中,即便是在非常艰苦的1990年代,苦中作乐——成为支持广大民众度过无数漫漫长夜的精神力量,这似乎是该民族天生练就的好本领,无须学习。张锡模在《俄罗斯笑话》一文中的最后批注:“笑完以后会想哭,正是俄罗斯笑话的髓质”,贴切的指出这种俄罗斯人身上特有的、笑中带泪的“黑色幽默”体质,即为演绎北国民族性的最佳代名词。关于这一点,淋漓尽致的体现在苏联大导演尼基塔˙米亥科夫90年代拍摄的《烈日灼身》(1994, Burnt By The Sun)、《西伯利亚理发师》(1998, The Barber of Siberia)两部影片中。

“俄罗斯——慷慨的心灵”是一句大家皆能琅琅上口的流行话语,也是一则知名巧克力品牌广告的经典台词。俄文“慷慨的”(shedryi)一词同义于“富裕的”、“大的”。换句话说,该则广告巧妙地将富裕的、大的和慷慨的心灵进行连结,用以阐述俄罗斯有如大海般不但能够容纳无数江河水、并且具有慷慨无私乐于分享的灵魂。事实上,绝大多数俄国人会同意“俄罗斯——慷慨的心灵”这句类似老生常谈的说法,它可以用来说明俄罗斯人不计较、或者说不拘小节、不善算计的民族个性,来自于袤广不着边际的浩瀚国土。因为横跨欧亚的广漠领土,是不可能孕育出斤斤计较的小家子气性格。就如同张锡模文中提到广大的国土使得俄罗斯人对于时间、空间的计算方式有着自己的一套标准一样。因此,以无垠般的“慷慨的心灵”比拟俄罗斯民族性,自然相得益彰,并可藉此彰显泱泱大国的气度。不过讽刺的是,近年来饱受经济萧条之苦,民怨不断的今天,俄罗斯人对于“慷慨的心灵”有了新的诠释——因为慷慨,所以无所剩余。这也算是苦中作乐,另类的自我解嘲!

不得不由衷佩服张锡模对俄罗斯社会的细微观察与纪实描写功力,让笔者在文中每一段精彩的对话当中,仿佛亲临现场。或许这是源自于笔者和张锡模对于俄罗斯的共同生活记忆。《恐怖的大地》文中提到莫斯科警察粗暴殴打市场小偷的情景,不禁使我忆起一段数年前在莫斯科亲眼目睹的事件。那是在一辆缓慢驶进莫斯科大学站的公交车上,到站后走进两位体态魁梧的验票员,类似台铁列车长的例行查票,此时验票员查到两位穿着时髦,但无票上车的女大学生,在你来我往的互相争吵声中,高大的验票员冷不防地连拖带拉,将两位女孩硬生生的从座位上拉扯下来,其手法像极了捕捉前科累累的通缉犯。按照我们地理解,显然是执法过当。然而面对如此粗暴的行径,响应的却是无言沉默的大众,而我则是神经质的不断检查紧捏手心中,早已湿透的票根,深怕一不小心,就掉落在拥挤的人群中。

《莫斯科不相信眼泪》从历史、政治、体制、文学、鬼魅、民间传说、乡野轶事、价值观……包罗万象,无所不谈。笔者相当折服张锡模对于俄罗斯社会与人性巨细靡遗的观察,尤其佩服他在历史背景的阐释能力,每个章节的内文安排与结构铺陈,如同一部意象鲜活的影片、一幕幕快速转换的人生剧场,历历在目。值得一提的是,书中表象看似描述作者在俄罗斯留学时期的生活随笔与心情记录,然而在细读每则“小故事”的过程中,却又不自觉的坠入到一个更深层、更严肃的社会议题中,而陷入沉思,这也是当初我在拜读《莫斯科不相信眼泪》时所始料未及的收获。作者尝试以“他者”身份撰写,其时而抽离,时而介入实境与当事者对话的交错方式,丝丝入扣的娓娓道出,在“改革”与“重建”的响亮口号下,那些措手不及、被迫接受体制巨变的民众、是如何在青黄不接、诡谲不安的动荡政体中,勉力度日的沉重处境。《资本主义的弃婴》记录豆蔻年华的妙龄女子,在工资短缺的困苦年代,只能在正业之外,以变相的方式获取生活所需。《真爱》中叙述典型俄罗斯(或说苏联更为恰当)知识分子自嘲自己是“社会主义的私生子”的现实无奈,却又不愿离开祖国的矛盾情结。《夏日风衣》突显出社会底层中最令人怜悯的一群人——以乞讨为生风烛残年的老人,游离于广场上年迈贫民的艰困岁月,然曾几何时,他们也曾是咬牙撑起社会主义制度的中坚分子,如今却成为警棒下,驱之唯恐不及的都市毒瘤,苍凉处境,令人不胜唏嘘。

