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没有怀疑过,老人可能已经死了。他透过火帘看到的最后一幕,老人全身每一寸皮肤都在燃烧,像一个来自地狱的鬼魅,冲过了一万层火焰重临人间,仿佛那天晚上的火魔不是那个男人,而是他……莱昂只是不让自己去想。装成这种傻瓜,他一向很有经验。
他就职于美国陆军的父亲死在炸弹下的时候,那个有着忧愁的鸽灰色瞳仁的女孩,她死的时候,莱昂都能够体会到那种人世间最深的痛彻心扉。可是就算是世间最深的痛苦又能怎么样呢?没过多久,他就变得和正常状态一样,训练,擦刀,独自行走在一座座军城的废墟间,仿佛这一切都没发生过,他不曾有过一个做美国大兵的父亲,也不认识那样一个有着鸽灰色瞳孔的女孩。
这么多年来,他背的东西太多太多太多,不能一件一件消化,于是就干脆抛在路边。没人教他这么做,但在漫长的时光里,他已经明了怎么做能让自己心里最好受……装傻,其实是最聪明的表现。
在那样的一个镇子,时间过得格外慢,一生格外漫长。
只是像很多类似的事情,他想完全刨除,但还是会留下影子。很多时候,他还是觉得身后不断有往事的影子牵扯着他,仿佛常常会听到那些已故的人在耳边呼唤着他的名字,一声又一声,把他的精神往回忆里拉。
他也会做梦,梦里和一些不可能的人走过了千山万水,把一辈子的春夏秋冬都度过了。每一个人,在美梦醒来过后都会有失落感,恨过去如诗,现在却不可回追。但莱昂不会,每一天早上一醒来他都会大声呼唤老人的名字,像个疯子一样踢开摇摇欲坠的木门,在老人“你他妈都要把门给踢坏了的”的怒骂声中,迫不及待开始一天的生活……他强硬到,连刚做的梦都会忘。
因为习惯了逃避,习惯了伪装,莱昂有时候觉得,他脱离了自我,活成了另一个样子。
这也就是为什么,阿道夫说他会不自觉地示弱。他的确会不自觉地示弱,在一堆不如自己的人里也会格外收敛,不露头角,这不是意识,而是习惯。
即使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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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走动声响,莱昂从床上翻下来,拿起遥控器关掉了挂在墙上的电视,走到门边。他的房间在拐角,透过门镜可以看到整条走廊。
三个黑衣侍者,一前,二后,仿佛护送。中间走着两个人,一个戴着墨镜的年轻男子,另外一个比较年长的能看出是个络腮胡的斯拉夫人。他们前前后后地走过莱昂的门前,前面的黑衣侍者是引路的,几个行李箱则被身后的两个黑衣侍者提着。
侍者打开了隔壁房间的门。
莱昂刚来迪拜的时候,这幢大厦里来回走动的,除了煊家的人,都是清一色黑色制服的侍从,他们衣着宽松,腰间挂着阿拉伯样式的弯刀,但莱昂知道他们宽大的黑色制服下面一定携带着配枪。但随着护零者大会的临近,各种其他身份的人开始在这幢大楼里活动了,每次出门,都会在走廊或者电梯里见到几张冷峻的生面孔,他们肤色不同,人种不同,也不穿统一的黑服,彼此见面也不寒暄。从二十七层的窗口向下看,偶尔也能看到陌生的跑车停在大厦前的检查哨一侧,过不了几秒钟,又喷着白汽驶入大厦的地下车库。
在前的侍者先进了门,用手中的遥控设备打开了房间里的灯,那个年轻男子取下了墨镜,在踏入房间的最后一刻,扭头望向莱昂的方向。
莱昂看着他的眼睛,发现他只是一个不过二十岁的俄罗斯少年,皮肤像西伯利亚的雪一样洁白,蓝色的眼睛又像贝加尔湖那样深邃……他忽然意识到少年是看不到自己的,门镜只能单向地窥视门外,那么,他在看什么?
莱昂不知道,但他没有避开对方的目光,两个互不相识的少年,就这样隔着一个单向的门镜对望。
后来中年男人进了房间,少年也跟着进去了。莱昂不知道他们是谁,但他猜想这两个人应该是极有身份的,至少那个中年男人地位显赫。因为他看到不一会儿,三名黑衣侍者整齐地退出房间,对着房内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轻轻把门带上了。
他们离开时的步伐也悄无声息。
这绝对是对那些身份显赫人的区别对待。莱昂还记得他被带到房间的时候,从走出大厅,到进电梯,到找到房间,自始至终只有一名黑衣侍者为他引路,也没有鞠躬之类的礼仪,这还是煊麟特别吩咐过的。黑衣侍者也看得出来,他穿着白衣,白衣上还破了几个洞,蒙满了清水味道的沙尘,这样的人是不可能有任何地位的。
但莱昂也不在乎这些。
本来就是一个在穷乡僻壤里长大的小镇少年,在战火和刀光里拔节生长,当初是抱着诉诸武力的想法闯进这幢大厦的,能被人以那样的程度礼遇,已经是出乎意料了。
还能怎么奢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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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里再次安静下来。莱昂回身要上床,在视线转移的一刻一个人影在他视野的边缘掠过。
煊麟。
只有匆匆一眼,但莱昂知道他没看错……黑色的西装,金色的领带,煊麟的装扮和当时在大厅里迎接他时如出一辙。他急匆匆地要去哪里?
莱昂无声地回到门镜前,透过透镜,他能看到在拐角处煊麟叫住了一名黑衣侍者。煊麟在对方耳边耳语,莱昂默无声息地激发了神赋,但仍旧听不到煊麟在说些什么。这不仅是因为煊徵说话的声音太低,他还有意识地用风流作为屏障,防止其他人天赋的侵入。煊家贸易大厦的二十七层,这在他们自己家里,煊麟的戒心竟然这样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