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胭脂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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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家国恨·流水落花春去也(5)

于是,李煜微叹一声,执笔站在桌前,取来澄心堂纸,写下:却登高文:玉澄醪,金盘绣糕,茱房气烈,菊蕊香豪。左右进而言曰:维芳时之令月,或藉野以登高。矧上林之伺幸,而秋光之待褒乎?余告之曰:昔时之壮也,情乐恣,欢赏忘劳。心志于金石,泥花月于诗骚,轻五陵之得侣,陋三秦之选曹。量珠聘伎,纫彩维艘,被墙宇以耗帛,论丘山而委糟。岂知忘长夜之靡靡,累大德于滔滔。怆家艰之如,萦离绪之郁陶。陟彼冈矣企予足,望复关兮睇予目,原有兮相从飞,嗟予季兮不来归。空苍苍兮风凄凄,心踯躅兮泪涟。无一欢之可作,有万绪以缠悲。于戏,噫嘻!尔之告我,曾非所宜。每一字虽是书在纸笺之上,却隐隐觉得一笔一笔地在心上划得难受。这般写完仍是那般无奈地摇头叹息。

次日清晨,李煜将此赋交于左右,言家国忧患,深感惭愧,无心出游,便拒绝了邀请。大臣们看到此赋,也勾起了掩藏心中的国势之忧,登高所见尽是哀景悲情,举觞所饮尽是愁思叹息。

不是第一次墨在泪中散开,不是第一次泪在酒中点滴,却仍是不能习惯这难以排遣的离愁。李煜独自坐在宫苑中自斟自饮,不是不想登高远眺,而是即使登高也看不到远方的事物,眼前的泪水云烟便似临别时江上的晨雾,淹没了远去的航船,淹没了所有的思念,而且永远也消散不开。

念及此情李煜不由举杯低吟:“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这是他今年开春写下的《清平乐》,如今虽然时光流逝,季节更替,但此般离恨丝毫不减。南去的大雁仍是飞着,可是音信却仍是无从传递,千里汴京遥遥恍若天地之隔,连归梦都不成。此番离愁思念只得埋在心里生根蔓延。

满地落梅如愁绪凌乱,泪水成雪。这不合时令的寒意深深地在心底凝结,草早已枯荣一季,心中的寒雪竟仍未融化。

唐交泰十年,韩熙载病逝,废朝三日,谥号文靖,葬于梅岭冈谢安故墓侧。李煜常对左右感叹,以不得韩熙载为相为遗憾。

寒暑相易,南唐国势也日渐衰落,君臣皆是暂安声色,逃避现实,自从韩熙载死后,朝堂上下更是心灰意冷,终日笙歌醉梦,纸醉金迷。仅少数几个大臣不甘沉沦,屡屡上疏谏言,潘佑便是其中之一。他多次上疏劝谏李煜专心国事,铲除奸臣,七封奏章言辞激烈地指责朝中重臣,但李煜仍只是予以鼓励称赞。直至潘佑提出辞官,李煜无奈之下也只是给他任命一个闲职,并不在意奏章所言。

然而,潘佑的言语却引起了朝中大臣的极大不满,本来潘佑平时不拘礼数的行为便已得罪了不少朝中大臣,如今,他又在奏章中恶语相击,更激起了满朝的怒火,但众人碍于李煜对潘佑的宠信,个个都是敢怒不敢言。

潘佑却不甘自己恳切所言皆石沉大海,于是他决定最后一搏,又递上了第八封奏章:“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臣乃者继上表章,凡数万言,词穷理尽,忠邪洞分,陛下力蔽奸邪,曲容谄伪,遂使家国堙堙,如日将暮,古有桀纣孙皓者,破国亡家,自己而作,尚为千古所笑,今陛下取则奸回,败乱国家,不及桀纣孙皓远矣,臣终不能与奸臣杂处,事亡国之主,陛下必以臣为罪,则请赐诛戮以谢中外。”这封奏章不仅指责李煜左右尽是奸佞,更是直言李煜昏庸更甚,甚至直接指其为亡国之君。

潘佑这番言语称之为大逆不道绝不过分,而朝中大臣有的暗暗欣喜,有的则为潘佑捏了把汗。朝堂之上立刻安静下来,无论是哪种人都屏息凝气,静候李煜的反应。潘佑却丝毫不以为意,摆出一副任凭李煜处置的架势,愤愤地说完,竟拂袖转身离去。

