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毕业后,苏娅考取了本地一所专科院校,专业是毫无想像力的财会。徐静雅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几天,她开心极了,给苏娅买了一堆新东西,新书包,新衣服,新皮鞋。苏叔朋对女儿即将开始的新生活也表现出了格外的热情,甚至主动询问开学时,要不要他同单位借一辆车,把女儿送到学校。苏娅不习惯父亲对她的关心。她有点惊讶,有点受宠若惊。这感觉三分是喜,七分是怜悯--对自己的怜悯。她觉得自己很可怜,长这么大了,还稀罕缺失的父爱。她拒绝了父亲的好意,她说,不用,有一趟公交车刚好到学校,再方便不过了。她说的没错,家门口经过的28路公交车,终点站正是她就读的学校。
暑假,哥哥苏曼参加了学校组织的社会活动,随一批志愿者去贵州山区支教。读了两年书后,苏曼很少给家里写信了,有事便给父亲的单位打个电话。苏叔朋对儿子支教的行为不解,牢骚道:“支什么教,一个暑假掐头去尾也就月余,能教给山区的孩子们什么东西?纯粹是走形式,真想支教,就安心去那儿待几年,那还差不多。”
徐静雅听了这话,紧张地问丈夫,“你不会和他在电话里也这么说吧,你儿子可是一根筋,被你这么一唆使,将来毕业了,没准儿真要去山区奉献青春。”
苏叔朋皱皱眉:“我没顾上多说几句,他就把电话挂了,说是还有同学等着打电话。这小子,在外边跑野了,根本不想这个家了。”
苏曼在电话里简单地问了问苏娅的情况,他托父亲转告妹妹,支教去的地方比较偏僻,写信不方便,开学后,他会给她的新学校写信。苏叔朋把这段话转告了苏娅,问:“你哥哥经常给你写信?”
苏娅说:“不算经常吧,我们差不多一个月通一封信。”
“怎么从没听你说过?”
这下轮到苏娅纳闷了,我们兄妹之间写封信,难道都得给您汇报吗?苏叔朋大概也意识到了这点,尴尬地干咳两声,“我是想说这小子有时间给妹妹写信,却没时间给父母写信,真是没良心。”
正在洗衣服的徐静雅听到了,插嘴说:“他们年轻人之间有话说,和我们能有什么话。”
苏娅心想,父亲这样子像是嫉妒苏曼给我写信而不给他写信呢。她有些不忍,决定下次给苏曼写信的时候一定要提一下这件事。她又看了一眼埋头洗衣服的母亲,心想,若是我到外地读书,母亲会不会像父亲惦念苏曼一样惦念我呢。倘是那样,我心里会难过的,倒不如就这样守在她的身边好了。母亲这个人,看上去浑圆结实,其实也算不得坚强,她是典型的巨蟹座,外表坚硬,内心脆弱。这一点,苏娅和母亲恰好相反,她觉得自己外柔内钢。
徐静雅心里最重要的是女儿苏娅,苏叔朋心里最重要的是儿子苏曼。他们一家四口在外人眼里是一体的,其实不然,他们四个人根据不同的组合可以划分出不同的阵营。有时候,她和母亲是一个,父亲和苏曼是另一个;有时候呢,她和苏曼是一个,父母是另一个;也有的时候,他们兄妹和母亲是一个,父亲是单独的一个。总之,无论怎么划分,她和父亲都分不到一个阵营里。
苏娅觉得,在苏曼心里,父亲,母亲,还有妹妹,这三个人的份量是相等的,绝不厚此薄彼。而父亲呢,他心里可能只有苏曼。她觉得父亲与母亲之间也谈不上有多深的感情,他们只是结伴生活的一对男女,生儿育女,组成一个家庭。这样的婚姻看上去平静如水,然而,如果你把手探进水里,只稍微试探一下,就会发现,这水是凉的。苏娅突发奇想,世界上所有没有走到破裂边缘的婚姻看上去都是平静如水,波澜不惊。只有把手探进去,才会知道它究竟是暖的,还是凉的。父亲与母亲组合的这段婚姻,在她想来,虽不至冰寒砭骨,但也让人觉不出温暖。
