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胭脂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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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红尘伤·林花谢了春红(12)

曲子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已不知多少遍了,待又弹到“今年月又圆”这一句,琵琶声陡绝,娥皇手中的琵琶掉在地上,娥皇也应声摔倒在地,她撑着琵琶剧烈地咳嗽,凄美的画面,被一朵鲜红的血花击碎。女英手中的玉笙掉在了地上,怔怔地唤了声“姐姐”,娘的舞步骤然停止,翩然的身影险些摔倒。坐在高台上的李煜如梦中乍醒,慌乱失神地起身向娥皇奔去,几乎是摔在了娥皇的身前。

李煜伸出颤抖的手,紧紧地拉住娥皇已然冰凉的手,心中的寒凉足以让泪水凝成冰点。娥皇仍撑着微弱的气息,温婉无力地做着最后的安慰,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婢子多幸,托质君门,窃冒华宠,已届十年。世间女子之荣,莫过于此。所痛惜者,黄泉路近,来日无多,子殇身殁,无以报德。”她微微一笑,没有半分力气的手想要举起,为李煜拭泪,可是她的手终是再也没能举起,艰难地说完最后四个字,娥皇的手永远的垂了下来。

女英见状,知道姐姐再也不会醒过来,失措地哭喊着“姐姐”,娘知道,看着疼爱自己的姐姐死去,女英定然心痛,可是现在的情景,谁也不忍心打扰李煜和娥皇最后的相依。娘轻轻地走到女英身边,轻拍女英肩头,女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勉力强忍哭声。娘摇头长叹,泪落满裳,最终还是拉着女英的手离去。女英咬着唇,任由泪水滑落,脚步跟着娘,不时地还回头看上一眼,心中竟是一阵难言的痛惜。

李煜看见从娥皇的怀中掉出一个锦缎小包,李煜伸手捡起,打开来看,不由全身又是一阵剧烈地颤抖,手不由紧紧地攥住了手中的锦缎。原来,锦缎里放着的竟是相依相绕的发丝做成的琴弦。原来那天,娥皇摔裂了筝琴,终是不忍,又将这琴弦重新收好。如此,轻柔的青丝仍是缠绵相伴,可是人却已阴阳永隔,这样的对比,犹如一把匕首,又一次将已经碎裂的心刺得滴血。

李煜忽然抱起娥皇,深深地吻着娥皇的唇,这是他最后一次吻娥皇了,不敢去想离开了娥皇的日子会是怎样,只是万分贪恋这最后的相聚。李煜死死地抱着娥皇,深深地吻着,不肯松手抬头,生怕离开已然失去了的这一切。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李煜心力不支,终于摔倒在地,白色的锦袍上染满了鲜血。鲜红的颜色一点一点地在雪地上渗流着,没有人知道,这鲜红中,除了娥皇的血,亦有李煜的心血。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煜再一次醒来,感觉到自己躺在一张温暖的床上,身上还盖着一张锦缎的被子,屋子里的一切,都显得有几分陌生。李煜勉强想要坐起身来,却觉只是微微起身,头便疼得厉害,浑身酸软无力,便又摔在床上。外殿有人闻声进来,李煜微微侧头一看,竟然是黄凤。

黄凤道:“皇上,臣妾见您昏倒在雪地中,便自作主张,将您带了回来。”原来这里竟是黄凤的寝宫,李煜平时除了看仲宣以外,再未来过黄凤的寝宫,更是从来没有来过这间屋子,自然难免有几分陌生。黄凤当然能够感觉得到,李煜对这里的陌生,黄凤不由一阵伤感。那场诀别的盛宴,请了女英、请了娘,就唯独没有请自己,是因为自己只习书画,不善笙歌?还是因为自己严谨守礼,不易亲近?唉,到底是因为什么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没能参加,只能远远地站在一旁,悄悄地看着,心中如落雪一般的苍凉。

李煜虽觉头疼欲裂,但是他还清晰地记得,昏迷之前,自己是抱着娥皇的。李煜不由有几分慌张,有几分沙哑地喊着:“娥皇,娥皇……”李煜发觉娥皇不在身边,心中一片慌乱,想要起身去找娥皇,却因浑身无力,从床上摔了下来。黄凤见状,回过神来,忙上前扶起李煜,说道:“娘娘的遗体放在瑶光殿,国姨娘娘在那里照顾,皇上可以放心。”李煜脑中“嗡”的一响,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娥皇已然去世。李煜的脑中一片空白,惶恐慌乱充溢心间,泪水不自觉地滑落。

黄凤看着李煜呆滞的目光,也有几分慌张,轻轻摇着李煜的肩头,道:“皇上,娘娘已然离世,皇上一定要振作一点啊!”李煜充耳不闻,只是微微摇着头,任由泪水不住地流着。黄凤无奈,只得又扶他躺在床上,说道:“皇上,刚才太医来过,给开了些药,药应该快煎好了,我去看看。”说完,转身离去,没有人看见,她的眼睛已经湿润。

此时已是深夜,殿中只有微微摇晃的烛影,泪水拉长了烛光,摇起了内心深处的伤痛。静夜让李煜的思绪一点点地汇聚起来,却汇成了更深的恐惧和无助。黄凤端着药走了进来,坐在床边喂李煜喝药,李煜迷迷糊糊地还当是娥皇回来,似乎看到了一点希望,猛地抓住了黄凤的手,说道:“娥皇,不要离开我,天上人间,都不要离开我……”黄凤的心里又是一阵酸楚,轻轻叹了口气,说道:“皇上,我是黄凤啊!娘娘已经去世,请皇上节哀。”李煜的头脑稍稍清醒了一点,兀自拉着黄凤的手不放,说道:“保仪,带我去见娥皇好不好……”黄凤一怔,想到刚才李煜所说“天上人间,都不要离开我”,不由甚是不安。

