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看过《麦考夫克莱顿》之后,珍妮也承认这是个不错的剧本,凯伦更是个很有发挥空间的角色,她可说是米兰达的黑暗版本,为了工作完全地付出了自己的所有,私人生活、个人良心、对法律的尊重,这一切全被医药公司用巨量的金钱买断,在她即将成为公司法律总监,走上事业巅峰的同时,凯伦最后的人性也在垂死挣扎,通过种种征兆提醒凯伦,她的自我即将被完全杀死——如果《华服恶女》想拿奥斯卡的话,那么米兰达也许也要面对这些问题,是的,凯伦是个很有嚼头的角色,她的戏份虽然不是太多,和盖文史密斯比起来只能算是配角,但几场戏却都很出彩,见功力。
但,认可凯伦有趣,认可剧本出彩,并不意味着珍妮就真的发自内心有和凯伦共鸣的地方,她就真的渴望来演绎这个角色。说实话,她对这个角色是有些隐约的畏难心理存在的,就像是当时演安迪一样,在没有成品可以参考、共情的前提下,她对于进组拍摄的确有些畏惧。在现在回头来看,她可以理解到自己为什么要横插一脚地去为难盖文史密斯了。一方面当然是因为她不喜欢他,但另一方面,也有一些隐秘的心理,是希望这个片子还能出些波折,这样她就无须面对自己,承认她不敢就这样进组,因为她并没有能出色演绎好凯伦的把握——尽管在心理表层,她并不承认这个问题,甚至还过分自信地认为自己能在金手指的帮助下把盖文史密斯的戏给压下。
这可能就是她在之后的发展中必须处理好的问题了,珍妮不能不悔恨她前世的'低俗',虽然她是个关注北美娱乐圈八卦的'圈内人',但当时她也受到奥斯卡和商业主流渐行渐远的影响,对于奥系影片都抱有轻微的反感,几乎从《天神化身》落选奥斯卡之后,各种冲奖影片,除了有喜欢演员出演,以及是得了重量级奖项的那些,否则他她几乎都是漠不关心,毫无印象。而这就造成了她可以用金手指共情出演那些商业大片,把这些本来就没有多少演绎难度的角色演绎得惟妙惟肖,出彩无比,但在真正需要金手指的艺术片里,她反而是有些无助了——这也许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最佳注解,或者用西方一些的表述方法,那就是她当年的懒惰现在终于回头咬了她一口……
艺术片的角色,往往是独一无二,除非她以后都只演老人物新拍的传记片,否则只靠自己出演高难度角色这一关肯定是要闯过去的。再怎么想逃避,也得逼迫自己面对,珍妮之前虽然没有发觉自己的畏难心理,但也没懈怠下练习的脚步,但,直到她的人生观又一次受到冲击之后,她才忽然找到了凯伦的感觉——或者说,她才忽然从扮演凯伦的过程中找到了快感……
“很荣幸,我很荣幸,今天能出现在这里,是我的荣幸。”在空间模拟出的苍白场景里,珍妮对着水汽模糊的镜子抹了一把脸,她的形象甚至都有些模糊不清,这是因为空间还不知道形象设计师会怎么处理她的发型和身材,但她的表情在镜面里是很清晰的——这是一张苍白又惶惑的脸,没有妆,眼圈泛红,双眼不自然地圆瞪着,就像是被车灯打到的兔子,双眼中不自然地透露出无理由的绝望,仿佛是直觉告诉她,自己末日已至——这是一个毫无理由,非常绝望,甚至可以说正在经历一场精神崩溃的女人。
珍妮深吸了一口气,“我很荣幸能出现在这里,众所周知,公司是个规模巨大的医药公司,公司规模巨大。”她无意义地调整着语序,寻找着更好的表达方式,强迫自己把精力放在词句挑选上,以此来回避接下来真正要进行的事。凯伦就要获得提升了,她将成为这间伟大医药公司的法律总管,这是她职业生涯的顶峰,但显然她还没为这点做好准备,她甚至是用尽一切办法来逃避最终直接谈到这件事的时刻,因为她深知这意味着什么:脏活,为公司挑选合适的人选,把威胁扼杀在萌芽状态,清除掉危险因子,那些能危及公司利益,让公司损失利润的人。公司宁愿把钱付给律所,也不能给那些原告,而凯伦的任务就是挑选合适的律所,为公司做任何CEO们过于谨慎不愿去做的事。她职业生涯的每一天都担着风险,她做过了无数非法的事,无数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罪恶的事,就像是CEO藏在她背后一样,通过重重单据和皮包公司,她也藏在那些打手之后,她是一场正在进行中的犯罪的重要分子,她是小头目。而凯伦每天都为自己做过的事担惊受怕,她无法为自己的升职感到喜悦,但她又不能不争取这次升职。
