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赵军都以为自己快要死了。现在赵军一点都不讨厌这样的念头,这样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老而不死谓之妖!自己毕竟已经九十几岁了,还这样活下去,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虽然盖着厚厚的毛毯,可他年轻的时候,曾经受过枪伤的胳膊出的那一层热汗还是开始慢慢地冷却了,他不喜欢那种感觉,仿佛把整个身体都扔进冷水里一样。呼吸也开始困难,他用力的扯开毛毯。年轻的时候,身上曾经受过多处枪伤,甚至有一枪就从腹部穿了过去,可他还是命大的活了下来。他的肺里面有积水,坐起来也许感觉会好一点。
活着,似乎成了对他最大的惩罚,赵军曾经读过《涅槃经》,里面说过,八大地狱之最,称为无间地狱,谓无间断遭受大苦之意。身受无间者永远不死,寿长乃无间地狱中之大劫。每想到这儿,赵军就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为什么自己会一直活着,难道是自己触犯了什么地狱之中的戒条,所以让自己永远不死?还是青牛真的拥有某种神力,让触摸它的人都延长了寿命。
不管是神是魔,自己现在都必须承受。
赵军感觉自己已经无法控制身上的肌肉了,脑子里也昏昏沉沉,那种绝望感又开始弥漫,没办法去思考更复杂的问题了。他想象着,自己一点点的陷入这种状态中,直到失去意识,失去一切活动能力,但是还活着,一直活下去,忍受着无边的痛苦与黑暗,然后他想到了刚才自己做的梦。
昨晚的梦,没有重复之前的那些噩梦,他甚至忘掉了那其中的细节和持续了很久的恐惧感,但这个梦也一样,体现了某种方向。那些形状怪异的光秃秃的小山在铅灰色的天空下一直延伸到天际,天空压得很低,仿佛伸手就能触及,月亮很近,近得能看清楚月海的模样,仿佛已经落在了地球上。就落在不远处的小山上。走不到尽头的路曲曲折折地穿过那座小山,他的脚踩在路上,不停地走着,却怎么也走不到月亮的前面。他又累又饿,左右摇摆着身子,不停地向前走,只有曳步而行的影子们跟随着他,向同一个方向前进,他知道那些影子曾经也是活人,曾经也和他一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在前进,但是现在只剩下了他自己。
他也知道前面有人在等着他,某个人或者某个东西伸出像秃鹫一样的干枯的胳膊,正等着他的到来,也许会给他一刀或者在他已经千疮百孔的身体上再补上一枪,他不停地前进,可是似乎永远无法到达那个目的地,这样也好,这样就永远无法遇到那个等着他的恶魔,永远只是再朝它靠近,可是这个事实却无法减轻恶魔的等候所带给他的恐惧感。
每次都是在这种绝望的时候惊醒,但是他记得,在以前的梦里,山丘变成了山谷,山谷又变成了无边无际的平原,平原上铺满了皑皑的白雪,然后他走过那座黑色的山和右侧那些坟墓,坟墓前歪歪斜斜的立着墓碑,然后他穿过最后之路,进入地道,他知道自己快要走到路的尽头了,他的每个毛孔,每个细胞都能感觉到,但他同时也知道那条路其实并没有尽头,他只能永远走下去。
等待他的就是这些,这就是他自愿沉沦其中的地狱。
恐惧像冷水一样流遍了他的身体,他再次睁开眼睛,天花板似乎离自己很远,远得自己看不清楚上面的花纹,他已经看不见周围的东西了,他想喊出声,却只听到一声微弱的呻吟,他猛吸一口气,让嗓子清空,然后用尽全力发出一声长长的、微弱的呻吟。就像一个人在噩梦之中发出的喊叫,接着就没有声音了,没有空气,没有光亮,他只能等待,等待漫长的下沉。
突然他感到一双强有力的大手搭在他的肩上,猛地将他拉起来,仿佛一下子从地狱之中拉回了人间,他看到了墙壁,也看到斜长的白光从拉着的窗帘缝隙之间射进来,一切都在他视野里不停地盘旋着,他的肺抽搐着,听见自己喘气的声音,随后一股清新甘甜的空气窜进胸膛,让他无比痛苦,却又无比的畅快,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始剧烈地咳嗽,咳得整个身子都在震动,嘴里还有一股刺激的苦味,仿佛莲子一样的味道。
然后,他终于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