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孝子三部曲之二:孝缘情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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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丁志强同时也叫丁四儿,这个张幺爷的伙计,实现了他决不离开孝泉镇的愿望,他在德孝茶旅庄长期住了下来。这一住就是三十二年。但德孝茶旅庄的大门,依然是那样开着,没有任何的改变,只是名字变成了红旗茶旅社。而镇公所成了镇政府,常进常出镇政府的人,如同演戏一般;该上场的上场,该下场的就下场了,该谢幕的也就谢幕了。

现在,我们的主人翁丁志强,也被委以集体商业红旗茶旅社的经理。丁经理觉得现在的生意相当难做,因为赶孝泉镇的人少了。不少才怪,连孝泉镇古老的上九会都取缔了,延祚寺作了粮库,姜孝祠办了孝泉师范学校,一门三孝的塑像,也不知被人弄到哪里去了。最让丁四儿心痛的“瞻旷楼”也被大火烧了。尽管如此,丁志强还是尽力要把红旗茶旅社的生意惨淡经营下去。丁志强始终记得,张幺爷跟张幺娘临终时,分别叮嘱他要守住德孝茶旅庄,千万莫把德孝茶旅庄的生意做垮了。丁志强,不,如今已被人称为丁大爷的他,始终将张幺爷、张幺娘的话记在自己的心坎上,决不将红旗茶旅社的生意做垮。但是最近,丁大爷风闻已规定乡里的人们,不准赶场,要坚决地参加“农业学大寨”。赶场的人都没得,哪个还来喝茶?更不说让赵先生讲“封、资、修”的评书了。假若赵先生还在世的话。

这天上午,丁大爷正在茶馆里上班,几个戴红袖套的年轻人凶神恶煞地来找丁大爷。

“丁志强,走去开会。”

丁大爷心里很不安逸,这“丁志强”的名字,可是旷连长给我起的,是你们这些嫩笋子娃娃随便喊的么?于是,他便没有好气地说道:“开啥子会嘛,我不得空!”

“必须去,都到齐了,就缺你!”

看样子是推不脱了。去就去!丁大爷想,又不是去死!这国民党的税多,共产党的会多,硬是一点也不假哟!

丁大爷将自己身上那条白布围腰解下来,特地把那件卡机布新衣裳穿起,这才走出茶铺,跟着两个戴红袖套的年轻人,往下三角大坝大会场走去了。

丁大爷被叫到前排席地而坐。他扭头看了看左右,全是街上左右邻居的熟脸面。丁大爷刚想问问左右的人,今天开的啥子会?他忽然看见了三姐,心里不由一沉,三姐的成份是地主分子,今天这个大会,恐怕开得有些名堂?先人板板,我丁志强又不是地富分子,咋个来这里开会?三姐是地主分子那是她自找的。

丁大爷正要找那两个戴红袖套的人“撕皮”,那台上忽然有人喊“大会开始!”先把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抓上台来!”

丁大爷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的双肩已经被两个年轻人架住往台上拖。丁大爷问道:“你抓我做啥子?”

“你是牛鬼蛇神的总代表!”

丁大爷这才搞清楚。原来,因为自己是啥子牛鬼蛇神的总代表:“哎哟!轻些轻些,你们没看见我是残废人嗦?”

“少废话,走!”

丁大爷又回过头来对着两个年轻人说:“敢问革命的红袖套?啥子叫牛鬼蛇神?”

“喊你少废话。走!”

两个年轻人抓住丁大爷像甩东西一样被甩上了舞台。丁大爷一看,自己已是最后一个被抓上台的。

恰在此时,高音喇叭口号声大作:

“打倒地富反坏右分子!”

“打倒牛鬼蛇神!”

“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丁大爷悄悄往台下一看,心里惊恐道:“我的妈哟!台上站了一排,台下也齐刷刷地站了一百多人,咋这么多的‘坏人’要遭斗争?”

会场上接着便开始揭发这些“坏人”的“罪行”。那些发言人说的事实惊心动魄,就连丁大爷听了都吃惊不小。这些人咋这么坏哟?硬是比旧社会的伍八犟、曾方元、卿廷华那几爷子还要坏得多呀。咋五三年镇压反革命的时候,这些人都跑脱了,是不是有亲戚在当官?

丁大爷正想着心事,台上忽然点到了他的名。“丁志强!”