“从莱特把我挖掘进这间公司开始,我就为绿叶奉献我的生活,我为此感到荣幸,不,荣幸重复了。”在这段表演中,戏肉并不在台词,而是在于凯伦显而易见的失控和烦躁,珍妮在场景中来回踱步,神经质地低声呢喃,沉浸在凯伦的精神世界里,她理解凯伦,她现在非常理解凯伦的恐慌:就和她的前任一样,她获得了升职,有一天她会进入董事会,也许她会成为CEO,而那天就是她真正安全的日子,CEO不需要做脏活,如果她不想再这样担惊受怕下去,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继续又快又好地把绿叶的脏屁股擦干净,然后祈祷着这一切别出疏漏,不要反咬她一口,别让她被公司抛弃——继续这样提心吊胆、苟延残喘儿厚颜无耻的活着,等着她被晋升到一个足够高的位置,彻底离开这摊污泥的一天。这一天虽然遥远,但她还不至于完全没有希望。
这是她唯一的出口,没有第二条路,她已经走得太远,再也无法回头。
凯伦深吸了一口气,把头发从脸颊上抹开,她偏过头嫌恶地嗅了嗅自己的腋下,她讨厌自己的汗味,凯伦的体味不是很强,但她觉得自己出汗的事实证明了她有多软弱,weak,这是她讨厌的词。
“个人生活?我不需要个人生活,我是说,我爱我的工作,我为它奉献一切,噢,又是奉献。”凯伦说,她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你做的是行业惯例,没有你也会有别人来做,所有人都这么活着,这就是社会现实,而你到底在害怕什么?技术上说,你从未犯法,所有犯法的事都有别人去做,你只是通过隐秘的途径往一些可疑的账户转过一些钱,没有什么不能解释的,即使东窗事发,公司的律师也会为你解决一切,你不可能坐牢,这一切没有失控,没有失控。
“如我所说。”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冗长的法律术语,精确,但毫无意义,“呃,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们可以认为……oh,crap,这全是废话。”凯伦捂住额头,往后倒在柔软的鹅绒被上,凯伦是一定要睡鹅绒被的,她毫不吝惜地使用金钱,尽管所有信息都表示,更谨慎的选择是为了退休积攒资金,但她总是情难自禁。凯伦就像是一个即将溺死的人,在所有人眼里,她的泳姿非常优美,但只有她知道,自己的肺部已经充满了冰冷咸涩的海水,她重得就像块石头,只能在海水里不断地往下沉,往下沉,往下沉。
她在宽大的kingsize床垫上蜷缩成了婴儿的形状,在这个充满了不安感的姿势中心,低沉又喋喋不休的念叨声继续传出来,“合适的法律顾问对于公司的意义不言而喻。无需多言,合适的法律顾问对于公司事务的正常开展……帮助绿叶更好的研发新药,缓解病痛……”这是凯伦在《麦考夫克莱顿》的第一次出场,台词多数都是这样嘟嘟囔囔,她的戏在表情,在肢体语言,甚至在她的气质传递给观众的信息。《麦考夫》的剧本非常收敛,没有大段大段的独白,没有内心戏,对白在塑造人物、冲突中的作用很低,甚至可以说是有几分诗意,真正残酷的对决通过大量的肢体语言表演在不动声色中被塑造出来,在观众脑子里完成,就像是一个哑谜,观众和导演在观影中达成默契,但谁也不会表达出来,这种克制的沉默维持到了剧本的最后一页。而凯伦的戏份尤其如此,不像是主角麦考夫,导演可以运用关键道具,对白呼应和小情节来塑造他的性格,凯伦的第一场戏必须要有爆发力,她的人物要在第一场就丰满起来,在有限而无意义的对白中传递出足够复杂的信息,让观众对她的处境达到初步的理解。
在之前的几次试演中,珍妮对自己的表现都谈不上有多满意,她演出了凯伦的彷徨,借助了一些类似角色的金手指帮助,但也许是参照角色找得不够好,凯伦看来有些过分狂躁,她太危险,太有侵略性了。而这和她自己对剧本的解读并不一致,凯伦事实上是一个软弱而崩溃的角色,她已经被现实完全杀死,只是浑浑噩噩地随波逐流,在剧本的最后,人性不存,主宰凯伦的只是惯性,但性灵的她早已死去。但在她的表演里,凯伦还是有生机的——她捉不住在阅读剧本中,凯伦给她的感觉。
