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苏娅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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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今天是个好天气。卷毛嘹亮地吹了一声口哨,“注意安全,路上的车渐渐多了,我们尽量走成一排,靠边骑。”他骑过苏娅旁边,关切地问:“还习惯吗?累不累?大约十一点左右,我们才能到达青云山。”苏娅说:“没问题,我不累,你们可以,我也一样可以的。”心无城府的辣妹看到卷毛同苏娅说话,径自从别人的车座后面跳下来,冲卷毛嚷嚷:“卷毛,轮到你带我了。”卷毛说:“好吧,好吧,你上来。”辣妹跳到卷毛的后座,伸手揽住卷毛的腰,示威似的回头看看后面的苏娅,似乎在向她挑衅,卷毛是我的,你他妈休想打他的主意。苏娅觉得她挺可爱,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你看我做什么?”辣妹说。

“我没看你。”

“你就看我了。”

“那你看我做什么?”苏娅似笑非笑地反问。

“我才没有看你。”

“你没有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了?”

二人像是在绕口令,后边的小崔追上苏娅,小声对她说:“别和小丫头较劲儿,仗着自己年龄小,就喜欢找人寻滋闹事。”

“没,没有,我没和她较劲儿,她挺可爱的,还是学生吧。”

“对,她和娜娜是美院的学生,不过也快毕业了。”

“你呢,做什么?”

“看过《天地人》杂志吗?”小崔问。

“看过。”

“我是那儿的美编。”

“你们都是画家吧。”

“谈不上是画家,大家都喜欢画画,久而久之,就聚一个圈子了。”

“就我是外行。”

“森哥也不会画,他是卷毛的合伙人。”

“合伙人,他们合伙做什么?”

“你不知道?”小崔说,“你不是卷毛的朋友吗?难道还不知道他干什么的。”

苏娅期期艾艾地说:“仅仅是认识,不太了解。”

“这样呀,他们在东湖路开着一间画廊,有空去看看,那儿也有我的作品。”

原来卷毛是开画廊的,还真是艺术家,苏娅起初小瞧了人家,把他想成无业游民了,都怪他那幅吊儿郎当、嬉皮笑脸的样子,给了她错觉,没想到他还是做生意的。“画廊的生意好吗?”她顺嘴问。

小崔心直口快:“好个屁,有上顿没下顿,早晚得关门。”

“这样呀,他以前做什么的?卷毛。”苏娅装作不经意地问。

“我和他是同学,我们都是美院的,不同的是,我顺利毕业,分配了工作。他呢,倒霉孩子,因为打架斗殴被学校开除了。他家是安徽农村的,被开除了也不敢让家里人知道,就留在桐城混日子。偶尔给广告公司设计方案,赚几个糊口钱。卷毛是真有才华,比我画得好,可惜时运不济。森哥么,小康人家的孩子,喜欢艺术,就是那种特能附庸风雅的主儿,你有空和他聊聊就知道了,印象派,现代派,达达,后现代,高庚,塞尚,梵高,谈起西方美术史来,一套一套的。因为喜欢这个,被卷毛一忽悠,就跟家里人要钱开了个画廊,结果也没赚到钱。小丁擅长工笔,最喜欢画唐宋仕女图。她认识森哥还是通过卷毛介绍的,结果和森哥好上了,过河就拆桥,非要让森哥撤店关门,真要把画廊关了,卷毛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平时他就住在店里的。”

苏娅远远看一眼卷毛的身影,心情复杂。原来他不是开玩笑,他真是个乡下孩子。

“卷毛看上去不像是从农村来的呀。”

“属于进化快的那种,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说的就是他那种。”苏娅被小崔的话逗得合不拢嘴。卷毛听到了,放慢车速,回头问:“你们谈什么呢,笑成这样,气氛如此地亲切友好。”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才一会儿功夫,苏娅就被他们的语言感染了。夸张,风趣,艺术,搞笑,直接,苏娅一向拘谨的性子也被他们解放了,“谈论张贵生大师的才华如何了得。”