丁大爷被旁边的人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喊哪个!”丁大爷转过头去一看,心里叫道:妈哟!我还以为是镇上当官的在开会咧,原来才是这个好吃懒做的街娃。这街娃也当官了,看不出,硬是看不出哟!

“丁志强,你站出来低头认罪!”

丁大爷站出来,说道:“我认啥子罪,你有好几回喝了茶没给钱,我问你要了茶钱嘛!有啥子罪?”

黑压压的大会场上的人“轰”地一声笑了起来。

两个戴红袖套的年轻人冲了过去,将丁大爷的脑壳往下按。“给老子还不老实!”一个戴红袖套的拳头便朝丁大爷的胸肋击来。丁大爷打了个趔趄,便坐在了台上。

那两双戴红袖套的手又把丁大爷架起,让他听自己的罪状。

“丁志强是孝泉镇牛鬼蛇神的总代表。他每年过年过节都要私自做个花圈,花圈当中都要写个“孝”字放在三圣宫那块空地上装神弄鬼,大搞封建迷信活动。丁志强,这是不是事实!”

然而,丁大爷已经没有力气回答他们了。会场中有人喊道:“出人命了,丁大爷出人命了。”

会场顿时大乱。但高音喇叭的声音又将这骚动压了下来。

“这是牛鬼蛇神装死,破坏斗争大会。”

“打倒牛鬼蛇神!”

“打倒丁志强!”

“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丁大爷在两位红袖套的扶持下,两腿软软地立在台上继续接受批斗!

在明亮的电灯光照射下,丁大爷睁了睁眼便又闭上了。

现在,丁大爷进入到了一个幻觉的世界里。这世界就在孝泉镇这块神奇而又富饶的“一门三孝”之地。他看见了推土机、挖掘机等大机器“轰隆隆”地开进了姜公坟这块土地。这里正在大兴土木,没多久便建立起了一栋栋古色古香的建筑群。丁大爷过去一看,那门口牌坊上书写着几个闪亮的大字:“中国德孝城”。丁大爷想,这“德孝”两个字是不是根据我们德孝茶旅庄的名字起的呢?

丁大爷又走进园中去看了一圈。他看见“一门三孝”的塑像栩栩如生。忽然,丁大爷又看见了“瞻旷楼”。这“瞻旷楼”咋这么像我当年在三圣宫监督修建的“瞻旷楼”。现在这些人脑壳好灵动哦!把这“瞻旷楼”修得一点儿都不走样,完全地搬到这里来了。但美中不足,应当在这“瞻旷楼”前面放两个香炉和烧纸钱的鼎,好供后人祭祀。我丁志强现在已经是阴间的人啦!后代们多在这里给旷连长多烧几张纸吧!

丁大爷又看了一圈,更加感到惊奇。这里聚集了好多的人哦!哎呀!快来看哟!还有这么多的洋人。你看那些洋人的脸好白,就跟往年易裁缝卖的白府绸,简直白空了。嗨!这回我丁志强算是开眼界了。丁志强,我这名字一般人都不晓得,这是旷连长给我起的名字。哦!说起旷连长,原先镶在姜公坟围墙上的“旷继勋业绩碑”咋不立在这“中国德孝城”喃?可怜那揭发我“罪行”的街娃,那个长期喝茶不给钱的街娃。其实,他只说对了一点,我每逢过节除了在三圣宫那块空地上拜祭,还要到那块“旷继勋业绩碑”前去烧些纸钱。哎!可惜,这园子里没有那块碑。当官的,我丁志强以孝泉镇一个普通镇民的身份给你们提个建议:一定要重立那块“旷继勋业绩碑”。旷继勋被张国焘“肃反”,诬蔑成“改组派”被杀害的事实,以及1937年春,党中央给旷连长平反的几件有关旷连长的大事都该刻在碑上。

丁大爷从梦幻中回到现实,他忽然听到自己的周围是一遍哭泣声。他往四周一看,立刻大吃一惊。我咋睡在棺材里呢?我晓得这是装死人的木器。那年张幺爷,后来还有张么娘过世,都是我丁志强给他们买的棺材。灰军装坤爹从那以后,便再也没有音讯了。坤爹应该尽的“孝道”,全让我丁志强顶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对于张幺爷跟张幺娘,我丁志强是该尽孝道的。如果没有这两位老人家,就没有后来的丁志强。可是,那灰军装坤爹会不会遭天打雷劈呢?他要是还没有死的话,那是肯定要遭天打雷劈的。可惜张坤早就死了,他死在连长太太的手上。他同连长太太回到广元,那连长太太为给连长报仇,找人把他杀了。张坤死时连妈都没喊一声,这些事都是解放后张幺爷去广元打听到的。他张坤也该死,因为他不孝。你出生在一门三孝这块土地上,不做孝子,跑得脱短命的命运吗?