然而,这一次,当她结束表演,开始回放,开始注视着苍白的凯伦幽灵一样地在灰白的场景中徘徊,用稍微有些含混的口音调整着语序,一次又一次地把头发抹得乱七八糟,又走到镜子边上重新梳理时,珍妮终于感觉到了凯伦。她体会到了凯伦的绝望,凯伦最后的挣扎和她的困惑:所有人都在做这件事,成功的人都在做这件事,我想成功,我必须做这件事。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这件事让我如此痛苦,让我如此……我不知道,我是如此的麻木,我的大脑似乎被切下了一块,以至于我甚至无法描述我到底缺失了什么,我为什么而绝望,我又需要些什么。
凯伦在摸索她的发丝,她对它是如此执着,但又一次次把它抹乱,她是如此绝望地逃避,噢,她是如此的疮痍满目。但她又是如此的可怜,成功让她变得如此可怜。
注视着凯伦又一次开始她的徘徊,珍妮不自觉地摸了腮边一把,忽然发觉她已经不出声地哭泣了很久,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在这绝对私人的演艺空间里,她一边看着自己的表演,一边已经哭出了声。
——这说不上是多疲倦、愤怒而悲伤的泪水,反而让珍妮感到轻松而清新,就像是蒙尘的心灵受到了一次洗涤,她对于自我——这个平时她很少考虑的问题,似乎又多了一些认识,一层感受。在真正投入感情开始表演以前,她曾经很畏惧凯伦这个角色,就像是《华服恶女》一样,她怕自己在没有共情帮助的情况下出演,会变得紧张、压抑和疲惫,或者就像是《第五个莎莉》一样,下戏以后有种出演了体力活的疲惫,因为凯伦的压抑要比这两个角色都更胜一筹。但她没想到的是,出演凯伦这个角色反而让她有种难以言喻的快感,说不上疲倦,甚至可以谈得上有些感动。
在此之前,她当然也有过为自己的表演感到愉悦的时刻,但为出演凯伦而来的喜悦上是很纯粹的,她并不因为自己的表演征服了观众而喜悦,也不因为自己在镜头前的风情万种而得意,她为表演本身喜悦,完成凯伦这一点本身已经足够令她感动。珍妮不知该如何言喻,但在这一刻,她真的感到了表演的魅力——并不因为它带来的巨额金钱、名声和影响力,只是因为表演本身,只是因为她抛弃自我成为凯伦那一瞬间的快乐。这快乐像是满足了灵魂最深处的饥饿,回答了她人生中那些悬而未决,甚至她从未意识到还存在着的问题。通过成为别人,她反而更认清了自己——
是的,在读了四年表演院校,做了五年演员以后,珍妮终于认识到了这一点:她是喜欢表演的,它不是她的工具,她的捷径。表演本身就是能让她愉悦和热爱的一件事。
她吸了吸鼻子,关掉了屏幕上的画面,在绝对黑暗中静坐了一会,整理着纷乱的思绪,重新梳理着自己的一些思路,珍妮忽然间感谢起了演艺空间的存在。她在好莱坞已经几年了,但一直都没有一处属于自己的房产——前几天发生的事件也摧毁了她对于某个特定地点的依赖,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她没有一处可以放松自己的地方,其实比起共情这样的金手指,在接下来的年月里,演艺空间的重要性更应该发挥在这些地方。
她奢侈地静坐了一个多小时,这才退出了空间,回到了现实,珍妮有种经过漫长休息,重新找回充沛精力的愉快感,即使是陌生的房间和杂乱无章、头绪繁多的公事都无法摧毁这种愉快,她抓起电话,拨通了一个熟悉的电话号码,切萨雷在铃声响了几秒钟之后便接了起来。
“Yes?”他的语调有些疑惑,因为不到两小时前他刚开车离去,按照洛杉矶的堵车劲头,他可能还没回到家里。
