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三岁定八十(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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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我觉得我应该有一种狗咬吕洞宾不知好人心的正义感,可是从王馨予的眼神里,我分明只感到了让自己后背发凉的负罪感,不由分说的负罪感。我想我是好心办了坏事,虽说问心无愧就好,但是王馨予的眼神告诉我,如果你的好心不能百分之百地做成一件好事,那还不如冷眼相待。问心无愧有很多时候只是一种自我安慰,就像追求女孩一样,鲜花玫瑰,浪漫约会,宿舍楼下的吉他弹唱,如果得来的只是一句“你是一个好人”,再问心无愧也无法抱得美人归。

很长时间以后我和老陶谈到这件事情,我才弄明白为什么我又成了混蛋。我的错在于告诉了李晨王馨予做了堕胎手术,李晨那一巴掌是因为王馨予怀的孩子并不是他的,王馨予的痛苦则源于她也不知道孩子是谁的。

一夜疯狂的SINGLE NIGHT,一次术后发炎四个月之后才能行房的包皮手术,在一场医院里的误打误撞之后孕育出了撒旦,那个堕落的天使。

我当时只是担心王馨予的安全,却无意中拆散了好了十几年青梅竹马的一对璧人。我曾打过电话向女孩道歉,她说,其实不怪你。

我在想如果当时她没有在医院碰上我,时间自然会把这件事情冲散,无人知晓。有时候我甚至卑劣地想象,即使没有我,他们之间也会因为其他原因而分开。因为害怕,选择隐瞒,却不能因为爱,选择坦诚。我也在想,爱情是否太过脆弱。

女孩走之后很久,我才回过神来。

不得不承认女孩在刚才爆发的气场确实过于强大,女人真是一种可怕的生物。如果外星人入侵地球,我相信女人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存活的物种,她们甚至还会去占领外星人的星球开辟一个新的母系社会。

我没有打算再自讨没趣地追上去,但是云山雾罩不明就里的感觉让我很难受。心里堵得慌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要去游泳,正好旁边就是湖,看样子还算干净,我脱了衣服裤子一头栽了进去。刚栽进去我就骂了,操!有他妈湖水这么浅的吗?!下个小雨街上的积水都能比这的湖水深!不过还好跳进去的地方没有石头,但是还是呛了一嘴的泥,一股泥腥味冲入鼻腔,我差点没臭晕过去。

爬上岸边之后,对着湖光月影,照了照自己,头发湿得很凌乱,此情此景让我突然有一种诗人的豪放感,想起了诗仙太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他对影成三人那是醉的,我对影成三人,那是给臭的。我像是打通了奇经八脉,高中死活也背不下的诗歌,现在在脑袋里不断地滚动播放。我想起了闻一多先生的《死水》,前面是这么写的: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

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高中的语文老师给我们解析的时候说,这首诗用了象征和反讽的艺术手法,乍一看他说的是死水,可是再乍一看,他说的又确实不是死水。反正他说的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总之我觉得他写得还挺写实的。特别是呛了一嘴泥上来,我就想立个警示牌在湖边,上面写“严谨乱扔虾壳”。这片湖真是“表面波澜不惊,内里藏污纳垢”,这句话我小时候经常在宫廷戏里面听见。

小时候热播过一部叫《康熙大帝》的电视剧,除了类似于“表面波澜不惊,内里藏污纳垢”这样的话,关于这部电视剧我只记得这么几件事,一是陈道明霸气的演出,二是韩磊霸气的向天再借五百年,三是宝日龙梅霸气的强暴了康熙,对了,还有大阿哥那个幽怨的眼神。

有比自己心上人被抢走还痛苦的事情吗,有,那就是抢你心上人的是你爹。大阿哥算是好的,被他爹抢走的只是心上人,寿王李瑁就惨得多,被他爹抢走的是自己的老婆。一直都说唐朝是我国有史以来最开放的朝代,直到知道杨贵妃是有前夫的,而且前夫是他儿子,我才深刻地体会到这一点。

想到这里,我又想到了一首诗,杜牧的《过华清宫》: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高中学这首诗的时候正值炎夏,老师让我们讨论读完这首诗的感想,本意是想让我们批判统治阶级的穷奢极欲,但是有的女生在下面窃窃私语,说我也想做杨贵妃,有的男生交头接耳,说我想做唐玄宗。只有我无动于衷,这样的行为无异于老师端了一把狙击枪在山顶,你傻了吧唧在山下的空地里撒了欢地奔跑,老师把我点了起来。

窗外骄阳似火,我脑门上的汗顺着太阳穴哗哗地往下流,我说,我想吃荔枝。

坐在我旁边的笑笑第一个笑了出来,接着全班哄堂大笑,老师可能以为我热昏了头,无奈地摇头。

笑笑捂着嘴抬头看我,眼睛眯成了两道弯月。

我低头问笑笑,好笑吗?