怔了半晌,黄凤才道:“娘娘有国姨娘娘照顾,请皇上放心。”李煜却仍是不肯放手,不停地说道:“保仪,朕求求你了,你带朕去见见娥皇……”黄凤大惊,忙道:“皇上千万不要这样说,臣妾受之不起。”李煜毫不理会,只是拉着黄凤的手哀求,黄凤只得道:“臣妾带您去瑶光殿,皇上别再这样了。”李煜似是微微松了口气,随即便觉头一阵剧烈的疼痛,险些又摔回床上,黄凤忙扶住李煜,关切地道:“皇上还发着烧呢,还是请皇上好好休息吧。”李煜忙拉着黄凤,说道:“不,带我去见娥皇,保仪,我求你带我去见见她……”黄凤无奈,只得轻叹一声,扶李煜前往瑶光殿。

瑶光殿里,娥皇静静地躺在一个玉台上,脸色惨白如纸,却还带着临死前的那抹微笑。玉台旁,女英正点着一支支白烛,为娥皇祈福。女英看到李煜进来,微微一惊,轻轻唤了声“姐夫”,李煜却恍若不闻,直接走到玉台边,跪了下来,拉着娥皇的手,想要说些什么,却哽咽着说不出来,只是略带抽动地哭泣着。羽衣临风、轻轻浅笑的情景仍浮眼前;琵琶哀婉、临终告慰的声音犹响耳畔,可是眼前的人却再也不能醒来。李煜握着冰冷僵硬的手,心也凉了。

不变的只有那瑶光殿的夜明珠,依旧闪烁着光彩,只是在泪眼蒙中,也显得黯然。没有了娥皇的瑶光殿,纵使华丽依旧,也失了原来的美好。冬日的静夜,被雪映得不再黑暗,但此时,一切的光芒都显得刺眼,反倒是黑暗,能应了心中的哀凉。任刺骨的寒风,将这种哀凉吹得弥漫开来,一切就这样静默着,只能见烛火微微摇动,点燃心中的愁苦,淡淡的氤氲充溢满心。

正月的金陵却是银装素裹,并非冬雪去得晚,而是心里的落雪再难融化。曾经与娥皇一同栽下的花枝,又吐了嫩芽,然而,如今,物是人非。泪点仿若朦胧烟雨,模糊了眼前的暮色,明明已露的生机,却显得凄清;掀开瑶光殿的珠帘,却再也看不到,昔人的巧笑嫣然,只有那珠索摇摆,发出如碎裂般的声响……每一样东西,都留了故人的余香,便如心底也留下了抚不去的伤痕。李煜攥着珠索,努力让自己颤抖的心稍稍平静,最后只留下了一句沉沉的话,甚至每一个字沉重得恍若天上的乌云,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却听李煜似吟似叹:“丽今何在,飘零事已空。沉沉无问处,千载谢东风。”

正自伤感,裴厚德走了过来,说道:“皇上,小的可算找到您了,明日,便要给娘娘送葬了。”良久的沉默之后,李煜终于点了点头,说道:“给朕准备一身素服,朕明日亲自送葬。”裴厚德一惊,愣了一愣,先不说别的,这一个多月以来,若不是宫人们苦苦哀求,最后还请动圣尊后,李煜怕是一口饭都不会吃的,单是这一点,就已经让人很担心了。现在,原本清瘦的李煜,更是瘦得不成样子,若非扶着墙壁,怕是已然摔倒,这样的情况,谁还放心李煜如此操劳。

裴厚德劝道:“皇上,要不您……”李煜不等他说完,便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劝,接着说道:“朕心意已决,无须多言。”说完,便转身离去。明明只是一个刚过弱冠的年轻人,步履却还不若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轻盈。

初春的雪尚未化尽,金陵城外的景物尚未摆脱严冬的死寂。李煜着一身白色的锦袍,衣领袖口没有丝毫显示身份的纹饰,只是一身素白的服饰。送葬的人很多,礼节也甚是繁琐隆重,但却终是掩不了万物的苍凉。每个人的脚步都是那样的沉重,正如心已然沉落。周围的死寂,让泪沾衣裳的簌簌之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天地间回响着一个沉重的声音,似苍天落泪,大地痛泣。“天长地久,嗟嗟蒸民。嗜欲既胜,悲欢纠纷……外物交感,犹伤昔人……况我心摧,兴衰有地。苍苍何辜,歼予伉俪。窈窕难追,不禄于世。玉润珠融,殒然破碎……茫茫独逝,舍我何乡。昔我新婚,燕尔情好。媒无劳辞,筮无违报……俯仰同心,绸缪是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今也如何,不终往告。呜呼哀哉……如何一旦,旷世同心。呜呼哀哉……杳杳香魂,茫茫天步,血抚榇,邀子何所?苟云路之可穷,冀传情于方士!呜呼哀哉!鳏夫煜。”没有人知道,这每一个字,都是融了心血的泪。

看着娥皇沉睡的容颜,纵然万分的不舍,李煜也只得将娥皇心爱的烧槽琵琶放在娥皇手里,轻轻地推上了棺盖。这最后一眼,李煜竟不忍再看下去,微微闭了眼,在眼中含了很久的泪水落了下来,在娥皇的面颊上轻轻地划过。推上了棺盖,一道永远无法拆去的墙隔在了阴阳之间,今生,再难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