“他舍得夸我?不编排我的坏话,就阿弥托佛烧高香了。”

经过与小崔的交谈,苏娅对这帮人的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小丁是工艺美术厂的技师,与森哥在谈恋爱。辣妹和娜娜是即将毕业的美院学生。辣妹是湖南人,la与na两音不分,说“那个人,那个东西”,总是“la个人,la个东西”,故称为辣妹。这倒出乎苏娅的意料,她原以为是她的性子比较烈,抑或嗜食辣椒的缘故呢。苏娅留意了一下,辣妹唤娜娜的时候,听上去,就像是叫“拉拉”。

途经一座小镇,大家停下来,稍事歇息一下。卷毛和森哥对大伙说:“我们要去街上的商店买些吃的东西,这是距青云山最近的集镇了,每个人交十块钱吧。”

小丁的钱由森哥主动代交,剩下的人,包括辣妹和娜娜在内,都齐刷刷把十块钱交到卷毛手里。苏娅也急忙从裤兜里掏出十块钱递过去,没想到,卷毛把她的手挡回去,拍拍车筐里的背包,问:“苏女士,你包里都是装的什么好吃的,给大家汇报汇报。”

“烙饼,土豆丝,还有泡菜,面包和火腿,还有水壶,里面装的是果珍冲泡的饮料。”

几个男的听了,大呼一声,“太棒了,看来我们的野餐很丰富。”

卷毛说:“你带的够全乎,但就是差了一样。”

“差哪样?”

“酒,有佳肴无美酒,就仿佛有红粉无知己,有点缺憾。”

辣妹在旁边呼应:“走,我们买酒去,卷毛,你说是二锅头,还是老白干?”

“都买。”众人一窝蜂朝路边小店走去,卷毛回头朝苏娅喊道:“你别动,在这儿照看自行车。”

苏娅答应了一声,把卷毛拒收的十块钱装回了裤兜。虽然只是十块钱,苏娅心里仍旧暖暖的。

卷毛他们采购回两大袋食品,蛋糕、面包、可乐、午餐肉罐头、火腿、涪陵榨菜、一瓶二锅头和两小瓶衡水老白干,这已经是小镇副食店能够提供的最丰富的食品了。卷毛还买了一块廉价的塑料布,白底蓝格的图案,他说:“野餐的时候,这东西可有用场了。”苏娅设想了一下那样的场景,感觉很特殊,很浪漫,不禁微微笑了。她的学生时代,还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呢。

买好的东西分派到几个男士手里,每人负责带一部分。卷毛仍旧拿着苏娅的背包,姑娘们还是轻装上路。一队人马,歪歪扭扭,沿着公路继续前进。大约又骑了一个来小时,终于到了青云山脚下。山下有一座安静的村庄,清澈的溪水自村庄蜿蜒流过,颇有小桥流水人家的韵味。卷毛轻手熟路地把他们带到一户敞开的院门口,从门外望去,头上裹着杏色方巾的女主人正在院子里喂鸡,手里一边撒谷粒,一边发出“咕咕”的声音召唤鸡群。听到动静,抬起被日头晒得潮红的脸蛋望向门外,她认出了卷毛,高兴地打招呼:“贵生兄弟,是你呀,快进来,快进来。”

卷毛说:“大嫂,我们要上山,这几辆自行车还得存在您家。”

“没问题,没问题,快点推进来吧。”

大家纷纷搬起自行车,跨过院门槛,把自行车推进院子。小院内灰砖石铺成的地面干净平整,房檐下挂着一串串金黄的玉米,院中有一棵结实的柿子树,叶子快要褪尽了,只留下一个个尚未成熟的柿子果挂在枝头。大嫂招呼大家把自行车沿墙角一溜儿排列放好。辣妹是南方人,第一次见到柿子树,十分好奇,发出惊叹:“柿子树原来是这样的呀。”

大嫂说:“还得半个来月才能熟透,现在涩得很,不能吃。”

辣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大嫂,我见过你。”

“你在哪里见过我?”

