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寺,十八年来,晨钟第一次未响,也是最后一次。
师兄曾说过,对于寺庙而言,晨钟仿如人的声带,通过晨钟与世人的互动,从中获取一丝丝的存在感。我深感疑惑,我以为但凡和尚,这辈子要规避的莫过于“存在感”三字。远离人们的视线,越远越觉靠谱。而师兄居然大张旗鼓,将晨钟当成寺庙广而告之的媒介。
每当我仰望寺内那座硕大的笨钟,我都隐隐感到恐惧和不安,我担心大笨钟一个不小心陡然坠地,“晃铛”一声将我重重罩住,从此再无自由。这个方向仰望,它和雷峰塔如出一辙。我曾对大笨钟充满敌意,后来我才知道,我恐惧和不安的只是吊住大笨钟的那串悬梁的绳索。他才是一切罪恶的幕后黑手。
晨钟是无生涯唯一的闹钟,正所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口巨大的闹钟肩负着的不仅仅是叫醒我和师兄,他想要叫醒的是世间万物。
也许是责任太大,晨钟累了。那天晨钟未响,从未下山的师兄也不知所踪。幸好我还有百炼成钢的生物钟。在无生涯雷峰塔旁,我终于看到了师兄下山的身影。他正朝着无生涯与有生涯之间名叫无情涧的地方陡然行进。
我不明白师兄为何去哪里,我只听说过哪里极其险恶,多年来无一活物经过。草木萧萧,鬼影重重。大概也只有翠儿这只勇敢的鸟才敢往返于无情涧上空。
师兄的离开给了我一天的假期,这暗示着我可以不用晨念,不用做饭,不用拖地,不管浇灌,如果我愿意,今天我可以只做一件事,睡觉。这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但当我环视无生涯之后,我发现,其实做饭洗衣一切都不重要,我需要的仅仅有一个人陪着我。孤独的无生涯,与鬼魅的无情涧无异。我只能蹲缩在房内,祈祷着师兄快点回归。
当我从睡梦中醒来时,窗外明月已悄然升起。一盘煮好的斋饭正放在桌子上。
我飞奔似的朝师兄房间跑去,恨不得一下便穿过一根根的门柱子,瞬间直达师兄的房间。当我推开房门时,我确信我看到的是另外一个师兄,判若两人。
师兄满脸通红,狼狈的躺在地上,地上散落了好几只酒杯。
灯光下,桌子上放着一把剑。剑上刻着一条蛇。我欲伸手拿剑。满脸通红的师兄却忽然站立,稳稳的抓住我稚嫩的手,怒道:“你是谁!!敢来偷我的剑!”
我望着师兄昏昏欲睡的双眼,道:“师兄……是我。”
“你是谁?来这里作……做甚……快,快快说来,绕你不死!”师兄低估着。
“师兄,你喝酒了?”我看着满地狼藉的酒杯说道。
“喝,喝酒。哈哈,对,来喝酒!陪我和一杯。”师兄撑起手中酒壶,颠颠倒倒的朝酒杯倒酒,“来来,干杯,干杯!”
师兄醉意朦胧,我甚是奇怪满屋居然没有一点酒味。我伸手去接酒杯,凑上鼻子一闻,分明是清水。喝清水醉成这样的,古往今来也就此一人了。
我说:“师兄,你又调皮了。”
师兄却依旧醉醺醺,一幅站立不稳的姿态。
我置若罔闻,拾起散落的酒杯,放在桌子上,我说:“要不要续杯?”
翌日,晨钟响起。
师兄在菩提树下伸了个懒腰。
我说:“师兄,你昨晚喝醉了。”
师兄一脸茫然,说道:“胡说。”
“可是你问了不下三次我是谁?!”
“真的吗?那你说说你是谁呢?”
“师兄,你是不是有病?”
“你才有病!”
“师兄,我们的对话能不能不要这么平淡?”
“那你问点新鲜的。”
“嗯……比如你是不是有什么艳遇绯闻之类的,我总觉得你有事隐瞒我。昨晚没把我吓个半死。”
师兄愣了一下,抬头注视着菩提树,树影斑驳,鸟儿声声。许久,方才饶有兴致的学起鸟叫声。
“这是拟声唱法。”师兄说。
“啥?”
“就是学动物的鸣叫,告诉你一个秘方,想要生活不至于太过单调,就必须加上点节奏。”
“节奏?”
“我教了你那么多次的声乐课,你连节奏这个词都没掌握?”
“……”
我初对音乐感兴趣始于师兄手中的玉笛。师兄视若珍宝,几乎笛不离身。师兄嘱咐我不要小看这只笛子,它可是由七颗不同的玉石所制!这么吊的笛子却有一个卡哇伊的名字,师兄告诉我,它名叫七彩笛。
“哦,恶俗的好**的名字。”我甚感好笑,遂建议师兄何不换个名字。师兄见我嘲笑这名字普通,便要我也取一个。
我问师兄:“这七颗玉石是在哪里采来的?”
