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天气转暖,房子周围被雨淋湿的树林升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这在洛五七心中唤起了一种他自己都不太明白的记忆:黑色的大山,独自前行的自己,在薄薄的雾气之中,一边攀爬一边努力地思索着,推测着可能发生的事情。
赵青萍走过去,推开了关着的窗子,潮湿的空气一下子钻进了洛五七的鼻子里,好像几十年前,自己带着兄弟们,在温暖的湿地上睡觉,早晨自己醒过来的时候一模一样--那种温暖的懒洋洋的感觉,让自己都不愿意再拿起身边的步枪,不想再去战斗,甚至想离开自己的战友,只想待在这里,消失在雾里最好。那还是他兄弟死之前的记忆,那时候,他还是一个人,没有遇到自己的妻子,更别提让自己不停操心和烦心的儿子和孙子。
洛五七已经脱下了厚厚的外套,这感觉让他不踏实,就好像自己没有任何掩护暴露在敌人的视野之中一样,鬼知道,他只不过是在自己儿子的客厅里。洛建国坐在窗前,凝视着远方隐约可见的车子,颤抖着站了起来,凭借着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赵青萍想过去帮他,可是洛五七用眼神制止了她,洛建国斜靠着身前的窗台,终于站直了身子。
“爸爸……你没法阻止他去香港么?”洛建国看到赵青萍转身去厨房中忙活了,才哑着嗓子问。
“我并不知道他要走,”洛五七说,“他没告诉我。”
“现在麻烦了,警方会认为他也参与了这件事的,他现在不应该擅自离开北京警方的视线。”
“他本来就已经卷进来了。”洛五七平静地说。
“你知道我的意思,我是说,他们会认为这些都是他和外公一起策划的一切,甚至包括这次偷窃。”
“放心吧,警方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蠢,如果他是同谋,那他当天的行为就讲不通了。”
“你为什么不跟着他?”
“他对我隐瞒了自己想要离开的想法,看来,这个孩子不想让我帮忙。”
“你就让他一个人面对那个老谋深算的人?”
“他不相信我,我有什么办法,这要感谢你和赵军。”洛五七有些愤怒地说,洛建国想要表示反对,不过身子扭了过来,看了看自己的父亲,又平静下来,“当然,我也有责任。”洛五七继续说,显然没有怪罪任何人的意思。
“你跟他谈过了?”
“你是说有关青牛的事儿?谈过了,虽然太迟了,不过我们确实谈过了。”
洛建国用虚弱的拳头狠狠地砸了一下窗台,“它应该被毁掉,这样可以免去很多痛苦。”
“我以前也这么想过。”
洛建国微微转过头看着自己的父亲,父亲已经老了,头发花白,不过身体依然挺拔,眼神依然像一把刀子一样锋利,“爸爸,我想问你一件事。”
“嗯?”
“那件事是不是一直困扰着你?就是你把青牛交给日本人的事?你有没有因为这件事而失眠呢?”
洛五七看了洛建国一眼,然后很干脆的摇了摇头,他好像这辈子剩下的时间都用来回答这个问题了。
“孩子,有些事你不懂。”
“什么事我不懂……是的,我不懂,我永远都不懂你,还有洛马的外公。我不懂你们的世界。”洛建国像个孩子一样,有些冲动地说道。
洛五七凝视着洛建国的眼睛,有些话也许该说出来,他该试着让自己的儿子能了解自己内心的痛苦,“我曾经亲眼见到赵军把一个日本鬼子的手指给一根根的砍下来,那是个年轻的孩子,他回答不出来赵军的问题,但那些问题并不是他不想回答,他是真的不知道,这点大家都看得出来,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赵军要让这个日本人体会一下他们施加在中国人身上的痛苦,后来,他割断了那孩子的喉咙,我们看着那个孩子流血、痉挛、失声,最后死在血泊之中。还有一次,我在山上用刀杀了一个我游击队里的人,那个人并没有多坏,只是散布谣言,不杀他军心就会乱,很正当的杀人理由是不是?现在看起来根本不值一提,可在当时,必须处决他。你能理解么?孩子。”
洛建国摇摇头,“战争的残酷,我能想象,但永远无法理解。”
洛五七接着说,“我看到过一个美国记者被人像鱼一样从湖里钓出来,双手被绑着,脑袋已经被子弹打穿了,这一切只因为他采访的时候找错了对象。我还看到过十几个男的遭受毒打,老的少的都有,一直打到他们开口供认那些他们根本没做过的事,酷刑会让人失去理智,让施刑者和受刑者都变得疯狂,有一次我甚至看到他们抓到一个女人……所有的一切都在我的眼前发生,而我根本无力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