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走火入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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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失态(5)

有十五年没见了。我以为她不会出现在我面前,却不曾想在大姑婆的寿宴上奇迹相逢。更不可思议的是,她姐姐还做了我的表叔娘,让我们沾上了亲。我在想,要是去年吃到小表叔的喜酒,相逢可能还会早一点。不管早还是迟,在我的初恋面前,我都紧张、羞涩、尴尬,手足无措。

“你好。”莫芸一脸灿烂。

“表叔娘。”我招呼莫芸,余光却锁定她的妹妹。但她没有认出我。

“一下子就把我喊老了。我还是比较喜欢人家喊我‘姐姐’。”莫芸说。

“我们广东人最讲辈份。想当姐姐,等下辈子我变‘哥哥’再说。”表叔笑道。

“早烦你了,下辈子千万请放过我。”莫芸引出莫伊介绍说:“这是我妹妹莫伊,我们原先住机车修理厂。”

我当然晓得她叫莫伊,也晓得她住机修厂。机修厂坐落在龙潭寺东的工业区。工业区聚集了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三线建设”工厂。曾几何时,机修厂地位尊贵,厂内的职工从来都是昂着头走路的。后来工业区走上了下坡路,机修厂也随之衰败,现在早已经破破烂烂,墙里墙外写满了拆字。

莫伊的父亲就是机车修理厂的职工,妈妈则是院山小学的老师。他们一家是河南人,从河南跑到四川搞三线建设时,莫伊都还没有出生。

“你好。”莫伊平淡回应。真忘了我?

“你好。”我目不转睛看着她,想让她看清楚,等着她恍然大悟:你不就是那个……然而她却因为我的注视,把脸避开了。

“按照辈分,毛亮该叫我小姨子啥子。”小表叔问一位女亲戚。这位女亲戚认真思索一番,拿不准的说:“好象该喊表孃。”

“快喊表孃,她好给红包。”

“不要听他的,他就想占你便宜。”莫芸拍了拍小表叔的肩。“没见过那么喜欢当长辈的。要当你去当,不要拉我和我妹妹来陪你。”

这时,有人喊拜寿了,莫芸便拉着莫伊离去,过会儿,姐妹俩把大姑婆搀了出来。大姑婆颤颤巍巍,硬如石块的右脸耷拉下来,嘴里象吮吸又象嘟哝,一动一动的。她身上穿了件印有福禄图案的新衣,头上戴了顶线帽,尽量矍铄起精神应付客人。

莫芸同莫伊把她搀扶到一把靠椅上坐好,众人潮水般围了上来,撺掇孙子曾孙辈给她磕头拜寿。后辈中有勇敢的,也有胆怯的,有哭的,也有羞涩的,但都不懂怎么磕头了,在大人指点下勉强完成。祝福是清一色的湖广话,听起来别扭极了。但大姑婆对子孙们的表现显然宽容,吃力的点着头,表明内心的愉悦。拜完寿,又竞相簇拥寿星照相留念,希望沾沾她的寿气。

开席后,我和本家亲戚坐一桌,莫伊随莫芸去了别桌。我一直都在观察她,发现她在姐姐婆家也相当陌生,总是跟在姐姐身后转悠。贸然接近她的话,必然引起莫芸注意,何况她又是一副忘了我的样子。

午宴后机会来了。一位姨婆叫莫芸到她地里摘菜,因为她种的菜除了大粪什么农药都没用过,绝对的绿色无公害。我主动请缨给她们做苦力提菜,莫芸却笑话我说:“你当我们鬼子进村唆!”

在田间小路上,我鼓起勇气问莫伊:“真的认不到我了?”

她一头雾水。

“我是你初中同学。三十八中,初九八级四班,想没想起?”

“初中我是在青白江念的。”她说,“你是不是搞错了?”

“初三你才转过去的。”

“是不是哦。可能因为我碰到过脑壳,忘了读书时候的一些事情。”

“咋个回事?”

“大学那阵,我去阿坝同学家骑马,不小心从马背上掉了下来,正好撞到一块石头上。医生说可能有些记忆会被抹掉。你不说我还不晓得,硬是想不起初三以前的事了。”她摸了摸脑袋,很头疼的样子。“我们,真的是同学?”