苏娅在假想中,把一家人的情感拆开细分,一份一份放到天平上去称,得出的结论是:父亲其实最可怜,他得到的感情最少。于是再看父亲的时候,她便多了几丝恻隐。她告诫自己不可再与父亲斤斤计较,尽量做一个孝顺的孩子。他又在阳台上抽烟了,神情寂寥。她也走到阳台去,用喷壶给几盆花浇水。她侧面打量这个男人,发现他的鬓角生出了斑斑白发,这个在她眼里曾经威武高大的男人正在一天天老去,她忍不住说:“爸爸,别抽烟了,回屋吧,外面风大。”
苏叔朋没有料到女儿忽然对他说出这番温言软语,有些吃惊,一截烟灰落到手背上,他赶忙去吹。慌乱的样子让苏娅又羞又恨,羞的是他们之间根本不像父女;恨的是,他根本就没有把她当女儿。
马上就要开学了,天气还是很热,刚在卫生间从头到脚浇了一盆水,没一会儿,身体就热出一身汗。苏娅出汗的时候,身体会冒出奶腥味儿。别说,甜丝丝的,还很好闻呢。她凑到母亲跟前说,你闻闻,你闻闻,我的身体有股牛奶味儿。母亲推开她,哪有什么牛奶味儿,快点出去走走吧,一天到晚捂在家里,捂出痱子了。黄昏,她就卷着本杂志走出家门,独自去爬山。一个人爬到山顶,又一个人沿着山路返回来。手里的杂志就像道具,始终卷成筒状,没有打开过。
站在山顶,她想起苏曼,想起贾方方,想起与他们一道爬山的经历。她叹口气,心里怅怅的。遥望远处更高的地方,那正是她与苏曼攀爬过的山峰,她从陡峭的山岩滚落下来,若不是被荆棘丛拦住,只怕早摔死了。若是那时候死了,到了现在,除了母亲,苏曼,还有贾方方,除了他们,大概没有人再记得她了。就是他们,也会因为年深月久,忘得差不多了。死是一件可怕的事,人还是活着好,阳光雨露,空气食物,鲜花美景,黎明黄昏。
现在的苏曼比她爬得高,爬得远,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她由衷地羡慕他,他就像风筝,扶摇直上。而她呢,她灰心地想,自己这辈子大概只能在桐城呆下去了。
高考的时候,苏娅报的都是省外的院校,末了,却只有桐城的学校录取了她。成绩不好是一方面,外地的院校也有录取分数线低的,可没有一家向她伸出橄榄枝。小时候,她有几分机灵劲儿,没想到,越长大越呆板。有次期末评语,班主任很不客气地加了“迟钝”两个字,之所以这么评价她,也是有原因的。一天下午,年轻的班主任带着三岁的儿子到了学校,课间时,许多学生围着小家伙问东问西,这个拍拍他的脸蛋,那个摸摸他的小手,不时发出夸张的笑声,似乎这个小孩超级可爱。他们这么做,在苏雅看来,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对老师的尊敬和讨好,苏娅才不会靠上前呢。她背倚教室门外的栏杆,远远看着这边。不知怎的,这孩子却挣脱人群朝她这边跑过来,大约想表达内心的兴奋,一路呼喊着不知什么口号,举着手臂,冲锋陷阵般跑过来。跑得太急,恰巧就在经过苏娅身边的时候跌倒了,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啃泥,咧开嘴巴哇哇大哭。苏娅吓了一跳,她本能地朝后退了几步,当她意识到自己应该把这个孩子扶起来时,几个手疾眼快的学生早已快步冲过去,抱起了小孩。这情形偏巧被小孩的父亲--他们的老师看在眼里。他不快地扫了一眼苏娅,苏娅敏感地觉察到了。当她看到老师的评语时,既不吃惊,也不生气。她想,自己不是迟钝是什么?小孩在她身边摔倒了,她没有在第一时间里把他扶起来。她不仅没有眼色,反应也迟钝呢。
