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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总有一片洋葱让你泪流满面(4)

蒋树华说:“有些事情我都知道了,汀江有人给中央写信,散布对你不利的言论。他们……他们说你为了自己的政绩不惜牺牲无数干部的政治生命。我还听说,陈成强对你大肆进行诬陷!”

“人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却能主宰自己的人生,‘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严正浩正色道。

蒋树华关切地说:“省委的换届马上就要开始了,这些会影响到你!”

严正浩意味深长地说:“ 我们从事了这么多年的廉政工作,你知道‘廉’字的真正含义吗?”

不等蒋树华回答,严正浩继续说:“‘廉’字由一个‘广’字和一个‘兼’字组成,就是说,如果要廉洁奉公的话,我们一定要心胸豁达、视野宽广、海纳百川、兼收并蓄。”

停顿了一会儿,严正浩长叹一声说:“我要走了!”

虽然严正浩竭力使自己显得平静,但仍旧难以掩饰他的无奈和悲凉。

一脸惊讶的蒋树华急忙问道:“你要去哪?”

“我暂时还不知道,不久就会接到组织的通知吧。”

蒋树华沉默了一会儿,有些沮丧地说:“都说我们搞纪检的是摧毁别人政治生命的,其实搞不好自己也会沦为政治牺牲品。要不是你,说不定如今我还在大牢里聊度余生呢?也许命早就没了。”

严正浩拍拍蒋树华的肩膀,关切地说:“不要想得太多,好好干,人都会经历挫折!要相信组织,过去我们不是常说吗?共产党人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我就不信‘邪能压正’,历史会铭记我们做过的一切!”

严正浩提到“历史”这个词时,心头不禁泛起一阵悲凉。

历史是残酷的,因为历史从来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失败者没有话语权。历史也是无情的。千百年来,无数仁人志士渴望青史留名,但绝大多数人都默默无闻地来,悄无声息地走,挥一挥衣袖,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历史啊,历史,“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引无数志士伤白头,引无数仁人空悲叹。

严正浩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历史舞台上匆匆的过客,或者是历史长河中的一滴水,其实历史的主宰者凤毛麟角。

“你什么时候离开汀江一定要告诉我,我和筠雅来为你送行!”蒋树华在和严正浩分手的时候特意叮嘱。

严正浩握住蒋树华手,眼中闪动着些许泪花,“走吧!市里有一大堆事等着你处理呢。我要交代你的是,凡事一定要三思而行!”

等待是一种折磨汀江省召开党政干部大会,与会的中组部副部长宣布中央决定:任命张力为汀江省委委员、常委、纪委书记;免去严正浩汀江省委委员、常委、纪委书记,另有任用。

南川省率先试行领导干部财产公示制度,由于这项千头万绪的工作交接时间很长,所以新任纪委书记张力与汀江省委常委们见面后便匆匆返回南川省。其实按照惯例,党政干部大会应在工作交接完成后召开。春节前夕,中组部领导工作都很繁忙,因此赶在这天举行。

去向不明的严正浩等待新的工作安排。办公室里没有了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没有了络绎不绝的下属请示,没有了堆积如山的案牍公文,突然空闲下来的严正浩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寂和焦躁。他起初甚至怀疑自己的座机和手机是不是坏了,他反复地用座机拨打手机,用手机拨打座机,确定它们都没有坏。

严正浩在办公室里反复地踱着步,很想找一个人聊聊,便随手拨通了秘书小郑的电话。

“您好,严书记,您有什么指示吗?”

“没有,最近工作怎么样啊!”

“挺好的,我在陪同冯省长参加一个重要会议。对不起,我一会儿打给您!”

电话听筒中传来挂线后的忙音,这是小郑第一次率先挂断电话,他来汀江后很少听到这种忙音,这种急促的声音让他感到烦躁。

严正浩约了林春建几次才见到他,一进林春建的办公室,严正浩马上就感觉到自己是一个闲人。

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不断地打断二人的谈话。林春建对于这些电话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便挂断了,但最后一个电话却持续时间很长,而且林春建的语气非常谦恭,“是”、“好”等词语频繁地出现。

接完电话,林春建脸上带着一贯的笑容回到沙发上坐下,他说:“不好意思,我也想跟老弟好好谈谈。真不巧,刚才国家发改委打来电话,中央有关领导同志要听取汀江经济区域发展规划报告。”

严正浩马上起身告辞,满面笑容的林春建一直将严正浩送到门口,而严正浩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严正浩不愿回到自己那间清冷的办公室,于是来到副书记白觉林的办公室。

“老弟啊!快坐!” 白觉林热情地将严正浩让到沙发上,然后吩咐秘书给他倒茶。

“工作的事怎么样了?”

