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洒在静静的洛水上，偶尔的风浪也在片刻后偃旗息鼓，只留一片静雅。让人不禁想到前朝皇子专门为其所做的诗赋，将这滔滔江水比作曼妙女子，“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
在这静谧中，燕飞缓缓说道，“九品中正制的弊端大夏内部谁人不知？不过根深蒂固，牵扯过巨罢了。说到底这是那些儒生的事，但咱们武夫未尝没有责任。年轻时我曾入蜀，找到了杜子美的草堂遗迹，传世剑谱《草堂问剑》自然寻不到了，我却在地上捡到一本没人要的书《杜拾遗诗集》。内容太文绉绉了，要是你师父看了说不定会喜欢，我嫌牙酸没仔细看，但有一句我到如今也还记得，算来也有四十年了吧？‘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杜子美上三品出身，板上钉钉的膏粱子弟，最后却在蜀中的破败草堂里终老。”
燕飞看着碧行之，神色认真，“碧小子你和我算是一类人，从小在底层摸爬滚打，难免对这些孤高的书生有些偏见，觉得所谓的家国大事，远不如吃饱喝足来的实在。但是现在呢？你再不用为吃穿发愁了，甚至还可以施舍银两给别人。就凭那一句诗，杜子美就是我燕飞这辈子打心眼里服气的三个人之一。”
他布满的皱纹的眼睛炯炯地望着碧行之，在月光下灼灼其华，散发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光彩，“你可以不做他那样的人，但不得不尊敬他。我这辈子出身贫寒却为天下寒士做得太少。我此生两大遗憾，这算是其一。”
窗外月色朦胧，江水轻轻的拍打声有节奏的传来。马槽旁的一老一少相对而坐，沉默无言。
碧行之在想，燕飞在等他想。
在他把身上所有银两都塞给红叶的时候，他隐约就感觉自己和过去不同了。以前他也想帮人，尤其在他求救没有回应的之后。和其他乞讨的人不同，他的呼喊没有人回应，下次听到别人呼喊，他出手越快。但那时候他能帮得了谁呢？不过是困兽犹斗，然后一起挨打罢了。但是在金秀楼里他出手救下了红叶，而且就真的让她彻底脱离了苦海。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但心里清楚，那一刻绝对是他此生最开心的时刻之一。
原来我也可以救人，改变别人的命运。
“好。反正比你做的肯定要多。”十一个字，碧行之却分成了两句话，中间有很重的停顿。
燕飞一下子笑了，本来佝偻的背也直挺了起来。
“那就好。”
“你还有个遗憾是什么？”
“你现在还没有资格知道，告诉你反倒坏了。”碧行之答应下来后，燕飞照例又眯起了眼。
看着碧行之愤懑的神情，伸手指了指天，“有些话我这个境界的人能说，你却连听都不能听。小子，你还差的远呢，没入一品，一切都是空谈。好好把《燕十三刀》学好吧，趁着我还在船上偶尔心情好说不定还会指点你两下。”
《燕十三刀》就真的只有十三刀，一刀不多，一刀不少。
“第一刀，断水。每日挥刀六千字，断水而水不滞……”
“第二刀，太白。二十三岁问刀太白山顶，苦求七日无果。无奈之下只得于夜深人静时偷偷潜入藏经阁，借阅《太白刀谱》长达半月之久，下太白山悟此刀法，‘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取名太白以报借阅之情……”
看到这里，碧行之大笑起来，“什么借阅，不就是偷吗？还‘取名太白以报借阅之情’人家谁稀罕啊。”
燕飞不以为意，“你还小，不懂什么叫借阅什么叫偷。当时我取名太白，他们是不稀罕，如今呢？我要是把《燕十三刀》改名《太白十三刀》，他们不得连发三个月的鞭炮？这其中的大气魄以后你就明白了。”
“能把偷秘籍说的如此光明正大，而且面不改色的人，普天之下也就你一个了吧？”碧行之懒得听他的鬼扯。
“错。至少还有你师父，怎么也有两个。”
碧行之回想起师父默背出白云宗、琉璃宗、道宗、青云门、蓬莱岛……种种门派秘籍时面不改色的样子，郑重点了点头。