张锡模对于时事的敏锐感受力与个人专业的研究领域,激发他特别关注社会政治议题。作者在1995至1998年期间主要居住在俄罗斯首都莫斯科,这个集权俄罗斯政治、经济于一体的大都会,社会面临着剧烈转型的年代。在新的经济体制尚未上轨道前,夹缝生存于社会的各个阶层——由其是弱势团体与知识分子,在维持基本尊严与生存权上,遭受前所未有的冲击。也无怪乎在张锡模专文中,对于残留自苏联时期的政治迫害、经济体制过度时期的非公平正义议题,念兹在兹。

笔者相当幸运的是,在负笈留俄七年多的学习生涯,居住于充满人文艺术气息的圣彼得堡。在这个有北方威尼斯之称的美丽水都,人们的生活步调显得悠然自在。漫步于迷人的涅瓦河畔,尽收眼底的是彼得大帝欧化运动后的建筑美景。圣彼得堡市民大抵上优雅有礼,在生活上若有任何疑问,多能得到和善的响应。走在街头,无须担心会突然冒出警察检查证件,或遭受激进的“光头党”(俄罗斯一个专门骚扰亚洲民族的团体,其成员多集中于莫斯科)骚扰。因此,就整体环境而言,无论是长居于此的市民,或是短暂前往观光、留学的外地人,多能怡然自得的平静生活。

圣彼得堡建立于1703年,为当时极力促使俄罗斯赶上欧洲文明世界的年轻的彼得大帝主导下的梦想产物。也因此,圣彼得堡在规划之初,即以建造一座欧洲建筑为目标。而从18世纪初期彼得大帝建都开始直到1918年共产党迁都至莫斯科为止,长达二百余年,圣彼得堡一直为俄罗斯的首府。虽然圣彼得堡不似莫斯科具有最奢华的声光娱乐场所,最昂贵的精品商店、也没有最顶级的炫目跑车穿梭大街小巷,但是这里却有全俄罗斯最富丽堂皇的宫殿以及最丰富的艺术收藏品。当然在这具有浓厚艺术气息的北方之都,得以酝酿出全俄罗斯最具人文气质的优质市民。相对于莫斯科的纷扰不安,这里显得特别宁静祥和、令人心安。笔者在圣彼得堡求学时期“恣意所欲,其乐无比”的浸润在这个静谧、舒适的学习环境。因此,这个昔日的北方之都,成为学习音乐、舞蹈、艺术、文学的最佳殿堂。显然地,圣彼得堡的知识分子,在言语中也经常不经意的透露出这份骄傲:“圣彼得堡人”有最美丽、最标准的俄文发音和说话艺术。当然,这种说法明显是要和龙蛇混杂的莫斯科进行区隔。也因此,当来自圣彼得堡的普丁,在2000年第一次当选俄罗斯总理时,不少反对俄罗斯政府的老共产党员,居然能够在谈到普丁时,以明显和缓的语气,温和对待。详究原因,原来是他那一口用字精准、淬炼简洁、发音标准的俄文,掳获庶民大众的心。这种“普丁现象”快速的在知识分子间发酵,一位仅愿称呼自己为“列宁格勒人”的长者(圣彼得堡在苏联时期称为列宁格勒,在1991年进行公投,其结果45%的市民希望恢复彼得大帝时期的旧称呼)细心的为我解释这个几近偶像崇拜的现象:俄罗斯人喜好艺术文化,尤其相当自傲于丰富的文学语文资产,然而讽刺的是,从苏联时代开始,他们国家最高领导人——总书记,没有几个能够说出一口漂亮的俄文,当然这包括正确的发音、文法以及修辞。列宁无法发出卷舌音,众所皆知、斯大林来自乔治亚,有着浓厚的乡音、出身工人阶级的赫鲁晓夫,行为鲁莽,不修饰语词、而享誉国际的戈尔巴乔夫,虽有傲人的学识背景,却是带着乌克兰腔调的俄语、最后大家记忆犹新的叶尔欣,总是含糊不清的喃喃自语。而普丁,则是至今为止,最为熟谙俄语的国家领导人”。当然,上述说词,似乎有夸大之嫌,毕竟语言为沟通的工具,若以此为定夺个人政治生涯的准则,显然武断。然而从上述言谈中也不难理解,当普丁在1999年12月31日,以久违的精练语法、掷地有声进行演说之时,的确使人耳目一新,令长期以来迷恋于“伟大俄文”的知识分子动容。