李煜听了这番言语,愣在当地,半晌回不过神来。李煜与潘佑熟识甚久,一直视其为挚友,根本没想到潘佑会这般激烈地责骂自己。过了很久,李煜回过神来,潘佑的言语仍在耳畔回响,李煜心中恼怒、惊异、伤恨,百感交集,扶在桌上的手渐渐握紧,眉头紧锁,脸色阴沉。朝臣们拿不准李煜的心思,不敢轻易发言,沉默良久之后,李煜才淡淡地开口,却只说了两个字:“退朝。”群臣也不敢妄言,只得跪拜告退。

次日早朝,潘佑居然真的没有来上朝,大约是铁了心,如是李煜再不闻不问,他便当真不事“亡国之主”。李煜昨天便一直反复念着潘佑的奏章,一整天都是精神恍惚的。李煜本来还期待着今日早朝,潘佑可以来给一个解释,可是现在,见到潘佑居然没有请旨,便私自不来上朝,心下更是又惊又怒,心道:潘卿,朕真的如此让你失望?朕当真连桀纣孙皓都不如?竟让你心灰意冷到这般地步?李煜这样想着,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只有“臣终不能与奸臣杂处,事亡国之主”这一句话不住地回响。

众大臣见李煜一直沉吟不语,心下更是紧张。朝堂上的空气几乎凝固。终于张洎壮着胆子道:“皇上,潘佑以下犯上,言语无礼,今日又无故不朝,该当定罪啊!”李煜心下烦乱,脑中所想尽是潘佑昨日所言,哪里还有心情理会旁人的话,对张洎的话充耳不闻。徐铉平日也不喜潘佑,对于潘佑今日的举动更是大为不满,当下起身上前说道:“皇上,潘大人的举动于情于礼均是不合,应当受到惩处。”众朝臣见李煜不置可否,也都低声议论起来,均指责潘佑无礼,就连徐游、陈乔等朝中老臣起身附议。李煜仍是皱眉不语。

张洎却道李煜是心下烦怒,又不忍处死潘佑,便想到了潘佑的好友李平。于是张洎道:“皇上,臣以为潘佑此言并非他一人之意,定也受了李平的挑唆。他二人平日就厌佛信道,在家中弄些神神鬼鬼的东西,蓄意谋反也未可知。”其他朝臣虽不满潘佑的言行,却也觉得他不至谋反,以是没人敢再接话,朝堂又一次安静下来。李平沉吟半晌,上前道:“皇上,潘大人的言语虽然过激,但却是出于对皇上的一片忠心,不但无过,反而有功。”张洎反问道:“李大人,潘大人指皇上为‘亡国之君’,你却说他有功无过,到底是何居心!”李平只是瞪了张洎一眼,对他的言语毫不理会,又躬身道:“臣据实说话,请皇上明鉴。”再次听到‘亡国之君’四字,李煜心里又是一痛,这是一个深压在心底不敢触碰的事实,如今一次又一次地被人提起,心里早已烦乱不堪。

李平在针对土地兼并推行井田制改革时,曾得罪过不少大臣,这些人见李煜脸色更加阴沉,便都起身附议张洎。一时间,朝堂上竟再无一人为潘佑、李平说话。李煜心烦意乱,已隐隐觉得头痛,便伸手撑着头,沉声道:“这些事情改日再议吧,若无他事,退朝。”说完便起身要走。张洎却不想像昨天那样,将此事无止尽地拖下去,忙跪下说道:“皇上,此事事关重大,不能改日再议啊!潘佑、李平若有他志,绝不能留啊!”李煜现下头痛,虽然思绪混乱,却也相信潘佑、李平绝不至心生异志,心中的怒火便尽向张洎发泄,却听李煜怒道:“张大人,潘卿是否有他志不用你妄言!”

如此,李煜回护潘佑之意已十分明显,是以再无人敢附议张洎,但大家又都不想放弃这次机会,于是大家矛头指向了李平。张洎略一思索又道:“皇上,潘大人或是为人所惑,但李平本就是北方人,又成天仙啊道啊地胡闹,难保不是为了掩饰他的不轨之图。况且当年烈祖皇帝驾崩,李大人怕是也脱不了干系。潘大人或是一时糊涂,但李大人绝对是罪无可赦。”

其实依当年的情形看,李之死李平确实脱不了干系,而李平也正是因李的宽赦理解而心怀感激。现在李平听了张洎这般胡言乱语,心下极为不满,同时也略带了些惶恐。于是李平忙上前解释道:“烈祖之事确有臣的过失,但若说臣意图谋害烈祖皇帝,绝对是无中生有,微臣效忠我朝,请皇上明察。”