咋这么多的人站在我跟前哭呢?我是最听不得哭泣的。我的死自然是那回开批斗会被那些街娃打的。那些人心黑,我的内部有个零件被他打出了血,又不往皮外流血,只往肚子里流。算了,你们莫去找他们,如今这世界已经乱套了,公检法的门都上了牛尾锁。我想这些人总有一天会遭报应的。

桂三女,你咋哭得那么伤心?哦!我们到底是做了十七年的夫妻。那年,我喊你跟我回孝泉镇,你不肯来,硬要替那个瘫痪在床上,后来死了的干老头守三年孝。可你还没守够一年的孝,就被金大婆子卖给了姓朱的大粮户做小。姓朱的要你给朱家生个娃,好传宗接代。但朱家大婆子怕你生出儿得了宠,她自己生的女儿就要吃亏,硬给你使坏。她使你桂三女这辈子永远也当不成妈。直到解放,你才来孝泉镇找我。如今你在合作副食店当了一名售货员。那些乡下人好羡慕你啊!不管咋说,你是拿工资吃饭的。你常说没有能给我们丁家留个后人而内疚。桂三女,我都没有怪你,你又何必自责呢?

那是三姐的哭声?你莫哭了三姐。你越哭我心里越难过,你要给卿廷华守孝那是你的事。连二姐都劝不转来你,我当兄弟的又有啥子办法?按二姐的说法,该给你立块贞节牌坊。可那贞节牌坊有啥子用呢?说句要不得的话,你又不是卿廷华正儿八经的婆娘。唉!就算是他的婆娘,你也不该那么做样子给人看。你守那门子的孝嘛?旷继勋为孝泉镇人民剿匪,让人民过上安居的日子,那才是“大孝”,那是为人民大众的“大孝”,大孝就是“爱国爱民”啊!小孝就是孝亲,就是孝敬自家的父母亲。现在咋样,当初不听人劝,后来自家吃苦。解放了,可你又被划成地主成份,就连我这当兄弟的有时都觉得抬不起脑壳。你现在该清楚了,我跟二姐当初是不是整你的冤枉?还有,三姐你要教育好狗狗,听说他也跟着那些小青年戴上了红袖套。莫要他学坏了,再去走卿廷华的老路。不过,那天开斗争会没有看见狗狗,是不是他看见妈和舅舅挨斗争就躲了喃?

这是二姐么?你哭的时候咋没得声气?二姐,你莫憋闷在心里,你就哭出来吧!我在想,你哭出来的声音一定像广播里的音乐,很好听的。可是,我这个当兄弟的没得福气,以后再也听不见你的哭声了。因为,我已经离开人世了。二姐,你是个坚强的女性,兄弟很喜欢你。我这当兄弟的也在你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我的好多性格都像你呢!亲爱的二姐,你带兄弟就跟妈带儿子一样,张幺娘就是最疼灰军装坤爹的。可是,张坤不孝道,听说他那年回广元,把张幺爷跟张幺娘攒的银元都要走了。我这个当兄弟的虽然没有要你当姐姐的银元,可兄弟总是让你操尽了心。那回,我一个人去川北找旷连长,不晓得给你添了好多麻烦。二姐,我现在再也不要你为兄弟的事情操心了。我虽然是个残废人,阴曹地府我也是走得拢的。二姐,你要好好地活下去,孝泉镇以后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那站在二姐背后的是温姐夫吧!温姐夫,二姐能嫁给你,全靠旷连长撮合,旷连长可以说是你们俩的恩人。温姐夫,兄弟求你一件事,你肯定办得到。逢年过节,替我在“瞻旷楼”前多上香蜡吧!

哎呀!你们都莫哭了。人死不得复生,人死变黄土。也就是那么回事儿,就跟往年上九会上演大戏一样,你方唱罢我登台。但幕布一拉,就都谢幕了。

我——丁志强——丁四儿也该谢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