张锡模在第二篇探讨俄罗斯特质的内文中,引用诗人乔挈夫:“一整片白桦树林,就像是严阵以待而屏息并列的士兵,仿佛正在凝神静听穹苍间未曾有的严肃使命。”的一段诗篇,以藉此定义俄罗斯。虽然将白桦树比拟成军队,似乎不甚浪漫,但是也说明了成排军队,对于俄罗斯人来说,应该不是个陌生的景象。事实上,笔者尚未来到俄罗斯前,对其印象就是成排的军队。这刻版的想法,极可能来自昔日冷战时期美国影集中,刻意塑造出的苏联大兵意象。无独有偶,笔者第一次抵达莫斯科印入眼帘的,也正是那令人时空错置的成排军队:1990年代初期的仲夏之夜,笔者首次随着游学团前往俄罗斯。当凌晨一点飞机缓缓降落莫斯科谢列梅捷沃国际机场时,停机坪上迎接我们的是整排高大魁梧,穿着帅气披风的军队。事实上印入眼帘的那一霎那,感觉异常诡谲,仿佛谍报片中才会出现的场景。俄罗斯军人虽然英挺俊俏,但严肃不苟一笑的锐利神情,总是让人不寒而栗。若说机场是国家对外的第一印象,则当时俄罗斯对我而言就是一个肃穆、诡谲、深邃无法探知的神秘国度。陌生的距离容易产生误解,昔日的“恐俄症”,随着对俄罗斯的认识而逐渐消散。尤其笔者在经历俄罗斯七年多的生活经验之后,对于他们表面上“不可亲性”的社交态度,有了另一番理解。基本上,俄罗斯人心思缜密,处理事务态度严谨。而他们内敛谨慎的性格,几乎不易显露喜怒哀乐。因此,对于从小被彬彬有礼“宠坏”的台湾人来说,刚到俄罗斯,尤其是莫斯科,必定会感到相当的挫折。以微笑来说,我们的教育告诉我们:要微笑!因为那是拉近彼此距离、最为亲切的共同语言。由其是服务业,有事没事脸上总是挂着一抹笑容,但是在俄罗斯这可不是服务业不可撼摇的铁则。尤其是当他们在专心工作或执行任务时,脸上是不会刻意带着微笑的。然而,他们的一号表情,并不表示生气或处于负面情绪状态。笔者回想刚到俄罗斯时,曾被寄宿家庭的房东太太质问我为何一直“傻笑”?原来那自认为良好教养的微笑,在他们的眼中却变成“轻微的起肖”。又如同许多俄罗斯友人回答我:“为什么不笑呢?”的问题时,总是狐疑的看着我说:“没事为什么要笑呢?”一样。可见,有时微笑不见得是沟通彼此的最好语言,至少,在俄罗斯这并不是通则。

若要票选最能代表俄罗斯性格的名词,则非“坚毅”一词莫属。张锡模在《白桦恋语》文中,以白桦树来比拟俄罗斯人民性格,实为贴切。事实上,他们近乎偏执的坚持与不易撼动的固执态度,对于八面玲珑的东方人来说,俄罗斯人似乎不是一个懂得变通的民族。然而,不可亲近的面容以及冷若冰霜的处事态度,只是作为自我保护的面具罢了!基本上,俄罗斯民族特性相当热情且好客。据笔者观察,俄罗斯人不谙处理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也不喜爱装饰缀文的场面话。唯有诚恳、实在才能掳获北国民族的真正友谊。

诚如张锡模在自序中所言:“许多读者,尤其是对俄罗斯事务有所涉猎的读者,未必会同意,乃至根本反对本书中的许多见解”。不能否认的是,本书内文中提到某些观察与论点,确实迥异于认知中的俄罗斯。笔者同样在剧变的1990年代负笈北国,同样在瞬息万变的改革中,目睹许多令人瞠目结舌与颟顸无理的事件。然而,平心而论,在多年的求学生涯中,俄罗斯留给我的甜蜜过往,多于苦痛经历、浪漫的回忆过于仓皇失措的视觉震撼。或许这是因为在我的求学历程中,幸运地被太多美好的人事物包围,拥有亲密好友的温暖拥抱,以此而无法像张锡模,能够以冷静理性的思考和精辟洞悉事件本质的敏感力来剖析俄罗斯。因此,若我执笔撰写留俄生涯的点滴印记,我想,取代动人至深的“莫斯科不相信眼泪”,书名应该会援用俄国人最喜爱的经典喜剧:《命运的嘲讽——祝轻松享受蒸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