“画里,卷毛的画里,头上也有这么一块头巾,是绿色的。”

大嫂略带羞涩地笑了,“是的,贵生兄弟画过我呢。”

“你头上为什么包头巾?”

“图暖和呗。”

“为什么不戴帽子?”

“这个……这个我也不知道,反正人家都裹头巾,我就裹了,可能是因为帽子太热了吧。”

“帽子有厚有薄啊。”辣妹打破砂锅问到底。卷毛打断她的话:“问起来没完没了,像个幼儿园的小朋友。”然后对大嫂说:“真是不好意思,又给您添麻烦了。”

“瞧你,又说况外的话,你就放心吧,自行车放在我这里,一颗螺丝也少不了。”

“那我们走了。”

“不坐下喝点水,休息一会儿?”

“不了,我们赶时间呢。”

“那就不留你们了。”大嫂把他们送出院门。

苏娅看着卷毛与大嫂熟悉的样子,心想,看来卷毛常来此地作画,这个地方山青水秀,到处都是风景,只这一座农家小院,入到画里,也很好看。她骑自行车已经感觉两腿发麻,开始爬山后,反而轻便了许多。半道上,她追上卷毛。“我来背包吧,要不,我和你一起拎,它太重了。”卷毛把身上的画夹以及斜挎的黑色方包从肩上摘下来,递给苏娅,“你帮我拿这个就可以了。”辣妹和娜娜紧随其后,两个姑娘自告奋勇,“我们除了画夹,两手空空,把包里的东西分给我们一些吧,大家互相帮助,离山顶还远呐。”

卷毛停下脚步,朝山顶望望,采纳了她们的建议。他打开苏娅的包,把里面的水壶拿出来递给辣妹:“你拿这个。”他发现包里面还有一瓶体积硕大的菠萝罐头,直嚷嚷:“难怪这么重,还有这么个东西。不行,不行,我看这样吧,敢问苏女士,能不能把它现在就消灭了,那样,我们就可以轻松一些?我也有点渴了。”

小崔在前边听到了,从自己拎的袋子里翻出一听易拉罐可乐,回头问:“谁渴了?渴了喝这个。”

辣妹说:“他是嘴馋,想吃罐头了。”

苏娅赶紧说:“吃吧,吃吧,吃了把瓶子一丢,减轻份量。”

小崔大呼小叫,“要吃罐头的话,大家一起吃。”

卷毛二话不说,把罐头从包里掏出来,举起拳头砸了砸瓶盖,用力一拧,瓶盖打开了。他端着罐头瓶仰脖喝了一大口,夸张地叫道:“甘之如饴啊。”

接下来,几个人三下五除二,一会儿就把罐头的糖汁喝干了,然后,用路边捡的干草茎做了筷子,夹出菠萝块,很快一瓶罐头就被风卷残云去。罐头瓶丢到路边的草丛里,包里轻便了许多。卷毛说:“这下可轻了些。”娜娜说:“那我拿点什么?”卷毛分派:“你和辣妹轮流带水壶就可以了。”

这个时季,爬山的人寥寥无几,人们都知道青云山的红叶漂亮,可是,真正有兴趣来赏红叶的人并不多。间或有胸前挎着笨重的相机的摄影师,东拍一张,西照一张。深秋的天气,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扑面而来的风却透着阵阵清冷。山路边不时冒出一丛丛红得滴血一般的黄栌,吸引了苏娅的目光。她停下脚步,爱不释手地摘了几片叶子。再往不远处看,满山是红得鲜艳夺目、堪比夏日玫瑰的红叶,一丛丛一簇簇。玫瑰的红是一种肉感的红,红得有些发紫;而红叶的红是通透的,像葡萄酒,不,象晚霞,火烧一般的晚霞。它们聚集在一起,红到极致,红得令人……忧伤。苏娅突然想起电影《冰山上的来客》的插曲,“红得好像,红得好像燃烧的火,它象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苏娅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只是这种纯净的、没有杂质的红色,让她瞬间有些伤感,她心里唱到“……哎,红得使人,红得使人不忍离去,它是用了青春的血液来浇灌。”

卷毛注意到了苏娅,问:“想什么呢?”