徐静雅看了“迟钝”二字,甚为不解,女儿就算谈不上机灵,也不至于戴上“迟钝”的帽子,这简直是歧视。她冷吁一声,问苏娅:“你们老师这样说自己的学生,就不怕我闹到学校去?我看他是想找不自在,明天我就去找校长,迟钝是智障,是脑残,我要好好问一下,身为老师是不是可以随便给学生下这样的定义。”
苏娅急了,“妈,千万不能这么做,我们老师会恨死我的。他说我迟钝就迟钝吧,我都不在乎,你何必较真呢。”
徐静雅也就是嘴上说一说,其中的轻重缓急,她还是分得清的。她批评女儿:“你个傻丫头,不用看也知道,在学校,一定像根木头似的杵在那儿,难怪人家说你迟钝。”
“是,妈说得对,以后不当木头,要当石头。”
“石头?石头硬邦邦的,还不如木头,木头好歹还能劈了当柴烧。”徐静雅没好气地说。
“我说的是鹅卵石,又圆又滑的那种。”苏娅讨好母亲。
徐静雅拿女儿没办法,女儿这个样子,她不放心,真是应了老人们常说的那句话,女儿越大越不让人放心。所以,苏娅一直不知道,母亲背着她做了手脚。她心里生出一千只翅膀想飞出桐城,像哥哥一样远走高飞,但母亲手持剪刀,把她的一千只翅膀统统剪掉了。
可惜呀,可惜,徐静雅一万个对女儿不放心,这个女儿最后还是做了让她一辈子不放心的事儿。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开学后,苏娅兴冲冲做好住校的准备,没想到去学校报到时,却被告之,校舍有限,本地生一律走读。她读的这届学校扩招了一批定向生,外地学生很多,宿舍缺,学校只好下了这个通知。苏娅家距离学校大约一个小时车程,这就表明她每天要有两个多小时的时间花费在路上,午餐在学校食堂解决,也可自带盒饭。蔫头耷脑的苏娅闷闷不乐回到家中,良久缓不过劲儿。徐静雅得知学校不允许住校,却喜上眉梢,“这才好,真是太好了,妈每天都能看到你,这样我才放心。”
苏娅没好气地说:“好什么好,每天早晨都得早早起床,赶第一趟公交车,不然就会迟到。”
“住校就不早起了?住校也得晨跑锻炼,一样早起。”
“回家的时候也得等班车。”
“我都打问过了,现在不比读高中,学习不紧张,你们学校下午四点半就放学了,就算到了冬天,天没有黑透之前也能回到家。”徐静雅叹一口气,“咳,小娅,你安安分分读三年书,毕业后找份踏踏实实的工作,多好啊!”徐静雅仿佛已经看到女儿四平八稳的人生之路,她要的就是这样,她是个朴素的母亲,从来也没像别的家长那样,望子成龙,望女成凤。
苏娅在一旁念叨着:“往返两个多小时呢,时间都浪费在路上了。”
“那有什么,上班族不和你一样吗?时间就是用来浪费的,不然,留着有什么用?”徐静雅偶尔会语出惊人。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一寸光阴一寸金,你倒好,时间是用来浪费的。”苏娅扑哧笑出了声。
“珍惜也罢,浪费也罢,时间总归都要过去的。你以为你珍惜它,就能让它停止不前吗?”
