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凤歌看着面前的男子,神色真诚,竟然不似作伪。心中略动了一动,站了起来,说道:“方才听闻兄台妙音,如若不加回馈,未免有失礼节。请借竹箫,为兄台吹奏一曲可好?”
那男子不由大喜,说道:“兄台竟然能吹箫!”将箫递了过来。
易凤歌接过竹箫,掏出一块手绢擦了擦,怔了一怔,说道:“碧玉箫?”
那男子诧异道:“好眼力。”
易凤歌抚弄着竹箫,淡淡一笑,道:“碧玉箫乃是用碧玉竹做成,通体碧绿,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由是得名。”碧玉箫的出产地是苏国,云国向来不多见。
那男子微笑道:“正是由苏国得来。”易凤歌不问,他也不多加解释。
易凤歌吹奏的,正是名曲《泛沧浪》。碧波荡漾、烟雾缭绕,面前一片浩渺的水面,渐渐拓展开去,无边无际。欢快的琴音渐渐变得低沉,无限忧伤渐渐弥漫其中。依稀可见山河残缺、时势飘零,一种悲伤的无奈弥漫其中。
那男子也不禁有些意动,正襟危坐。
箫声突然又是一变。悲伤的无奈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竟然是一种昂扬的愤怒。志士崛起,拔剑蒿莱,天地之间,竟然充塞着战意。
那男子脸色变了几变,几乎想要站起。片刻之后,终于安定下来,坐定了。
一曲终了,那男子闭着眼睛,沉思了好久,才道:“听闻仙乐,此行不虚!兄台妙曲,受教实多!”
易凤歌微笑道:“其实我也不懂多少箫笛曲谱,不过是少年时候,偶尔见过一本曲谱,摸过两天竹箫罢了。实在当不起这样的赞誉。”将竹箫递还给那男子。
那男子接过竹箫,再次将竹箫奉送到易凤歌面前,说道:“得闻雅乐,三月不知肉味。就请将此箫送与兄台,聊作谢意罢了。”
易凤歌笑着接过。那男子看着易凤歌,突然问道:“他日我若携琴来,兄台能否与我琴箫合奏?”
易凤歌微笑道:“有何不可?”
那男子躬身道:“如此多谢!”转身向山谷深处行去,片刻之后,就不见了。
易凤歌深深嘘了一口气。拿着那根竹箫,竟然有一瞬间的惘然。
吹箫,那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铁血战争中,容不得任何闲情逸致。
没有想到,十五年后,自己居然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吹箫。
而且,他还听懂了自己的箫音。听明白了自己箫声中的警告之意。
只是,分属敌国。
思绪正杂乱的时候,却听见小兵气喘吁吁的声音:“易将军,终于找到你了!皇上诏令来了,请您立即进京,见驾!”
……
易凤歌走进了御书房。陈设依旧,与三年前并没有多少区别。只是面前的人,却已经苍老。
苍老的不仅是慕容云翔,还有慕容云翔身边,坐在椅子上,那个面色苍白的男子。易凤歌看见,他的指尖微微颤抖,他的额头,沁出细细的汗珠。
但是,他的腰板,依然挺得很直。似乎在易凤歌的记忆里,他的腰板就是挺得这样直的,似乎永远也不会垮下。最飘逸最潇洒的少年,最注重的就是自己的外貌风范,挺拔如松的关之洲,永远挺拔如松。即使在重伤的情况之下。
只是,他毕竟已经老了。
就在这一瞬间,易凤歌看见了关之洲眼神里的狂喜;就在这一瞬间,关之洲看见了易凤歌眼神里的气恼与责备。每当自己拼命的时候,易凤歌就会用这样气恼的眼神看着他。
很快收起了自己的目光,易凤歌又恢复了不认识的陌生模样。来到慕容云翔龙椅面前,规规矩矩跪下,说道:“易冷香见过皇上。”
她的动作沉稳而生涩。正是一个乡下女子,初见皇帝时候的模样。
就在这一瞬间,关之洲的眼睛里掠过了一丝诧异——凤歌,她在做什么!