“它让我想起一首歌。”

“什么歌?让我猜猜。”稍顷,他得意地唱起来:“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哎,红得好像,红得好像燃烧的火,它像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唱够了,回头对苏娅说:“我猜对了吗?”

苏娅朝他竖大拇指,“真聪明!”

卷毛也不客气,“那当然。”

苏娅说:“要是把这些树栽在城市道路两旁,到了秋天,火红一片,蛮好看。”

“黄栌是落叶灌木,长不高,不适合城市道路种植。”

“想不到你对它了解挺多的。”

辣妹看到卷毛和苏娅走在一起,就插过来,一会儿问香山红叶是不是就是这种黄栌叶,一会儿又问这种红叶和枫叶有什么区别,把人的注意力集中到了她的问话上。

上山的路七拐八弯,虽不艰险,却也辛苦。苏娅有意拉开与卷毛的距离,问小崔,“辣妹好像不喜欢别人靠近卷毛。”

“她不是不喜欢别人靠近卷毛,而是不喜欢你靠近,她知道你是卷毛叫来的。”

“她是卷毛的女朋友?”

小崔摇摇头,“不是。”

“她喜欢卷毛?”

“傻瓜都能看出来,辣妹尚且年少无知,过不了多久,识破卷毛的庐山真面目,很快就会对他失了兴趣。”

“你怎么这样说话?”苏娅不悦。

“卷毛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最坏的朋友,经常和我借钱,我工资的一半都被他借走了,就他这状况,哪有能力谈情说爱?现在的姑娘现实得很,你和人家搞对象,兜里没钱搞个屁。卷毛招异性喜欢,可她们一旦知道他的底细,马上就脚底抹油,跑路了。”他压低嗓音,“原先小丁也是冲着卷毛才常去画廊的,结果最后还不是和森哥好上了。卷毛有自知之明,知道辣妹对他有那个意思,也假装不知道。再说了,辣妹小姑娘家家的,也不是卷毛喜欢的类型。”

“那他喜欢什么类型?”苏娅脱口而出,复又觉得这话问得不合适,急忙补救道,“你不是说他也接广告公司的活儿,怎么还借你钱,借钱做什么?”

“找人体模特,你说他都混到这份了,吃了上顿没下顿,还要高价请模特,美院的人体模特要价老高老高的。”小崔说起卷毛借钱的事,怨声载道,“这年头,搞艺术得用钞票搞,没钱搞个屁,我也不是金山银山,禁不起他折腾。”

“也许他是真心喜欢绘画吧,对了,他为什么被学校开除?”

“不是和你说了嘛,打架,被公安局拘留。”

“我是说因为什么打架的?”

“你真想知道?”小崔故意显得神神秘秘,勾起苏娅的好奇心。

“有点好奇。”

“先前他有个女朋友,也是我们同学,原本和他挺好,后来和另一个同学好上了,他忍不下这口气,冲冠一怒为红颜,把对方差点打成残废,躺医院一个月起不了床。要不是他原先的女朋友求情,对方撤诉,他可能被判刑了,现在就待在监狱里呢。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前途毁了,太他妈不值了,要不怎么说女人都是祸水……”说到这儿,大概意识到苏娅也是女的,急忙解释,“哟,小苏,你可别介意,我的意思是说,有的女人是祸水,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是祸水。”

“没关系。”苏娅笑一笑,心里却有点发沉发重,为了爱情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这样的人还真不多见,可怜的家伙。

“我把卷毛的底都透给你了,你可别把我卖了。”

“不会,我卖给谁呀。”

“我是为你好。”

苏娅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是怕你陷入情网,误了终身。”小崔挤眉弄眼,他可能误以为苏娅是被卷毛吸引,才来参加这次郊游的。可是,难道不是这样吗?