苏娅怔住了,她无法否认母亲的话。珍惜也好,抱怨也罢,时间才不管那么多呢,它最是无情无义了,径顾自己,奔流向前,绝尘而去。
因为不住校的的缘故,苏娅与班里的同学很长时间都没有熟悉起来。她在的班级,女生大多是外地生,大都住校,苏娅连很多同学的名字都没记全。同她一样走读的女生还有两个,离家不算远,每天骑车上学。学校里骑自行车的本地生挺多,一俟放了学,比赛似的,校门口的车铃声叮铃铃响成一片,好不热闹。学校有个“仙人掌”文学社,很有一批喜爱舞文弄墨的学生,隔一段时间就会出一期油印小报。苏娅在小报上看到过一首诗:森林里的鸟鸣/泉水在淙石上流淌/夜晚的庄稼地/传来玉米拔节的声音……在作者的创作谈中,她才弄明白,这首莫名其妙的诗是写放学时校门口的车铃声的。若不是作者自己解释,估计没人能看懂。据说,这就是朦胧诗,云山雾罩的。“仙人掌”文学社举办了一次征文活动,鼓励学生踊跃投稿。苏娅拟了个笔名投了篇散文:怀想故乡。故乡是她一手虚构出来的,她哪里有故乡。她在一本书上看到,故乡是出生后离开的地方。她问母亲自己出生在哪里,母亲说,她就出生在离家不远的医院妇产科病房。她从那里出生,六天后回到家里,一直到长大,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这是多么无趣的事实,她根本就是个没有故乡的孩子。
据说,散文是真情实感的流露,散文是不能虚构的。苏娅才不管这些,她为自己编造了一个从不曾存在的故乡--烟雨迷蒙的江南水乡,乌蓬船,一身蓑衣的船公,水边浣衣的村姑……她也是村姑中的一名,粗黑的长辫,月白碎花的短衫,袖子挽起,露出莲藕般雪白的手臂。这篇散文刊出来,居然得了个二等奖。苏娅投稿的时候并没有写明自己的班级和真实姓名,名单公布出来,她也没去领奖。她侧面打听了一下奖品,是个白色的搪瓷饭盆,别说,还蛮实用,中午吃饭的时候正好用得着。她现在用的是母亲给她买的长方形铝饭盒,样式过时了,她早思谋着换一个。只是,如果她去领奖的话,她就有可能成为班里的焦点,会有人在背后对她说三道四,更甚者,会质疑这篇散文的来历。她根本就不是江南水乡的村姑,学籍档案里白纸黑字填着她的履历,她要浪费多少唾沫星子去解释这个根本不存在的故乡?这样一想,她就无端地焦虑了。意识深处,她喜欢时时把自己藏起来,就像一棵长在角落的植物,不被人注意,悄悄地伸枝展叶。似乎只有这样,才是安全的。说她傻呗,她也不傻,难道这不是高明的处世哲学吗?因为畏惧,所以退宿,害怕受到伤害,宁肯不去尝试。她是最懂得自己的孩子,也是最有自知之明的孩子。她知道自己一旦暴露在众人目光之下,马上就会窘态百出,溃不成军。她还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倘若有人与她为敌,她是注定要失败的。可怜的苏娅,她是个毫无还击与抵挡力的孩子,她太了解自己了。
她与那只白色搪瓷饭盆,终于还是擦肩而过了。
坐了一段时间公交车后,苏娅冒出买自行车的念头,起因是她买了一只钥匙挂件,一只毛绒绒的松鼠,拖着长长的尾巴。她羡慕那些骑车的女生车钥匙上的挂件,自行车叮铃铃从她身边驶过时,插在车锁上的钥匙带着各种各样漂亮的挂件,摇来摆去,鲜艳夺目,真好看。徐静雅看着她手里的小松鼠,白了她一眼:“就为这个原因买自行车?亏你想得出来。古时候有个傻瓜,看见装珍珠的盒子漂亮,就花大价钱买下,反而把里面的珍珠丢了,我看你就是那种人。”
“这怎么能一样呢,这完全是两回事。”
“道理差不多,做人不能因小失大,分不清主次。你怎么能因为喜欢这只小松鼠就非去买一辆自行车呢?人家骑车的都是离家较近,或者坐公交车不方便的。你不一样,趁早死了这个心。再说了,路上人多车多,不安全的,我是坚决不答应的。”
“好了,好了,别说了。”苏娅深知自己的细胳膊扭不过母亲的粗大腿,只得悻悻作罢。
班里搭公交车的除了她,还有个男生,也姓苏,名叫苏拉,与她的名字只有一字之差。古希腊有个哲学家,叫苏格拉底,苏娅猜测苏拉的名字可能和这位大哲学家有关。他们在同一个站牌等车,等的还都是28路车,不过,苏拉住的比她近些,早几站下车。苏拉的皮肤黑黑的,留着很短的寸头,额头鬓角光光的。苏娅每次看到他,都会恶作剧地想起电视里体育节目中的黑人运动员。他虽不至夸张到那种黑的地步,但也黑出一定的水准了,班里已经有不少同学不叫他苏拉,改口叫苏黑了。他听了也不生气,微微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那样子,真像某一个地区的混血儿。
有一次,在公车上,苏娅忍不住问:“你为什么叫苏拉?”