“还在等中央的安排。”

“哦……不要着急,耐心等待。”

“白书记……”白觉林的秘书过来,像是有什么事情要请示。

白觉林面带不悦地对秘书说:“没看见我在和严书记谈话吗?”

“会议时间快到了!”

“你不说我还真忘了,今天有个重要的会议。严书记,我要去开会了,我这是身不由己啊,不像你现在那么洒脱。改日再聊!改日再聊!”

严正浩知趣地从白觉林的办公室离开。

一圈拜访下来,严正浩五味齐全,他忽然想到了自己温暖的家,两个多月没有回去,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回家。但他还是等到了周五,跟省委办公厅打过招呼后便匆匆踏上回京之路。

他一进门就强烈地感受到的家的味道,那些曾经让他心烦的锅碗瓢盆的声响、妻子喋喋不休的嘈杂声、电视机里传来的乱七八糟的声响一下子让他感到有一种莫名的亲切和惬意。

“大嫂和东子来了!”妻子田音语的话语中充斥着喜悦之情,因为春节是她最期待、最兴奋、最满足的时刻,当然也是她一年中最疲惫的时候,可是累却快乐着。

严正浩的大哥一直是他最感激、最敬佩的人,要不是在自卫反击战时,他大哥率领手下的连队拼死阻击,严正浩也不会有今天,也许早就融化在了大地里。

饱受丧偶之痛的大嫂一直没有改嫁,一个人含辛茹苦地将独生子严东拉扯大。严正浩知道大嫂的艰辛,知道大嫂的苦涩,所以竭尽所能地给予她温暖,给予她帮助。

春节对其他家庭而言是合家团圆的时候,也是欢乐祥和的时候,可是对于这对孤儿寡母,却是最孤独无助的时候,所以每逢春节前夕,严正浩总会把大嫂和侄子接到自己家中共度佳节。

他从内心深处早就将侄子严东看做自己的儿子。严东也很争气,不仅一路读到了博士,而且仕途走得也很顺,年纪轻轻就当上了东疆省药监局的处长。

唯一让他有些不放心的就是严东仍略显稚嫩,尽管在他的字典里老练与圆滑是同等级的贬义词,可是他还是希望侄子在政治上再成熟一些,否则会在复杂的官场中吃亏。

这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面对云谲波诡的政治风云,他自己都会感到无助和彷徨,何况阅历尚浅的侄子呢?

“赶紧坐!你们什么时候到的?”

严正浩与大嫂亲切地聊了起来,问她血压控制得怎么样,补钙了没有,颈椎病还犯不犯。

田音语怕冷落了严东,跟他聊起了工作和情感话题:“你都三十五了,也该抓点紧了!你妈还等着抱孙子呢!”

严东急忙表态: “我会抓紧的,绝对不会再让你们为我操心了!”

严正浩也将关注的目光转移到侄子身上,说:“这就好,跟我到书房来一下!”

自从严东工作后,严正浩每次见到他都会在书房与他单独聊一会,因为他觉得这是两个正在仕途上艰难行走着的男人之间难得的心灵沟通,而官场上的很多东西是那些女人们无法知晓的。

“近一段时间,药品安全事故频发,腐败现象层出不穷,你一定要抵御住金钱的诱惑,美色的诱惑,权力的诱惑……”

严正浩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了一下,虽然权力诱惑是一个很少被提及的名词,可是他觉得这却是最危险、最可怕而且又最让人无法抗拒的诱惑,因为一旦拥有了权力便可以拥有金钱、美色、尊严、声望等让人趋之若鹜而又垂涎不已的东西。

“什么时候也不要存在侥幸心理,莫伸手,伸手必被捉!听说你那个女朋友的社会关系复杂得很!你一定要倍加留心,不仅要管好自己更要管好自己身边的人!”

叔叔无疑是严东成长道路上除了母亲之外最为重要的人,是可以依靠的坚强臂膀,是需要仰视的巍峨高山,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于叔叔这种说教式的谈话充满了抵制,也许是因为代沟,也许是因为叛逆。

严东觉得每一代人都会有专属于自己的行为方式和思维方式,不一定强求一致,因为不同时代的人会用不同的方式诠释着同样的信仰。虽然严东生于七十年代后期,可是他的身上却有着诸多八零后的特质,骨子里崇尚自由,崇尚多元,可是却又与那些时尚前卫的所谓的八零后达人有着鲜明的不同,因为他全身上下弥漫着一股书卷气。

正当严正浩说得起劲,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田音语将响个不停的手机交给他。他一看号码是省委办公厅梁主任打来的,急忙按下了接通键。

“纪委张书记马上就要正式上任了,林书记让我们妥善安排好张书记的工作和生活……”

严正浩从梁主任欲言又止的话中听出了他的来电意图,于是痛快地说:“你是说要我让办公室吧?我明天就返回汀阳把它腾出来!”