“当然是,你的学号我还记得到。”我慨叹,“难怪不得,我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你却好象根本认不到我这个人,我还以为是我长得完全变样了。”

“我们,真的是同学?”她不相信的重复道。

“你从小就在少年宫学习舞蹈,对不?8月20号的生日,对不?还有你的名字,是你妈妈的同事,一个喜欢《诗经》的语文老师取的:‘蒹葭苍苍,白露为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行了行了,我相信。”她笑着阻止我说。“你对班上每个同学都记得那么清楚吗?”

“还是要看人。值得记的才去记。”

“姐!”莫伊追到莫芸面前问,“你不就是在三十八中教书嘛?”

“啊。”莫芸说,“那不是你母校得嘛?”

“但我居然一点都想不起来了。你咋个不早说喃?”

“你又没问过我。”

“我都想不起来了,咋个问?”她慢下来等到我,说道:“不好意思,记不到了。”

“没得啥子,要怪就怪撞到你脑壳的那块石头。”话虽如此,还是挺失落的。这不等于是说,我们已经是陌路人。

菜刚摘回家,小表叔就叫上我:“刚才你大表叔说晚上的酒不够。本来我要去龙潭寺街上跑一趟,你二姨婆又喊我去看屋头的病猪。我已经同批发酒水的把价钱都说好了,你帮我去一趟,只消说我名字,他就把酒给你,你好好点一下。”然后转向莫伊:“妹妹,开你的宝马帮姐夫装几件酒。”

她的黑色宝马X5车尾贴着“实习”二字。发动时,她告诉我刚学会开车,很慢,让我多多包涵。用宝马练手是不是太奢侈了,不过也说明,她过得很好,至少物质上富足,这让感到欣慰,但也为自己的破落惭愧。

表叔娘上前对莫伊说:“你要的书我忘到学校里头了。我刚才给值班老师打了个电话,说你们要过去拿。这是我抽屉的钥匙,他在教学楼五楼数学教研室等你们,给你们说哪张是我的办公桌。”

“表叔娘教数学?”我问。

“咋个,不像?”莫芸问。

“不是,我最怕数学老师。数学课上经常遭说。”

“你的意思是说数学老师都是母老虎?”表叔娘笑问道。

“当然不是。哪个喊我左脑不发达。”

转而问莫伊:还记不记得薛琪老师?薛琪老师是我们四班首任班主任,教英语,人长得漂亮。第一节英语课,她给我们学外国人说普通话,惟妙惟肖,逗得我们哈哈大笑。还夸奖我们比她多懂一门语言。她会英语、普通话、湖广话,我们不但都会,还比她多一样客家话。但莫伊摇头说她忘了。

“那邓建国老师喃?”之所以提邓老师,是因为他经常夸奖莫伊的普通话标准,常让做朗读示范。我满心希望她能想起来,再顺手牵羊忆起我。可是,她还是摇头。

“现在做啥子工作?”我转换话题。

“舞蹈老师。”

“我记得你妈妈也是老师。这是你们家的光荣传统吗?”

她看了我一眼,不置可否。

“你老公喃?是搞啥子的?”我又问

“园林绿化。”她淡淡的说。

“咋个没来?”

“宜宾谈生意去了。”她说,“不好意思,我的手艺还达不到边开车边说话的地步,所以。”

“是我太啰嗦了。”我就此闭嘴。

龙潭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来的老街被拆除,代之以耸立的楼盘和铺面。毗邻场镇的工业园区初具规模,标尺般耸立的高楼大厦阻碍了我们的视线。她已经不认识路了,需要我不断指引。

“你有好久没回来了?”我问。

“记不到了,反正很久了。”她说。

“要不要回机修厂看看?”往机修厂的龙潭寺东路尘土飞扬。路两边是龙潭寺火车站和供销社仓库,曾经是柏油的,夏天常被烤成流胶状,让过往的车轮碾得噼啪作响。火车频繁从穿越柏油路的铁道进出,往往要等半天才过得去。

以前,简阳的果农大清早就搭火车到龙潭寺卖水果,沉甸甸的水果挑子在果农肩膀上颤动着,长龙般伸到龙潭寺,蔚为壮观。但这种景象早已不得见。因为龙潭寺火车站不再客用,变成了纯粹的货站。

“不了”。莫伊决绝的说。

我和批发店的老板把酒搬上车后,便去三十八中取她的书。三十八中同整个场镇一样,经过一番摧枯拉朽的改造,已经面目全非,仅剩一幢灰色的教师宿舍楼遗老般矗立,感叹着岁月的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