李煜这一生中,最疼爱他的便是烈祖,当年烈祖突然离世,对李煜打击甚大,如今想起都觉甚是伤心,再加上潘佑昨日那番言语,已将李煜搅得心烦意乱,他现在根本半个字也听不进去。而大臣们还借着张洎挑起的这件事,仍是你一言我一语地抨击潘、李二人。李煜被吵得更加烦乱无所措,终于忍不住喝道:“不要再说了!这件事朕不想管了!交给廷尉府处置便是。退朝!”李煜只这般随口交代一句,便不理会堂下大臣,起身拂袖离去。

此后几日,李煜竟也不再上朝,终日饮酒长叹。女英闻之,既是担忧又是不忍,便来相劝。到得澄心堂,女英站在门口,见李煜侧倚榻椅,神色黯然而憔悴,口中低低自语,隐约听着是在说“潘卿,真的是这样么?”却不知是在问南唐的国势还是在问潘佑的态度。或许李煜心中已有了明确的答案,只不过是不愿承认罢了。想到伤感处,李煜只是轻叹摇头,又灌下一杯酒。

女英在一旁看着,也只是摇头,过了半晌,才走上前去,拿过李煜手中的酒杯放在桌上,说道:“重光,别再这样了,我想潘大人也不过是无心之言,你为什么不去找潘大人说说清楚呢?”李煜怔怔地摇了摇头,说道:“无心之言?若是潘卿想见朕,自是会来上朝的,朕现在去找他也不过是自讨没趣。”女英无言以对,正自不知如何是好,李煜忽然拉住她的手问道:“女英,告诉朕,是不是有一天,朕真的会众叛亲离,到时只有你一人肯留在朕的身边对不对?”

女英能从李煜紧紧握着的手上感觉到他心中的惶恐,女英的眼眶已经湿润了,她亦伸手握在李煜的手上,说道:“不会的,皇上你就算不是圣主,却绝对是仁君,不会这样的,不会的……”女英说着忽然靠到李煜的怀里,说道:“重光,就算真的有这么一天,臣妾也会永远陪着你,不管是什么,我们都一起承担好不好?”李煜的眼中亦是泪光莹然,他伸手轻抚女英的柔发,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终是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女英离开澄心堂以后,终是不放心让李煜这般消沉,心知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件事还是需要潘大人解决,但自己身为后宫妃子,私自会见外臣终是不妥,于是便想到夏雨与一些朝臣来往较多,便想找她帮忙。

夏雨对朝中之事早有耳闻,但自从李煜再立继室之后,怕惹人闲话非议,再未单独找过李煜,是以这次夏雨也未去安慰。这次见女英前来,夏雨也是有几分意料之中的。于是,夏雨问道:“小李子哥哥心情还不好?”女英微微点了点头,又无奈地摇了摇头。夏雨点了点头,道:“连娘娘都无能为力,莫不是想让我去找潘大人?”女英点头道:“重光一直视潘大人为挚友,潘大人说这番话必是让他十分难受的。”夏雨点头道:“是啊,再这般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最后再得个不理朝政的恶名,该如何是好?其实娘娘就算不来找我,我也是有打算跟潘大人谈谈的。”

夏雨说到这,心下不由叹息,心道:现在这情势,宋军南下不过是迟早的问题,能撑到此时,已属不易,潘大人此时催人振奋也是徒劳,何苦还要如此为难小李子哥哥呢?夏雨想到这般定数,竟也是只有无奈嗟叹的份。

过了半晌,夏雨又问道:“还有一事,不知娘娘是否听闻?”女英一怔,随即道:“你说的可是李大人?”夏雨点头。女英叹道:“这般大事,本官焉有不知之理?只是若是现下让重光知晓此事,只会让他心情更不好。”夏雨点头道:“小李子哥哥可以先瞒着,只是潘大人怕是会因此事更加失望气愤,到时又有什么过激之举只怕就更不好办了。”

原来那日退朝李煜无心所说的一句话,却让张洎、徐铉等早对潘佑、李平心怀不满的大臣利用了。退朝之后,他们便立即找到廷尉让他“依皇上的吩咐”行事,廷尉觉得在理,再加上李煜确是随口说了这样一句话,廷尉也就依言行事,带人前往李平府上,要带李平到廷尉府审讯。李平推行改革后,自知在朝中树敌不少,再加上与潘佑一起谈仙论道,行为放荡不羁又引起不少人的非议,早就料到会有今天,如今又是国势衰危,朝不虑夕,李平也早已将生死看得淡然,自然不肯再上堂受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