“讨厌,说什么呢,”苏娅解释,“我有男朋友,婚都订了的,他在外地学习,等他回来我们就办婚礼了。”

小崔双手抱头,故作夸张地叫一声:“天呢,原来你是名花有主,弄了半天我这是损人不利己,早知如此,何必煞费苦心。”

苏娅被他的话逗笑了,“原来你是另有图谋,没关系,那两个姑娘和你志同道合,更有共同话语,不妨加足马力,攻城掠地。”她指着超出他们一大截的辣妹和娜娜。

小崔半认真半玩笑地说:“谢谢苏姑娘指明方向,不过,等她们明年毕业,不定流落何方,我可不想吃不着羊肉,反惹一身膻,我看我还是稍安勿躁,另觅良缘吧。”

苏娅欢快地笑起来,这个小崔,还真是块活宝。

最先爬到山顶的是森哥和小丁,双个人肩并肩,双手卷成喇叭状,朝山下“啊……啊……”呼叫,下面的人听到喊声,一边乱应答着,一边加快脚步,大家陆陆续续到达山顶。山风异常凶猛,咆哮着刮过来,像是海边的巨浪,一浪高过一浪。苏娅慌张地倚在一棵树旁,一只手抓紧树干,她担心自己会被这野兽般的巨风刮倒在地。这一刻,她真是深刻领悟了“风口浪尖”这个成语的涵义。

卷毛忽然走到苏娅身边,没说话,身体却靠过来,苏娅一惊,以为他要做什么。不想,他只是要打开苏娅斜挎在身上的--他自己的那只黑方包。他的下巴抵到苏娅的鼻梁,苏娅能够感觉到他鼻尖喷出的微热的喘息,夹杂着香烟的味道,这是一种陌生而新鲜的年轻男子的气息,它们向她逼过来,逼近她的嗅觉,逼进她的胸腔。除了自己的哥哥,从没有一个异性如此近距离地接近她的身体。她不禁屏住了呼吸,一颗心竟然不由自主怦怦直跳,抓着树干的手卷成一团。如果这个时候有人盯着她的手,会注意到它们微微抖动。整个过程,从头到尾,其实只有短短几秒。除了苏娅自己,没有任何人察觉出她的异常。

卷毛从包里拿出一只小巧的傻瓜相机。辣妹看到相机,让卷毛给她照一张。卷毛说这里风太大,镜头不好把握,他让森哥招呼大家朝另一条下山的路走。好不容易爬到山顶,未作片刻停留,就开始下山了。其实爬山的目的不是为了爬到山顶,而是为了最后仍旧回到山底,这世上一切的事物难道不都是这样吗?开始就是为了结束,活着就是为了死亡。

苏娅回头看一眼,见卷毛还站在风口浪尖,一头卷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他在干什么?卷毛拿着相机朝着险峻的山峦拍了几张。苏娅想,卷毛拍照片可能是为了以后作画用。她有一种冲动,想返回山顶帮助他,可也只是想一想,脚并没有动。卷毛没停留多久,很快就撵上了大家,一起朝山下走去。

