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观是在以前被烧毁的废墟上重建的,如果仔细看,洛马还能看到新旧石块相接的地方,他以前来过这村庄和这个道观,但那时候他还很小,小到根本毫无记忆,而且那时候自己的脑袋里还没有装着爷爷和外公的记忆和逝去的青牛的样子。根据观主说,这座道观完全是按照原来的样子重建的。
洛马努力在现实之中想象着过去的情景,游击队长刀子就是透过这扇窗子寻找弟弟的踪迹的吗?大殿上的墙壁后面就是藏着青牛几百几千年的地方吗?而后青牛被劫,从火海里被救出,但最终还是在火海之中被烧毁,难道火终究是它的归宿吗?洛马并不十分相信命运,但现在有喝多事情他都不想作出判断。
这座道观对于他身边的村庄来说很大,但比洛马想象中的要小,各种常见的现代改进措施也不妨碍他尝试着回忆历史,观主在他身后轻轻按了一下开关,明亮的吊灯就照亮了每位神灵所在的角落。观主招了招手,洛马跟着他从大殿中间穿过去,绕过中间供奉的神像,来到一条狭窄的走廊,走廊一直通到后面观主的房间,走廊的墙壁上有一扇几乎看不见的门。
“你想下去吗?”观主问。
洛马单手搭在那木门上,“是的,我想去。”
观主打开门闩,里面墙上的钉子上挂着一盏手提灯,观主走进去打开那盏灯,走下狭窄的台阶,一阵凉爽的空气向洛马迎面扑来,有一股很重的泥土味,像花房里的空气,洛马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向下走。
他们把外公安葬在大山之中,老人多年前就把自己的后事安排好了,所以洛马操办起来并不困难,曾一度看来只有洛马、他母亲参加葬礼,但最终父亲洛建国还是在最后一刻陪他们一起来了大山之中,爷爷也回到了大山里,但他不愿意来道观,他不想再看到这个地方。
松崎樱本来打算和洛马一起来,是她主动表示愿意,这个举动在洛马看来意义深刻,那场大火,那些杀戮,整个青牛事件的前前后后都深深地伤害了她,她需要几个星期的事件来远离一切和青牛有关的人与事,包括洛马在内。
甚至那之后的一段时间,他们开始见面的时候,和青牛有关的一切,都成了交谈的禁忌,外公的死解开了洛马的几个心结,也让他甩掉了一些负担。松崎樱要么是为了回应洛马的变化,要么是她的高强度心理治疗见了效,她似乎也从这个事件之中解脱了出来。尽管如此,洛马还是犹豫着是否要接受她的提议,也许他的直觉告诉他,他该一个人去。最终他还是拒绝了松崎樱的提议。
底端的几节石头台阶十分光滑,洛马小心地走着,不让自己滑倒,观主提着灯,一边走,一边小声地给洛马介绍着一切。那么多的历史汇聚在这一小方天地里,但能看见的遗骨比他预料的要少得多,大多数小隔间把遗骨藏起来了,或者是被挪到了其他地方,在房间远处一个角落里,观主停了下来,回头对洛马说,“这儿,这边……玄风观主当年就死在了这里。”
年轻人看了看灰腾腾的墙角,几乎没有任何痕迹,死亡把区别都抹杀了。
洛马跪下来,把手放在灰土覆盖的石头上,四处摸索了一下,好像能找到一块被体温捂热的石头一样,没有,他似乎感到这下面存在着什么东西,无处可寻,却又无处不在,就存在于空气之中,然而,他在那儿伤心地跪了好几分钟,最后观主离开了,留下他一个人在那儿沉思,他像往常一样沉默着,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不想问,什么都不去想。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串念珠,那念珠是外公带了几十年的老物件,它吸纳了外公怎样的忧虑,怎样的秘密呢?它现在还能为那个在死神降临前被自己的良心诅咒的人赎罪么?夺去一个道士的生命在外公的罪恶之中是不是沧海一粟呢?玄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有没有宽恕自己面前的罪人呢?也许没有,但现在洛马所做的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他把那串念珠紧紧握在手里,想起他的爷爷,为了爷爷吗?不,爷爷根本不在乎,这举动对他毫无作用。
爷爷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他只是在做自己该做的事。
那就算是一个纪念吧,就像坟墓上敬献的鲜花,身边不再有观主的提灯,洛马在黑暗之中把念珠放在石头上,站起身来,他有些头晕,于是倚靠在祖先的遗骨旁好让自己站稳,地下室里的空气对活人来说太过于稀薄了,他得离开了。
他漫步走到出口,又回头看了一眼地下室,把它刻在大脑之中。
他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回来,也不知道这会不会是洛氏子孙最后一次拜访这块土地,如果自他以后的子孙,断绝与这地方的联系,也断绝那段充满血腥和苦痛的记忆,会有什么要紧的吗?断不断联系,对于死者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他相信死去的人是不会介意的。
当洛马走到院子的时候,午后的夕阳已经落到了群山之后,洛马感到白天的热气在消散,凉爽的暮霭很快升了起来,山里的天气就是这样,洛马知道松崎樱家里的电话,也许现在松崎樱正等在电话旁边,等着他打给她的电话。
远处那座小山的山顶笼罩在橙色的夕阳里,它是后面群山的小兄弟,过去,他很愿意和爷爷去爬这座小山,但现在他想一个人去爬,找几个山洞,留起胡子,隐姓埋名,像个道士或者隐者一样生活,想到这儿,洛马笑了,他会为爬山而留下来的,但不是今天,也不是现在。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去找一部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