原先还有些患得患失。原先还以为,岭上所见,是自己一厢情愿误认了。原先还以为,皇上于她,十三年君臣相依,皇上断断没有认不出的道理……
可是现在,就这样一个眼神,一切都可以确认!
面前的不是易冷香,而是易凤歌!易凤歌换了一个名字,自己冒充自己!
为什么?关之洲的眼神慢慢转向皇上,他在皇上的眼神里,看到的,是对易冷香的赞许!
的确不错,一个乡间民女,能做到这个地步,能第二次见皇帝就不慌不乱,不是一般的本事……只是,皇上,你看不到么,面前并不是易冷香,而是易凤歌!
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易凤歌!
易凤歌与皇帝的对话,关之洲已经听不到了。脑子里轰隆隆的,什么都听不见!
慕容云翔与易凤歌又说了两句话,提起了很多易凤歌的往事与该注意的细节。片刻之后才说道:“易将军武功绝世,你却丝毫武功也没有,这些话如何应对,你想过没有。”
易凤歌心头的悲凉已经渐渐散去,渐渐平静无波,当即道:“回皇上,很简单,三年前易将军北蒙山自尽,虽然获救,但是武功尽失……至于将易将军救回来的人,自然是神医孟连镇。”
关之洲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自然知道,现在叫破易凤歌身份的后果。皇上会下不来台,而易凤歌……很可能会当场翻脸。毕竟,片刻之前,皇上还是谆谆教导,要易冷香冒充易凤歌,去谋夺易凤歌的铁龙骑!
必须与易凤歌推心置腹的谈一次。深深吸了一口气,关之洲道:“皇上,臣,想要与易将军单独谈一次。”
慕容云翔看着关之洲。后者那疲惫的脸上,是一片坚持的倔强。慕容云翔突然有些心疼,对关之洲道:“你有话就问吧,朕下去就是。”
慕容云翔那温和的声音,让易凤歌那冷硬的心柔软了一下;随即又生硬起来。僵硬的跪下,恭送皇帝离开,站了起来,转过身子,直面关之洲。
关之洲注视了易凤歌,好久没有说话。其实也不需要说话。很久之前,在他们之间,就不需要说话了。
他的眼神里全是质问:为什么?你既然还活着,你既然回来了,你就应该原谅了皇上……你可知道,他有多少不容易!我知道,三年前,皇帝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但是,你可知道,你的倔强,你的自我中心,是造成一切的根源!如若不是你的疯狂,你的决绝,天下……或者不是这样!
易凤歌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愧疚,随即消失。她的嘴角微微翘起,眼神里是冰冷的笑意:我承认自己的身份又如何?我现在武功尽失,天下除了你还有谁认得我,承认我的身份!至于……慕容云翔,他现在只想利用我的相貌,实现自己的目标,这样的君王,你叫我如何重新认他!
“他有他的难处。”关之洲终于沙哑着声音开了口:“而他的难处,有一半原因是你造成的。你如果不给铁龙骑留下这样一道命令,他如果不是为了想给你复仇,他怎么可能陷入这样的困境。皇上,他与你一样,是最骄傲的性子,他怎么可能去算计你的铁龙骑!”
“事实上,他算计了。”易凤歌的声音是倔强的,丝毫不见松弛,如同一张绷紧了弓,“之前的是是非非,我已经用命偿过一次了。我不想再听见你的指责。现在我也不想再与他有什么……说实话,之所以会来,并不是因为你的皇上,而是因为……袖子和孩子。”
“袖子和孩子……”关之洲苦笑着摇头,说道,“好,我不指责你。你这么骄傲的性子,也听不得任何指责。孩子……好像很内向,很不好。你如果要见……我给你安排。”
“谢谢了。”易凤歌的心再次软了一下,面上却是平淡依旧:“还有别的话要问没有。如果没有,我就回去了。”
“还有……你准备怎么办?继续冒充易凤歌,去接掌铁龙骑?”