笑笑伸出捂嘴的那只手来掐我,皓齿弯眉。

笑笑很喜欢柳永的词,学过一首《雨霖铃》,笑笑就把柳永的词全都翻了出来,那时候笑笑读诗词的热情远远大过了读小说。我一直认为诗词是精简版的小说,可以没有开头,可以没有结尾,但是一定有高潮。柳永的词我永远读不来,我觉得太矫情,但是柳永这个人我还是比较欣赏的,“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就好像潇洒地一甩手,说,考个屁,老子要去泡妞。

学到《雨霖铃》的时候,老师的讲解是草草了事,至于作者生平,更是一笔带过,只说了四个字:柳永,进士。

兰连问我,老师怎么知道?

我说,知道什么?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说,柳永是近视。

我说,因为他就是进士。

接着就有同学在下面拿手机百度柳永,全班传看,所有人都是意味深长地点点头,一副“我懂了”的样子。“天性风流,才性高妙,由于父亲柳宜身为降臣,所以科场上得意失意,众红裙争相亲近;他不屑与达官贵人相往来,只嗜好出入市井,看遍青楼,寄情风月,醉卧花丛,怜香惜玉,直把群妓当倩娘”,这是百度里对柳永的一段描述,我不知道是谁写的,但是写的真叫人向往。我当时在想宋朝的社会福利好的真是没话说,一个穷酸进士也能成天出入风月场所,后来不知道听谁说,其实是有妓女在养着柳永,我才发觉我的想法太幼稚了。

有一段时间柳永是我们男生中的偶像,当然也仅仅一度是我们的偶像。虽然那时候我们都是情窦初开的纯情少男,但是也知道男人光有女人,是不够的。所以陶渊明向来不被我们推崇,因为他甚至连女人都没有。但是他在我们作文里出现的频率却远远高于柳永,陶渊明永远都是那个励志的形象,无论是什么作文题目,我们总能见缝插针的把他那点破事写进去,但是如果在你的作文里出现了柳永的个人崇拜思想,不仅作文得低分,而且还会被邀请同语文老师进行一次深入友好的谈话。

其实陶渊明和柳永对于达官显贵的态度是差不多的,他们唯一的区别就是一个回家务农一个夜夜笙歌。

“两种生活态度而已,何必那么认真呢”,这是我当时和语文老师说的一句话。

语文老师反问我,高考作文你想拿10分还是50分?

我问,写陶渊明就一定50吗?

语文老师说,写陶渊明不一定50分,但是写柳永就一定10分。

我很喜欢在作文里引经据典,但是却抵触用课本上的诗词典故,我认为那样会让作文看起来很不上档次,就像你穿了一件阿玛尼,别人一看就问你,动物园买的?但是我忽略了一个问题,所有的阅卷老师只知道动物园有衣服卖,坐四号线就能到,所以穿动物园卖的衣服就好。

我的作文一向写的很烂,反正老师是这么说的。作文烂到一定程度也能享受到优秀作文的待遇,那就是高声朗读,全班传看。

笑笑总是说我,每次都被点上去,都不知道脸红。

我说,你还好意思说我?

笑笑很得意,至少不是每次都有我。

我说,那也不少了。

兰连是为数不多的会看完我作文的人,他总是会对我说,我觉得你写很不错啊。

我总是会回他两个字,呵呵。

他说,你知道你的作文好在哪吗?

我说,我的字写得挺漂亮的。

他说,恩,你的字写的确实好,你肯定有练过字。

我说,没有,我爸写字好看,遗传的。

他说,我可不记得生物上说过写字好也能遗传的,哎呀,你怎么把我绕进去了,我是说你的作文,不是字,你的作文让人看不懂。

我说,那还叫好?

他说,朦朦胧胧的很有意境嘛,又不是写说明文。

我觉得他是同道中人,真是高山流水知音难寻,直到有一次他的说明文终于入了老师的法眼,我当时那种抓住钟子期的手热泪盈眶的感觉瞬间幻灭。但是他还是会一如既往地夸奖我的作文,坚持不懈地写说明文,就好像是钟子期对俞伯牙说,伯牙君,懂归懂,我还是要去砍柴的。

讽刺的是我得过作文比赛的二等奖,当年参赛寄的都是手写稿,语文老师对此的评价是:可能是看在你字写得不错的份上。语文老师甚至都不愿意看一眼我的作文,即使贴着二等奖的标签。

“也不知道是哪里组织的来骗钱的”,这是语文老师的原话,当时她的那副嘴脸让我想起了一位传奇的宫廷女子,容嬷嬷,可惜的是我没等到她变成好人的时候。

我写的作文笑笑是不屑看的,她说,写得之乎者也,看着累。

我说,我看完你的了,你好歹也看看我的。

笑笑冲我吐舌头,我又没叫你看我的,是你抢着要看。

我说,那我求你。

笑笑说,好啊,求啊。

我一摊手,求过了啊。

笑笑踩了我一脚,切,耍赖。

但是那一次笑笑很认真地看完了我的作文,即使笑笑对我的作文没有任何评价,我也已经很满足了。

事实证明,笑笑确实没有什么评价,她只是说,我总算看懂了一次。

我写的是一个赚人眼泪的亲子故事,兰连看完之后感动到说话都带着颤音。

他眼含热泪,握着我的双手,你写的是你自己吗?