走到一片背风的树林,大家决定在这里停下来,纷纷卸下身上的画夹,背包,堆至一处。辣妹率先跑到一棵黄栌树旁,一手叉腰,裹起披肩,摆出姿势。卷毛端起相机,调好镜头,给她拍了一张。接下来,森哥,小丁,小崔等也过来抢镜头,你一张,我一张,三人组合,双人合影,相机“卡嚓卡嚓”响个不停,只有苏娅局外人一样站在远处无人理睬,刚才路上还对她热乎的小崔也把她遗忘了。最后,辣妹嚷嚷着抓住卷毛的胳膊拍了一张合影,卷毛也不拒绝,还亲热地揽着辣妹的肩膀,像一对恋爱中的男女。苏娅仁慈地想,俊男美女,很般配的一对。这个念头冒出来后,她觉得酸酸的,莫名其妙地难过。可是,她没有道理难过,她有小姜,她是属于小姜的。卷毛,辣妹,这一干人等,都只是陌生人,她只是不巧混进其中的外人。她和他们不是一伙的,他们是文艺青年,先锋艺术家,她只是个本份姑娘,她与他们格格不入。她就像个锁在家里贪玩的孩子,趁大人不在,偷偷溜到院子外面放风,无意中,看到一些新鲜的风景。无论这些风景如何吸引她,她终究还是要回去的。放完风,就得回去,回到自己的屋子,回到自己的轨道。她与他们是桥归桥,路归路,阳关道与独木桥。

这帮人终于忙活够了,相机重新回到卷毛手中,其余几个人则四处寻找作画场景,以不辜负大老远一路背来的画夹。卷毛这才寻找苏娅的身影,看到苏娅坐在一块石头上,背靠树干沉思,他向她走过来,说:“别动,就这个姿势,我给你照一张。”

苏娅双手托腮,微微一笑,卷毛按下了快门,“卡嚓”一声,把她的笑容留在了深秋的青云山,留在鲜红的黄栌叶旁。

“站那边一点,再照一张,胶卷不多了。”

“没关系,我不照也可以的。”

“还能照几张,对,站到那棵树旁。”

苏娅听话地站过去,伸手摘下一片叶子举在手边。卷毛赞扬她:“你很会照相。”

“我可不会。”

“别谦虚,你的镜头感不错。”

“我可不觉得。”

“换个角度,再来一张。”

苏娅指了指卷毛扔在地上的画夹,“我想拿那个当道具。”

“没问题。”卷毛拾起画夹递到苏娅手里,然后又从包里找出一支炭素笔递给苏娅,“假装比划一下。”

苏娅坐在一块石头上,打开画夹,煞有介事地拿起画笔做样子。

照完这张,卷毛说:“没胶卷了,只给你留了三张,对不起。”原来他刚才忙着和大家拍照的时候并没有忘记她,特意给她留了三张。她还以为他和他们一样,根本把她忽略了。

苏娅说:“你不要多心,就是不照也没关系,何况你还给我照了三张,够多了。”她又问:“用的什么胶卷?”心里算计的是回去之后应该把照片的成本钱给了卷毛。他没钱,她已经知道这可怜的家伙经济窘困,她不想沾他的光。

“乐凯卷,挺便宜的,但清晰度不如柯达和富士。”

二人找好一块平洼地,铺好塑料布,把路上买来的食物和苏娅自带的饭菜一一拿出来,放在塑料布上。一切准备妥当,卷毛招呼散落在各处的人员,“各位兄弟姐妹,快点过来吃饭喽,晚了可就被我们吃光喽。”话音一落,他先盘腿坐下,用牙咬开酒瓶子。苏娅问:“没有酒杯,怎么喝酒?”

“用不着酒杯。”卷毛就着瓶口喝了一大口,然后把酒瓶伸到苏娅面前,“你喝吗?”

苏娅慌忙摇头,“不,不,我不会喝。”