“你为什么叫苏娅?”
苏娅白了他一眼,“不说拉倒,但别学我说话。”
“我爸爸喜欢苏格拉底,就给我弄了这么一个名。”
果然如此,苏娅暗自得意,还真让她猜着了。
不久,班里一个名叫罗小玲的女生和苏娅套起了近乎。罗小玲是省外的学生,住宿舍,放学后,却主动送苏娅出校门。车站在校门口一百多米处,有时候目送苏娅上了车她才返回学校。起先,苏娅很感动,庆幸自己在新的环境交到了新的朋友。罗小玲说天天吃食堂的饭菜,闻着那股味儿就想吐。苏娅就从家里给她带了午餐,青椒鸡蛋炒米饭,还特意在里面加了切碎的豆腐干。罗小玲吃了连连说好,投桃报李送给苏娅一枚雪青色发卡。苏娅不要,她就执意塞到苏娅的书包里。罗小玲是个不喜欢沾别人便宜的女孩,通常这样的人也不喜欢别人沾自己便宜,这种性情的人不容易使人有亲近感,但却是苏娅喜欢的。之前,苏娅与班里另一个女生相处了几天,午饭时,相跟去食堂吃饭。有好几次,那个女生都管苏娅借饭票,借就借吧,可她总是忘记还。不知道是真忘记了,还是装作不记得。若是贫穷的学生吃不起饭,苏娅倒也乐善好施,情愿做个好人,可明明不是这样,那个女生今天买唇膏,明天买粉饼,不像家境窘困的孩子。这样的事情连续发生几次后,苏娅便有意无意躲避她。她脸皮薄,对方开口借,抹不开面子不借给人家。之前借出去的,也拉不下脸要回来。惹不起,只好躲得起。相比那个女生,苏娅当然愿意和罗小玲相处。彼此爽爽利利,没有牵扯,互不相欠。
很快,苏娅就发现罗小玲对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是项庄舞剑。她和苏娅拉关系,交朋友,是为了接近另一个人--苏拉。这个发现令苏娅懊恼不已,觉得自己被利用了,算计了。可是,她因此有什么损失吗?没有,她并没有什么损失。想通后,她就释然了,自己只有这么一点被利用的价值,那就被利用好了,就算废物利用,哈。想想罗小玲也不容易,她不过是想借和苏娅的亲近和苏拉多点接触,多点眉目之间的交流,难怪每次等车的时候,她这边挽着苏娅的胳膊,眼睛却总是瞟向苏拉。苏拉有什么好呢?在苏娅眼里,她没有看出这个绰号苏黑的男生有何出众之处。他当然谈不上英俊,不过,也不丑,虽然黑点,他不高挑,也不低矮。学习成绩不算优秀,也不是很差。他平平常常,毫不起眼,却能引得罗小玲对他秋波频送,想来也真是应了那句话:青菜萝卜,各有所爱。功夫不负有心人,罗小玲果然如愿以偿。第一个学期还没有结束,她就和苏拉谈起了恋爱。苏娅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得知苏拉的父亲竟然是桐城一家规模庞大的国企老总。罗小玲来自外省一座小县城,属于定向生,毕业后按规定要分配回老家。她如果在毕业之前和苏拉确定关系,以苏拉父亲的身份,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她留在桐城。洞察到这点,苏娅再看罗小玲,心里就多出了点意味深长的感觉,赞赏,错愕,嘲笑,怜悯,鄙夷,不屑,杂味纷呈。
表面上,她们俩依然相处不错。临近二十岁的女孩子,内心都有了几分城府,交朋友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只凭借个人的喜恶和本能。就算罗小玲最初接近她的动机不纯,苏娅也不会因此与她交恶。她们之间仍然彬彬有礼,客气相加。偶尔放学后,她们俩还会一起逛逛街,买些小吃零食。苏娅与苏拉在公车相遇,苏拉总会一副绅士作派,给她让座。她毫不客气地笑纳,颇有些居功自傲,心想,我可是你和罗小玲之间的桥梁呢。
这天是周末,下午放学的时候,罗小玲送苏娅出校门,忽然说:“苏娅,你家离这里有多远?”
