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死丫头,叫你早点出发,这么晚才回来,菜都凉了。”我妈一见我就埋怨。早说过了,韩飞才是她亲生的。
我那才七岁的弟弟,见我被骂,不知道多得意,就像把自己暗恋的小姑娘追到手了似的。我瞪了他一眼,对我妈说,“路上堵车,都赶回家休假你不知道吗?”
“懒得跟你说,你就是找借口。”说着亲切地拉着韩飞的手,“还是韩飞好,哪像这个死丫头,就知道淘我的气。”
“哪有。”不待韩飞说话,韩妈妈就亲切地揽过我的肩膀,“小乔不知道多懂事,才不像这个臭小子,和他爸一样。我就想有个这样的女儿。”他爸被说的不好意思,挠了挠头,拍了拍韩飞的肩膀,韩飞冲他咧嘴一笑,算是爷们之间打了招呼。
韩飞比他高了半个头,长成了一个男人,不再是那个跪在地上挨他十八下皮带的少年。
我看着韩飞,突然眯着眼睛笑了。
今天四月三十日,我生日,恰好韩飞在这天回来,于是我妈就将韩飞的接风宴和我的生日宴一起办了。
我是沾了韩飞的光,不然生日就是吃碗清汤面了事。我曾经无数次暗示我妈,生日得有个生日的过法,但是我妈每次都语重心长地跟我说,“过完生日你就是老了一岁,像你这种还没有结婚的老姑娘,过生日丢不丢人啊,这不等于敲锣打鼓地告诉别人你这么大年纪还没有嫁出去吗?”
我才二十六岁,我一口老血——
今天我刚好满二十六岁,我妈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把我划分到二十七岁的年龄里去了。
两个妈投射到我和韩飞脸上的目光温和可亲——不怀好意。
“韩飞今年也二十七了吧。”
不等韩飞回答,韩妈妈比他还要积极地接过话头,他爸还是老样子,寡言少语,不怒自威,很明显,他对这方面的话题没有什么兴趣。
“早就二十七了,比小乔正好大上五个月。”
“我家这死丫头哟,二十七了婚姻也还是没个着落。”我妈一拍大腿,眼看着这戏就要唱起来了。下一句估计就是:再不嫁出去眼看着就要剩在家里了,本来就长得不怎么地,这一剩下来,还不打一辈子光棍啊。
“我们家韩飞也是的,出去八年也不见得带个女朋友回来,都二十七了,也没有要成家的动静。”
“这两孩子啊,还真是叫人操心。”
“小乔就挺好的,我挺喜欢这丫头的。”
“我看还是韩飞出息,哪像我们家这死丫头啊……”
“以后找儿媳妇就得照着咱小乔这标准找。”
“以后找女婿也得照着咱韩飞的标准。”
……
干脆你俩找上吧。
吃完饭已经晚上九点了。
整整两个小时我们都是在听各自的妈扯家常,而家常概括起来就是这三个方面:我家的小孩怎么怎么地不好,你家的小孩怎么怎么地好,要不咱们结成亲家得了。
她们的思维极其发散,见我和韩飞闷头不语,说得更加起劲,从我们小时候穿开裆裤的事情讲到了以后结婚孩子穿哪个牌子的纸尿裤,并且还有发展到我们孙子身上去的趋势。
我暗自咽了口口水,对着面前一份剁椒鱼头戳来戳去。
韩飞不高兴了,转了过去,放在自己面前,半个小时后,我看见了鱼头晶莹剔透的骨头,一丝丝的肉都不剩。等到饭局终于结束,那些鱼骨头被韩飞小心翼翼地搭成了一个完整的鱼头骷髅。
……
饭局后,舒翰云竟然送了我一份包装精美的生日礼物,很是得我心。我嬉笑着打开,然后恨不得把一脸坏笑的他扔到垃圾桶里去。
想必是我妈指使的,他画了一幅画,上面画着孤独的女人,风吹起她的发丝,在秋风中无比萧瑟。旁边写着一行字——再不出嫁就老了……他特地配上了几个音乐符号,以让我知道,这句话应该唱着说……
担心我一个人这么晚了回家不安全,韩妈妈抢过韩叔叔的车钥匙扔给韩飞,让他送我回去。
韩飞爽快地接过车钥匙,过去给我拉开车门。
三个老人家站在店门口,眼冒绿光地瞧着我们俩,让我感到毛骨悚然。
我边系安全带边摸着自己的肚子,“一整个晚上你妈都在盯着我的肚子,我感觉里面真会被她瞧出个什么玩意来。”
韩飞看着我笑,“你妈也一直盯着我的脸,我都感觉自己的脑袋快被她盯出个洞来了。”
“就是,她俩对台词似的,一唱一和,肯定事先排练好了。”.
韩飞没有接话,车厢里开始弥漫着沉默。
他专注地开着车,一个个路灯打在他的脸上,像是一幅幅飘摇而去的画,我瞧着很是顺眼,很是矛盾。
“整个晚上……你也一直在盯着我看。”他的耳根慢慢地出现一圈粉红,淡得几乎察觉不了,“即使少爷我很帅,也经不住你这么看啊。”他又摆出那副贱样子。
他和我一样,不红脸,只红耳根,紧张起来的时候耳朵红得跟什么似的,但是脸上还是瞧不出什么。
“不要脸。”我嗤笑,指着他右脸一道浅淡的刀疤,“那道疤,怎么来的?”