“我刚想了一下,“珍妮语调轻快地说,“我们要应付《天神化身》的谈判和《不离不弃》的发行已经够可怕的了,没必要在《麦考夫》上步步紧逼,给自己找事,既然盖文表现出了他的诚意,那么我们似乎也可以让开一步,你觉得呢?”实际上,决定要通过注资来排挤史密斯的人一直都是珍妮,如果按照切萨雷的话,他根本不会做这个挑衅的决定。切萨雷在电话那头顿了一下,仿佛是在思考'她又发了什么疯',但最终依然是回答说,“没问题,你可以和史密斯谈谈——”“不,我不想和他谈,你和他谈就可以了,只要是你能接受的条件,我都没有问题。”珍妮快速地说,“我想史密斯要的也不是和我坐下来喝咖啡,所以他不会介意到底是谁来和他谈——因为我的确还很讨厌他——可以吗?切萨雷,Please——”“我是你的经纪人,理论上来说,这就是我的工作。”切萨雷的语气似乎带了一丝无奈,但还是平静地回答,“不过你为什么忽然间又这么迅速地改变了主意?”“我重读了一遍剧本。”珍妮回答,她真情实感地说,“这是个很出色的角色,如果排挤史密斯可能会让我失去凯伦,那么我宁可把这件事放到以后去做。”她的确还是很讨厌史密斯,不过珍妮终于体会到了'大牌明星自降片酬,零片酬进组'的心情,现在,她对于凯伦的渴望已经压倒了一切,甚至顾不上最终的票房,冲奖的前景——这就像是犯了瘾一样,她必须得演到凯伦才肯罢休。
或许是听出了她的真挚,虽然切萨雷还是保持了一会耐人寻味的沉默,仿佛是在表达着对于她善变脾气的感想,但他还是在片刻后回答,“好吧,我会为你去谈的——还有别的事吗?”“有,事实上,有。”珍妮连忙对电话说,她深吸了一口气,整理着又有些混乱的思绪,想到哪里说到哪里。”我非常感谢你在我之前就找了私人侦探,真的,切萨雷,甚至我很感谢你回避了一些'女士不宜'的内容——不过仔细想想,假装不知道并不能让我获得安全感,我只是——我知道我们有一天也许必须面临这个问题,但我们应该等到迫不得已的那一天才去面对,是吗?我不希望你在现在这个阶段就为了我而这么做,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这是剧本告诉我的,我不想变成凯伦,底线对我来说很重要。”顿了一下,她又匆匆加上一句,“你也一样,有些东西即使要贩卖,也得卖个好价钱——那个Stalker只是不值得你这么去做。”切萨雷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他缓缓地说,“OK,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那你会——你会改变决定吗?”珍妮提心吊胆地追问,“我并不是反对我们处理他,我们可以做一些合法的事,你知道,但不要跨线那么远——”“……这是你的要求,你是我的客户。”切萨雷用轻微奇怪的语气说,“满足你的要求是我的责任,所以我没有不答应的理由,不是吗?”这对于切萨雷说是非常少见的说法,在更多时候,珍妮听到的都是'你是我的艺人,所以你最好按照我的建议去做',她想问问他为什么这么反常,但模糊地意会到了一些什么,最终还是没问出口,只是含糊地说,“那就太好了,我——呃,我没别的事了,我们明天见。”她挂了电话,瞪着手机屏幕慢慢由亮变黑,思索着切萨雷是不是也是第一次处理到人命相关的灰色地带,是否也暗自盼望人来拉他一把——很多时候,她都会忘记他也不过比她大了五岁,只是在事业这条路上比她先走了五年,很多时候她都忘了切萨雷也是个会迷惘,会犹豫的人类,纸醉金迷的好莱坞,对于他来说也是个很危险的游乐园。
“他肯定潜意识里也希望有人能来阻止他——哦,他绝对如此,否则他怎么会比刚才我说《麦考夫》那件事还配合。”珍妮肯定地想着——切萨雷通常只有在她自行作出他乐见其成的决定时才会这么乖顺。
她忽然打了个寒战,有些不寒而栗。”如果我刚才没有及时阻止他呢?或者,如果我刚才没有及时阻止我呢?他会变成什么样,我又会变成什么样,我们最终会走上一条什么样的路?”入圈以来,她身边从不缺Drama Queen,对于她觉得正常普通的新闻,总有人反应过度,尖叫着她偶尔的真情流露是一件多大的事,珍妮自己的平淡反应往往会被评价为冷静优雅,然而,最荒谬的是,就在刚刚和他们擦肩而过的这个大危机——珍妮认为也许是她入行以来最大危机中的一个,从头到尾却都是如此平静,也许除了当事人以外,在别人眼里,切萨雷刚才的这个决定根本就正常无比,不值得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