“大概一个多小时吧。”
“那如果我要去你家里看看的话,返回学校恐怕就迟了。”
苏娅说:“那当然,如果你去我家的话,怎么也得留你吃晚饭吧。这样的话,等你回到学校一定不早了。”
罗小玲尴尬地说:“是啊,那我就不去了。”
苏娅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方觉刚才的话不对劲儿,就仿佛是她拒绝了罗小玲想去自己家的心愿,这不大合适吧。她虽非好客之人,可也不能让罗小玲难堪。想到这儿,她装作继续刚才的谈话,“所以,你要去我家的话,就得在我家住一夜,太晚回学校,天都黑了,不安全。”
罗小玲挽着她胳膊的手忽地一紧,“那,去你家住,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照理我早该请你去我家,就怕你不愿意呐。”
苏拉低着头朝车站的方向走过来,双手插在裤兜里。苏娅推了一把罗小玲,“苏拉来了。”
罗小玲羞涩地点点头,“知道了。”
苏娅往边上闪了几步,留出空隙让他们俩说话,可这二人也不吭不哈的,苏拉低着头踢着脚边的一颗小石子,罗小玲左顾右盼,装作在看什么东西。真是的,周围有什么可看的东西。苏娅冷眼旁观,觉得好笑。
28路车来了,苏娅说:“罗小玲,走,一起上车吧。”
苏拉听到她们的话,疑惑地看着她们俩,罗小玲说:“苏娅叫我去她家。”
“哦,那你晚上还回学校吗?”
“不了,苏娅叫我在她家住一晚。”
苏拉看了一眼苏娅,“这样啊,我也说嘛,太晚回学校的话,公交车就没有了,这趟车最晚是七点半。”
车来了,他们三个人一起上了车,最后一排有几个空座,三个人依次坐下。罗小玲坐中间,苏娅苏拉各陪左右。苏娅这才想起来问罗小玲,“你同室长请假了吗,晚上不回去,不会有事吧?”
“没事,我打过招呼了。”
苏娅心里一动,原来她早有打算啊。
苏拉比她们早几站下车,苏娅暗忖,他不会邀请我们去他家里做客吧?她猜罗小玲也有这样的希望,结果不然,一路上,苏拉不声不响的,见车到站,他道声再见,就下去了。下车后的苏拉依旧耷拉着脑袋,双手插在裤兜里,朝着回家的方向慢悠悠地走。他应该想到她们会在车上看着他的背影吧,但他没有回头。罗小玲直起身子,眼巴巴地望着车下的苏拉,车子驶远了,她依旧转着脖子看着车窗外面,一直到什么也望不见了,才把脖颈扭过来。
苏娅小声问:“一直都想问你,你们怎么好上的?”
“这个……”罗小玲抿了抿嘴巴,似乎不想说。
苏娅不想放过她,这一刻,她心里生出了几丝恶意,罗小玲一直在利用她,不是吗?就连刚才对苏拉说的话都是假的,苏娅要她去她家,苏娅要她住一晚,明明是她的意思,却说成是苏娅的意思,仿佛她是被动的,不得已的。当着她的面都这样,背着她还不知说什么呢。可能会这么说,苏娅每天都让我把她送到车站,嗯,一定是这样的。苏娅嘴角轻轻地扯了一下,“罗小玲,你很不够意思,你每天送我到车站其实都是为了他吧。”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罗小玲心虚地看着苏娅,有些紧张。她紧张的样子让苏娅心软,算了,不说算了,她不想逼她了。猜也猜得到,一定是罗小玲主动的。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纸,这话没错。情场如战场,讲究策略,也讲究谋略,有时候是放长线钓大鱼,有时候则是先下手为强。罗小玲算哪种?一开始是放长线钓大鱼,后来就变成了先下手为强。天呢,苏娅忍不住嘲笑自己,还没有恋爱,恋爱的理论反倒是一套又一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