“自然是遵从皇帝的命令。”易凤歌的眼神里又露出了关之洲那熟悉的锋芒。
“你……”关之洲忍不住叹气,恨声道,“你好歹也读过几天书……”
“我读了很多年书,在你教我之前,我自己也读了不少书。”易凤歌站住,冷笑着说道,“我读了上千年的历史,我只读懂了两个词,一个是欺骗,一个是利用!我已经被欺骗过一次,被利用过一次了,现在,我不准备再被欺骗,再被利用了。你那套忠君爱国的言论,自己收起来吧,我不爱听。”
“我想知道,你要将铁龙骑带到哪里。”关之洲无奈的摇头,说道,“我知道,你的铁龙骑,定然能重新接纳你。但是,你定然不会再为云国效力了……你要将铁龙骑带到哪里,你告诉我。”
“如果我决定要造反,你会先杀了我是不是?”易凤歌嘴角往上翘起,露出了关之洲熟悉的那讽刺性的笑容,“不过我在想,你会用什么借口杀我?”叹了一口气,说道:“其实很简单的,你只要将我就是真正易凤歌的消息告诉皇帝,皇帝,他就不会放过我。”
“你……”关之洲剧烈的咳嗽起来,身子也有些摇晃,“你总不让人省点心!皇上,皇上……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种人,你已经将他折磨的够了,不要再闹了!”
那剧烈的咳嗽声让凤歌心中一震,很自然就将手伸了过去,想要帮他捶背;但是后面那句气恼的话却让凤歌手一颤,停滞了。指尖扣在关之洲的背上,一时之间,不知收回来好,还是继续放下去好。
易凤歌的手指尖停留在关之洲的背上,指尖微微发颤。
关之洲知道易凤歌的指尖留在自己背上,心也莫名其妙的颤栗了一下。
“你以为……”凤歌眼睛凝视着面前的男子,关之洲留给她的是一个后脑勺,挽得丝毫不乱的发髻上,隐约可见两根银丝,倔强异常的挺立出来,在自己的呼吸中微微颤抖。突然之间觉得陌生异常,“你是说,我在胡闹?我回来了,我应该向皇帝说明白,我就是易凤歌,过去的事情我后悔了,请求皇帝原谅,然后,我依然做你的忠臣孝子……一切都能恢复原样了,是也不是?”易凤歌的声音不响,在关之洲面前,她的嗓门一直都响不起来。但是,关之洲依然听明白了她声音里的倔强……与绝望。
“你……”关之洲深深了吸了一口气,说道:“不管怎么样,我希望,不要有战争了,不要有内乱了。皇上既然回来了,我会劝说他将征服苏国的事情暂时放下来。现在两国都元气大伤……总要给老百姓一个喘息的空间。”
“你……”易凤歌再次发怒了,“你以为,我喜欢战争?我喜欢打仗?我一个女子,你以为,我天生就属于战场?你也知道,我曾经与你说过,我之所以会打仗,我只是想,让天下……不再有战争!我……以为,你是知道我的,就像我自以为知道你一样!”说到后面,声音忍不住微微有些发颤。
“对不起……”关之洲将头垂下,声音喃喃:“我方才失言了。不过……我希望,你不要怨恨皇上……”
“皇上,皇上,皇上……你永远只记得你的皇上!”易凤歌冷冷的甩下这一句,说道,“你还有话没有?没有话,我就告辞了。记得将我的身份告诉皇帝,他杀了我,你就不用担心我会造反了。”转身,走人。
“你……”关之洲一口气提不上来,身子终于缓缓的软了下去,一口鲜血满溢而出。
只是,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关之洲是温文尔雅的君子,只是,谁也不知道,他的倔强要强,甚至超过了易凤歌。
易凤歌转身走人,她听不到关之洲的声音,自然,也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