我腾出一只手抽了张纸巾给他,擦擦吧,鼻涕都要流进嘴里了。

故事没有什么原创性,因为基本上是以刘畅为原型改编的。写之前我征求过他的意见,他只是说,别把我写得太懦弱了。

写成之后,他唯一觉得不满意的地方就是我把他爸写得太坏了,他说,我爸只有喝醉了才打我,你写得是不是有点夸张了,还有,我爸不抽烟,怎么会拿烟头烫我?

我说,编故事,又不是给你写自传。

故事大致可以归结为五个字:刘畅找妈妈。故事的结局是刘畅他爸告诉刘畅,其实你妈早死了。

我第一次听刘畅说起这个故事的时候,总觉得是哪个地方台的寻亲节目,所以很无脑地问了一句,你找过电视台帮忙吗?

刘畅一脸困惑看着我,可是我妈死了啊。

我也一脸困惑看着他,但是当时你不知道啊。

他说,我不想让那么多人知道我妈死了,我倒宁愿她真是像我爸说的那样,跟别人跑了。

我说,那你妈名声就不好了。

他摇头,好死不如赖活,活着就好,那可是我妈啊!

我倒宁愿刘畅他爸永远保守这个秘密,就算这会让刘畅花上一辈子的时间去找也好,至少在刘畅心里,他妈妈还活着。我想刘畅他爸骗他的初衷,也是因为这样,至于最后为什么还是将真相告诉了刘畅,我不得而知。我为把刘畅他爸写得太坏了感到过内疚,但是想到刘畅身上的淤青,我还是后悔没把他爸写得更坏。

我就坐在湖边,想起了这些高中时候发生的乱七八糟的事情,直到老陶的电话响起,我才回过神来。

来电显示是一串号码,我没接,之后这个号码接二连三地打来,我认真一看,竟然是我父亲。我才想起手机丢了之后一直没有给家里说,赶紧接了电话,父亲说完第一句话,我就赶去机场,买了最近一班回家的机票。

飞机准时准点到达,坐上开往乡下的大巴车也超载超速,我还是没能赶上看外婆最后一眼。

外婆房外的小巷里架起了灵堂,挽联还未挂上,香烛已烧了许多。摆放香烛的那张八仙桌蒙上了香灰,我还是依稀能看见小时候在桌角刻下的涂鸦。泥地低洼不平,一只桌角下垫上了砖块。八仙桌后面停放着外婆的棺椁,棺木早早就已经合上,我知老家的习俗,合上棺木,便再也不会打开。

法师念着超度的经文,木鱼叮当作响,唢呐师傅在一旁放下唢呐,喝下一口热茶,点上了一根旱烟。

亲戚们终于翻出了外婆十年前照的遗照,挂在了八仙桌之上。

香烛燃尽,我续上了三根。

父亲从背后拍我肩膀,刚到?

我点头。

沉默了许久,香烛再次燃尽,父亲拍拍我肩膀说,我来。

外婆在照片里很安详,我希望在棺椁之中的外婆,面容也是如此的安详。

我问父亲,外婆走得安详吗?

说到最后几个字,却有些哽咽。

父亲摇摇头,我们也没赶上,听你姨说受了点罪,时间不长。

父亲的背影有些佝偻,我问父亲,这两天你都没休息?

父亲说,总得有人盯着。

我说,你休息吧,我来盯着。

父亲笑了笑,你先去看看你妈吧。

我推门进房间,刚准备叫妈的时候,表姐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赶紧把我推了出来。

我问,怎么了?

表姐忙低声说,你妈又哭晕过去了,别吵她了。

我在灵堂旁找了个角落坐下,周围都是嘈杂的声音,人声,木鱼,唢呐,蝉鸣。

我愿另一个世界是安静的,我叫一声外婆,外婆问我饿了吧,久久回荡。

第二年的清明节我想回老家给外婆扫墓,父亲说,大老远的就不用回来了。

我执意不肯,父亲说,想回来不拦你,但是记住,活人永远比死人重要。

这句话当时听来让我来很难接受,我甚至觉得父亲有些冷血无情,但是很久之后,我理解了句话。

小时候我很喜欢过清明节,不仅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呆在家里踢热血足球,踢旋风脚,踢香蕉球,还可以嘲笑别的小朋友吃顿中午饭都要爬到半山腰去。那时候他们总是很羡慕我,现在想来,他们那时候确实该羡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