“第三刀，金刚。二十五岁借阅琉璃宗秘籍八本。七天之后被守阁奴发现，这帮秃驴真是小气纠结了一大帮子人要打群架。在扫地老僧的帮助下逃跑，临走时老僧收回七本秘籍，只留一本《金刚经》。‘施主，我看这八本里也就这一本你用的着，多拿也是无益。’下山后方才明白老僧用意，于千里外的幽州对着南方的琉璃宗遥遥行了一大礼，悟金刚真意，创出这一刀，故名金刚，此刀一出，无所不能截断，回身即入二品境……”
……
“第十一刀，无量。问道无量山，借阅《般若经》、《华严经》、《法华经》、《楞伽经》四大经书。条件，保无量山三年无忧。下山后刀法再难存进，弃刀入洛水中，终于明悟‘道无止境，唯心能量’，再临洛水，一声‘刀来！’已过三载，一步入天命……”
“你真的一步入天命了？”碧行之不可思议地望着老头。
“嘿嘿，当然没有，不写得潇洒点怎么能唬住人？”
“我想也是，一步入天命，只怕神仙也不行。那你实际花了多久？”
“两步。”
碧行之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再看满面红光的老头，为自己戏弄了碧行之一把颇为得意。
等到碧行之要看第十二刀，也就是刀谱里记载的最后一刀时，燕飞突然开头道，
“你当真要看？这一招可不简单，我劝你还是踏入一品后再看吧。”
嘴上这么说，脸上哪里有半分严肃？
“嘿嘿，这可是我踏入天命后悟出来的，那等气象，现在想来也是颇为壮观，比‘开江’也差不太远，不过道不同而已。”
碧行之腹诽不休，“说了这么多，还不是为了吹嘘这一招有多了不得。”好在他已经摸清了老头的习性，怪笑道，“不劳前辈费心，我后果自负。”
果不其然，吹完了之后一脸满足答道，“好，好。”半点阻拦的意思都没有，恨不得嫌你看的慢，直接使给你瞧瞧。
“第十二刀，三千里。从青州追到凉州，再辗转大辽，追杀三千里，杀人五十二，二品六人，一品两人，天命一人。归程途中，于兖州悟出这一刀，刀名三千里。这一刀，不问道，不求名，只为杀人，刀落人亡，三千里如是，九千里亦如是，虽远必诛……”
一刀比一刀惊心动魄，前面一步入天命，这里直接把天命境的大宗师给杀了？
“你……不会真把人家天命境的宗师给杀了吧？”碧行之有些忐忑的问道。
当年燕飞十大宗师高居第五，能杀天命境的人不足为奇。但世上除了燕飞以外，又有哪个天命境是孤家寡人？
能杀和杀了，一字之差，相距甚远。
忐忑不是因为不信，而是因为不安。
燕飞倒是洒然，满不在乎地说道，“不仅杀了，一刀两断，全尸也没给他留。”不过说起时，眼里仍旧闪过一丝冷厉。
碧行之没有继续问下去，他想到黑色朴刀的消失，莫名其妙的跌落境界，怕是和这次杀人关系不小。
燕飞不会无故杀人，何况没有人会因为一时兴起就去追杀一位武道宗师，足足三千里。两人之间的旧事燕飞不说，碧行之自然不会问。
“三千里的杀气太重了，看看没关系，一品之前还是别练了。有杀气不是坏事，但是太重的话，容易为杀气所控，成了人为刀役，反倒落了下乘。”燕飞颇为认真地说道，转而一想又觉得不对，“不过学刀也没那么多分明的规矩，我这么告诉你一步步怎么走，看似少了弯路，却也不见得就是好事。还是看你自己吧，刀谱给了你，按理说就没我什么事了。不是有句叫什么‘师父领进门，修行看个人’嘛，关键还得看你自己，拔苗助长要不得，累了师父也害了徒弟。”
“累了师父才是关键吧，害不害徒弟，我看前辈你也没怎么关心。”
燕飞有些尴尬地笑了，“好在咱们也不是师徒。你也千万别拜师，那头一磕事情可就多了，说不得还要给你拜师礼，走了也得给你留点东西。麻烦，实在麻烦，一点也不痛快，就这样挺好。”
不觉间夜色更深了几分，老头在一旁打起鼾来，响得震天，一点也不比他的刀声小。奇怪的是那几匹马儿居然还能甜美地睡去，似乎还在做着美梦，也许真是习惯了吧。碧行之看着刀谱，越看越睡不着，无量和三千里他压根没打算看，不说看不看得懂，就是看懂了，境界差得太远也没用。
有两刀他却来回地翻，手上放下了刀谱，心里也没能释怀。
一刀金刚，一刀云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