他突然转过头,沉默地看着我,目光清冷,那道刀疤在阴影下显得些许狰狞。
我看着他这幅样子,笑了笑,“专心开车,摆出这幅表情干什么,不就是问你个小问题吗?”
他嘴唇轻轻抿了抿,眼睛里仿若放进了整个星空,一闪一闪,他的声音里透着些许干涩的沙哑,“只不过是条小伤,你不记得?”
“这么久了,都八年了……”
“……”
我别过头看向窗外,不敢再看他的眼睛,“记不真切也是自然的。”
他听后,没有再说什么,重新发动车子,朝前面的马路飞驰而去。
“喝一杯吧。”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也带着那种难受的沙哑,像是沙漠枯燥已久的植物,突然被赐予了一场甘霖,却不知所措。也像是在人生的道路上撇下竹马走了整整八年的青梅,某天回头,却发现竹马还在原地等待她,一直在原地等待她……
我说,“毕竟,接风,该喝杯酒的不是吗?”
没有去酒吧,因为家里就有一个小小的酒柜。
我借着七分的醉意,冲他打酒嗝,骂他,“当年走得一声不吭,走得那么干脆,你他妈还回来干什么。”
他眼神迷离,眯着眼睛看着我,一个劲地笑,一看就是醉得连妈都不认得了。
“实在是很想,很想回来了……”
“你不回来才好,反正我已经把你忘得差不多了。”
“……”他沉默地看着我,突然仰起脖子给自己灌上了一大瓶酒。
我放下酒杯,也拿起一瓶酒,“你下次干脆走了就不要回来了,我当从来没有认识你好了。”
“怎么可能。”他冷笑,幽深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突然指着自己左脸的刀疤,“你不是问我这条疤怎么回事吗?”
我眯着眼睛,嗤笑,脸上做作的表情连自己都看不过去了,“你这刀疤怎么样,关我什么事。”
“当然关你的事。”他眼神冰冷地看着我,“当年有个女孩让人给揍了,我给她报仇,揪着欺负她的人的头发拖过去给她道歉。最后被我爸用刀子亲手在脸上划了这么条疤,他说都是我的脸惹的祸。”
他把脸朝我凑过来,我伸出手,沿着刀痕缓缓地描摹了一遍,想象着当时刀子是如何划下去的,想象着当时鲜血是如何顺着他凌厉的下巴滴落在木质地板上,想象那条丑陋的伤疤是如何在他的脸上一点一点归复于岁月的痕迹。
“什么时候的事?”我的眼中只剩下了这道浅浅的疤,察觉不到自己的声音已经暗哑。
“2007年。”
“我们十七岁。”
“是你十七岁。”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钳住了般,连呼吸都费力了起来,“对呀,那天我正好十七岁。”
那天是我生日,韩飞说十七岁生日得过得不一样,毕竟一生也只有一个十七岁,十七岁是成年前最后一个生日,成年后人就老了,现在说明我们还年轻。
我眯着眼睛冲他笑,对呀,趁着年轻,趁着漂亮。
他白了我一眼,漂亮你就省了吧。
他说要给我一个小惊喜,就在放学后,但他在快要放学的时候被教导主任喊去了办公室,昨天校长的车被人莫名其妙地挪动了,一觉醒来发现上面布满一坨坨优雅的白色鸟屎,喊韩飞去调查调查清楚。
毕竟新市三中,除了韩飞,没有谁想得出这么绝的点子。
但是我被一群女生找了麻烦,就是那些嫉妒,胡说,污蔑,威胁的老戏码,她们死皮赖脸追不到韩飞便来警告我叫我离韩飞远点。大概有六七个五大三粗的女生,个个长得像猩猩它妈,我的大腿恐怕都没有她们的胳膊粗,怎么可能打得过。
放学时间操场人多,我被她们拖到了操场,像是炫耀似的,你一拳,我一脚,各种难听的谩骂叫嚣刺激着我的耳神经,她们人多势众,奈凭我再嚣张,也只有被揍的份。
晚自习的时候,教室门被人一脚踢开了,韩飞一脸阴沉,从教室门外面走了进来,手里拽着一个女孩子的头发,是为首的那人。他拖着她到了我的面前,女孩一路尖叫着,把整条层楼的人都给吸引过来看热闹。
“跪下,给她道歉!”
我不知道那天全部的情况,我只记得周围一片死寂,他的脸,在日光灯下显得格外柔和,格外清冽。
心中一种莫名的情愫破土而出,悄悄地发着芽。
我想那大概就是我十七岁生日礼物。
你看,其实,我都记得,只是矛盾着,不知道如何去想起来。
“就像我十八岁给你的信中说过的那样。”韩飞轻轻地用指腹摩擦我的脸,他眉目温柔,声音沙哑,“你如果不打算等我的话,没关系,我回来后,不管多久我都会等。”
“……你又要走。”我看见了,我在他的眼中见到了自己的眼泪。
“……我突然,不打算走了。”
他的脸在我眼中慢慢放大,那我曾经暗自描摹了无数次的轮廓,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