严正浩特意在“腾”这个字上加重语气,梁主任好像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我也是没办法……”

严正浩说:“这些我都知道,我总不能鸠占鹊巢吧?!”

梁主任说了一声“谢谢”,便匆匆地将手机挂断,严正浩又听到一阵刺耳的忙音。

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在京期间,严正浩找到老战友高泽明,两个人在一起喝了顿闷酒。严正浩什么也没有说,而他不说高泽明也是知道他的情况的。

回汀江以后,办公厅梁主任将严正浩安排到一间空置多年的办公室。多年前,一位省委副书记因心肌梗塞猝死在这里。严正浩不唯心,不信邪,但到这么一个没有人气的办公室,对梁主任难免有微词。

梁主任在严正浩面前大谈自己的难处,劝严正浩将就一下,反正也待不了十天半个月的了。严正浩漫不经心地听着,捕捉到一个有用的信息。关于他的去向,上级肯定会在春节之前决定下来。

严正浩在这间新办公室中默默地等待着关于自己去向的消息,等待是一种痛苦而又无助的煎熬。

一位中央党校的同学给严正浩打来电话,这位同学在北京有着相当高的级别,也是位消息灵通人士。

“老同学,听高泽明说到你的事情。我通过朋友给你打听了一下,前景不妙啊!”

简短的几句话像巨石一样压在严正浩的心上,这位党校同学说:“听说你将被安排到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担任副主任,但最终还没有定下来,可能是因为这项任命存在较大争议。”

严正浩只是“噢”了一声,便沉默了。

“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这句话让严正浩心中百感交集,他已经不止一次听到这句问话了。每次听到,他总会义正词严地说,纪委工作本身就是得罪人的,怕得罪人的纪委干部不是好干部。

五年前,郑剑军出人意料地调任峦山市纪委书记,也曾问过他相同的话:“我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严正浩当时语重心长地告诫郑剑军,相信组织决定,服从组织安排。他之所以安排郑剑军去峦山是因为他已经预感到峦山存在深层次的结构性问题,希望郑剑军这个不怕得罪人的人,能使这股腐败暗流有所收敛。

心乱如麻的严正浩与那个同学简单敷衍了几句,便匆匆结束了通话。

他深知自己在汀江省处理了一大批干部。这些干部都有自己的关系网和社交圈。俗话说,哪个富贵之家没有几个穷亲戚?反之亦然,哪个干部不认识几个领导?不管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

虽然严正浩也曾经为此而彷徨过,但他却始终没有动摇过心中的信念。

泪水到底为何而流蒋树华找到他的新办公室来了。

“搬家了也不告诉我一声!”蒋树华说。

“刚搬的,你怎么来了?”

“我今天到省里开会,来看看你。没想到你搬家了,要不是我碰到了梁主任,我怎么也不会找到这里来!他们怎么把你安排到这里了?”

“唉,我在汀江待不了几天了!”

“任命下来了?”

“还没有,快了,不说这些了!”

“真是世态炎凉啊!这个梁主任怎么把你安排到这里?还有你那个秘书,太势利了,他刚听到些风吹草动,便迫不及待地找省委秘书长要求重新分配工作,现在整天跟在新来的冯省长身边低三下四的。”蒋树华愤愤不平地说。

“他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不要想这些不愉快的事情了!我们找个地方喝一杯去!”

酒精彻底麻醉了严正浩的神经。

严正浩的手机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旋律,是省委书记林春建。

“等着急了吧!你的任命下来了!前一段时间,我一直跑中央汇报汀江经济区宏观规划的事,也没顾上和你好好聊聊。既然我们在汀江都是单身一人,不如我们今天晚上好好喝一杯!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说实话,我真舍不得你走!行了,不说了!我马上就到!”

严正浩迅速地走下楼,一辆车子停在路边,但车上下来的不是林春建的秘书,而是陈成强。

陈成强阴阳怪气地说:“你被‘双规’了。”

严正浩的身子猛地抽搐了一下,从梦中惊醒。

打开办公桌上的台灯,四周被黑暗包裹着,昏黄的灯光显得格外微弱。

他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急促地跳动,确信刚才只是一场噩梦!他站起来喝了杯水。

早上,他草草洗漱完毕后,到机关食堂吃早餐。春节放假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食堂里就餐的人不多,显得格外冷清。

整整一个上午,他都是在焦急而漫长的等待中度过,依旧没有等到那个期待的电话。再等不到通知或者职务任命,他就考虑回京过年了。

临近午饭时,电话铃声突然响起。瞄了一眼号码,他知道这是等待已久的电话,但他却突然失去了接听电话的勇气。

太清真人的话突然在他的脑海中回荡,“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严正浩勇敢地接通了电话……接完这个电话,泪水不禁夺眶而出。生活有时如同剥洋葱,当一片一片翻过时,总有一片会让你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