大家聚拢过来,吵吵着,喧闹着,几个男的就着瓶口轮流喝上一口白酒,苏娅从家带来的泡菜和酸辣土豆丝,正好成了下酒的佳肴。辣妹几个的吃相也太不斯文了,不一会儿就把苏娅的葱花烙饼吃了个精光。压扁的面包和蛋糕品相不佳,冷落一边。苏娅矜持地剥了一只熟鸡蛋,就着自己的水壶,边吃鸡蛋边喝水。男士们喝够了酒,才开始吃主食,到最后,面包、蛋糕、火腿肠、午餐肉统统被他们一扫而光。不知谁挑了个头,哼起了歌,于是大家起哄让每个人都唱一首歌。卷毛有一副好嗓子,首当其冲唱了一首刘德华的《再生缘》,“寻寻觅觅,在无声无息中消失,总是找不到回忆,找不到曾被遗忘的真实。一段一段的回忆,回忆已经没有意义……”卷毛一边唱,一边顺手拿起酒瓶当话筒,摇头晃脑,十分投入。辣妹、娜娜唱了当下正红的流行歌,轮到苏娅,苏娅看逃不过,便唱了一曲《虞美人》,这还是母亲教她唱的。“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她的声音低柔婉转,把这支小曲儿唱得抑扬顿挫,赢得大伙掌声一片。唱歌轮了一圈,大家意犹未尽。森哥和小丁不过瘾,再次声情并茂,合唱了一首《无言的结局》。小崔喝高了,胡言乱语:“情侣合唱这首歌不吉利,铁定会分手的。”小丁不高兴了,举起拳头敲了小丁一下,“让你乌鸦嘴,让你乌鸦嘴。”

事实证明小崔的确是乌鸦嘴,很多年以后,苏娅曾在超市偶遇小丁。彼时的小丁已经人到中年,身体发福,全然不似往日婀娜多姿的模样。她的身边是一个结实的男童,同她眉目仿佛,显然是她的儿子。苏娅盯着她看了很久,确认她就是小丁,主动打招呼:“小丁,你好。”小丁不大记得这个和她打招呼的人,她问:“你是谁?”苏娅说:“很久以前我们一起去青风山玩过,骑车去的。”小丁眉头拧了一下,似乎不记得有过这样一件事。苏娅指指她身边的男孩:“你的孩子?”“是的。”“长相随你了,和森哥完全不一样。”“森哥?”小丁吃了一惊,继而明白过来,顿时笑得前仰后合,“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是那个唱‘春花秋月何时了’的姑娘,哦,这都多少年了,你不说,我完全忘记了。我和森哥早就不在一块儿了,我丈夫做餐饮生意的。”“分手了?”“是啊,分手了。”

什么原因分手的,小丁没说,苏娅当然也没问。普天之下,分手的恋人成千上万,他们不过是其中一对。走出超市,苏娅还在想着小丁胖乎乎的身影,她的脑子里出现的是她画的丰腴美丽的仕女图。她不禁想,小丁还画工笔吗?也许还画,也许不画了,谁知道呢,她也并不真的关心。

再回到那天的野餐现场,高潮终于落幕,塑料布上只剩一片狼籍。作画的继续假模假式去作画,谈情说爱的继续躲到一边谈情说爱,卷毛仰面躺在草丛中,透过树叶望着天空发呆。苏娅像个被这帮人雇佣的仆人,任劳任怨把残羹冷炙拾掇进塑料袋,扎好袋口,弃在一边,以方便守山的清洁工清理。餐盒水壶等装回背包,蓝底白格的塑料布已经弄脏了,她小心翼翼卷好,卷毛说:“扔了吧。”

“拿回家洗洗干净下次还能用。”

“下次,还有下次吗?”

苏娅诧异地看着他:“为什么没有下次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哪会有曲终人不散的结局?”卷毛的话听上去,有点悲观,莫测。

下山后,卷毛在村庄的小卖铺买了七八包方便面,请看管自行车的农家大嫂为他们煮面,大嫂劈柴生火用一口大锅煮好方便面,还慷慨地甩了两只鸡蛋,搅成蛋花。大伙一人端着一碗搁了葱花、酱油、蛋花、醋的香喷喷的方便面汤,吃得冷冰冰的肚子热呼呼的。午餐没有吃饱的苏娅饥肠漉漉,她第一次觉出方便面竟有这般美味。许多年后,她常常回忆起那碗热腾腾的方便面汤,它温暖了她的胃,温暖了她的青春,温暖着她与卷毛之间稀薄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