师兄没有回答,他缓缓走向雷峰塔,指着悬崖底说道:“你不是一直都对对面的山很感兴趣吗?今日我便与你讲讲如何?”
我鼓掌欢呼,我知道师兄这次打算爆料了。师兄从未用如此庄重的眼神向我诉说过某一件事。
师兄说:“古往今来,太极生两物,一阴一阳……”
我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因为我知道,凡是涉及古往今来的多半是忽悠。凡是忽悠的多半都会很沉重,凡是沉重的多半都会很冗长……
“世间有无生涯,必然存在一座有生涯。有无之间存一涧,涧中逆水深百尺,混不见底。传闻守护神竟是财神爷。山与山之间由一条陡峭凶险的小路相连。”
“你怎会拥有此物呢?”
师兄继续说道:“传说通过无情涧之人,上天会为之感动,赐予一段圆满姻缘。可惜无情涧内又藏有一谷,唤作有缘谷。有缘谷就是这七色彩石产地。世人都说七彩石只有七颗,其实都是无知的人乱说的。”
“那是多少颗?十颗?”我好奇问道。
“无数颗。玉石的奇并不在于数量,而在于产地,大千世界唯独有缘谷方有此玉,就算是天山都难产!盘古开天之后,有缘谷一直远离俗尘,往来皆清心寡欲的仙道,玉石受仙气熏陶,颇受福祉。才有了一段佳话,说是凑足七彩石者便能感天动地,非但有一段幸福美满的姻缘,更有起死回生之术。”
“师兄,你去过吗?既然从古至今鲜有人际,那你是怎么知道?”
师兄犹豫了一下,喃喃说道:“呵,这里面有个误区,我也是今年才发觉的。起死回生,成就姻缘并不虚假,但能否成功召唤,并不在于是否聚齐七色石。世人都理解了。”师兄指着两岸之间的山路说道:“凑齐七色石不过是一个噱头,真正考验人的其实是这段山路。山路陡峭凶险,恶灵出没。唯有真正通达无阻的才有资格获得起死回生,美满姻缘。若一旦采集到七色玉石,慌张回头的,皆是只顾眼前利益之人,又怎能召唤出仙术呢?”
我听得晕晕乎乎。
师兄继续说道:“必须通往彼岸……必须通往彼岸……”
“但是……”师兄安静的望着悬崖之下无情涧,继续说道:“无情涧之所以无情,在于有与无的抉择。无方能变有,有亦可以返无。”
“这是为何?”
“有缘谷中心聚集众多的七彩石,谷心名为孤心。落入孤心者将永世孤独。”
“这是哪个混蛋设计的,莫不是想玩死人?”我愤怒说道。
“不,你错了,这就是代价。每一件事,每一个人,生存于世,有舍有得,方成因果。”
我并不赞同师兄的说法,每当面对此涧,我始终觉得这是一条邪恶的山涧,邪恶之中又深藏着另一种邪恶,环环相扣,层层递进。最终的目的便是诱敌深入,玩残你,甚至是消灭你。而让你欲罢不能的诱饵居然是生存的另一面,死亡;美满的另一面,孤独。
我鼓着腮帮子,舌头顶住前鄂,运气丹田奋力吹奏,始终无法听到鸟的拟声。
“你这种吹法,丹田破了都没有声音。”师兄闭目养神。
“我尽力了,师兄。”我说。
“你尽力了,但没有尽心。”师兄淡淡说道。
“如何才能尽心?”
“这得问你自己。”
“问我自己?可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我愤愤不平。
师兄微微睁眼,长叹了一口气,他说:“我以前让你喝酒,你为何不喝?”
“这有关系吗?”
“你答便是。”
“我讨厌那酒臭味。一点不好喝。”我说。
师兄从衣襟之间抽出一个木质的水壶,递给我说道:“陪我喝一点吧。这是最后的一瓶了。”
我将信将疑伸舌舔了一下壶嘴,张嘴喊道:“师兄,你骗我……”
师兄举手示意我闭嘴,他说:“不,这就是酒。”
我愣在一边,不知何意。
“你不多喝几口?”
我接过水壶,咕噜几声喝了半壶。师兄见状,一把抢过水壶。
“你去无情涧了,对吗?昨日晨钟未响。”我问道。
师兄轻轻往嘴里送了一口,脸上竟现出一丝红晕。他双眼迷蒙,指着菩提树上的八卦文说道:“如今你可知这是何字?”
我摇了摇头。
师兄说:“壁立两崖对,迢迢隔云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