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庆也没有想到,马世龙会请他吃饭。毕竟,两人只能算是点头之交,李元庆此行来山海关,也算是机密。
不过,在这个节骨眼上,想想也就释然。
作为孙承宗的嫡系,就这样被灰溜溜赶走,而且还连累了孙承宗,马世龙心里怕绝不甘心那。
想了一下,李元庆并没有拒绝,跟随这老仆,来到了前面不远处一间不太起眼的小酒楼里。
老仆先进去通秉,李元庆则是站在这个怕是只有十几、二十平米的小厅堂里,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小酒楼很小,家什也很老旧,看上去都有些年月了,只有一对约莫四五十岁的老两口在忙活。
或许,这里不应该称作小酒楼,只能算是一个小酒馆。
但马世龙既然安排在这里请吃饭,必定有着他的用意。
片刻,一个身材壮硕、大约三十出头的汉子,从里屋的帘子里,快步迎了出来,忙笑道:“李帅,这几天脑子不太好使,怠慢了贵客,还请李帅海涵那。”
李元庆一笑,“马帅请客,小弟荣幸之至。”
马世龙也不再客套,“李帅,请。”
李元庆点了点头,快步踏进了帘子里面。
帘子里面是一个小长廊,走出七八步外,就是一个小院儿,里面养着不少牲口,有羊,有猪,还有些鸡鸭,隐隐有些牲畜粪便的臭味。
李元庆微微皱了皱眉。
马世龙这时也赶了过来,忙笑道:“李帅,条件简陋,让您见笑了。不过,这是我一个远方亲戚的小店,菜式还是很正宗的。”
说着,马世龙忙将李元庆引领到前面小楼梯的平房上。
大明北地的建筑,多以大气实用为主,远没有江南那么有格调,这小酒馆虽是简陋,但位置却还算不错,尤其是这院中的小天台上,可以清晰的看到不远处巍峨的关墙。
来到这边的小桌上坐下,夜风袭来,很是清凉,让人精神一振。
马世龙亲自笑着给李元庆倒了茶,又从旁边的葡萄架上,摘了一串肥美的紫葡萄,对这老仆道:“忠叔,你去安排李帅兄弟的饭食,让六哥和六嫂上菜吧。”
“是。”老仆忙恭敬离去。
马世龙笑着端起茶杯,与李元庆微微碰了一下道:“李帅,在辽地这么多年,这还是咱们第一次真正坐在一起,吃顿饭吧?”
李元庆一笑,“马帅,小弟以前也是一直久仰马帅大名,可惜啊,马帅,您也知道,咱们的时间,由不得自己做主啊。”
马世龙也一笑:“李帅,你我本就是同气连枝,各自的苦楚,只有各自心里明白。这样,你也不用喊我马帅,反正我已经是过气了。若李帅你看得起我,喊我一声马大哥,或者是马大膀子都行。”
李元庆忙笑道:“马大哥,咱们人虽未至,神却相交久矣。你喊小弟元庆便是。”
两人相识一眼,都是大笑,气氛渐渐轻松起来。
这时,这小店的六哥、六嫂也开始将菜端了上来。
都是大盆子的羊肉,鸡鸭,还有一大盆子的牛蹄筋,几个大盘的凉菜,凉拌羊肠子,牛百叶之类,唯独没有猪肉。
李元庆忽然想起来,马世龙出身宁夏,可不是回族吗。
菜虽然不甚精致,但胜在味道正,分量也足,酒,也是长生岛产的辽南老窖。
几杯酒下肚,两人各自吃了一些肉菜果腹,马世龙也将话题转到了正题:“元庆,说实话,在辽地这些年,能人是真有不少,但哥哥我真正佩服的,唯独只有你一人。”
李元庆一笑,端起酒杯示意一下,轻轻抿了一口,却没有说话,静静等待着马世龙的下文。
马世龙一口用力将杯中酒饮尽,长长叹息一声:“哎!!!元庆。想必事情的经过你也知道了,哥哥我心里憋屈啊!这他娘的,都怪我无用啊!”
马世龙用力拍了下脑门子,说不出的懊恼和沮丧。
李元庆道:“马大哥,你也不必如此沮丧。正如先贤言,胜败乃十兵家常事!败了,咱们再打回来便是。只是,小弟却是不知,为何,你们会对那个生员如此信赖?”
任是谁碰到这种事情,都要揪心不已。
更何况,此次还是因为他马世龙的失误,把孙承宗也给连带了。
当初,马世龙虽也是三屯营总兵官,但那不过只是穷乡僻壤,与威凛天下的山海关总兵官,又怎的能在一个档次?
可惜,这么好的机会,这么关键的位置,马世龙却并没有好好把握住。
“哎!”
马世龙不由长长叹息一声,“元庆,此事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当时,就感觉脑子像是糊住了一般。就是想杀到耀州去,立下一记大功。可谁知这些狗杂碎,居然这么不争气。”
李元庆却有些不可置否,并没有当即回应。
身为将门世家出身的精英,对自己底下这帮士兵,究竟是什么德行,马世龙绝不会不了解。
而且,这一会儿功夫,李元庆也看出来,马世龙外表虽莽,但其内心,却远非他表露出来的这般啊。
否则,他又怎的能在这山海关总兵的位子上,安稳坐上几年?
要知道,这是个肥差,但同样,却也是个‘火山口’啊。
马世龙见李元庆并不接这个话茬,一时不由有些尴尬,尴尬的笑了几声,用力灌了一口酒,“元庆,你别介意,哥哥我是个粗人,这几天,也太压抑了。”
李元庆一笑,“马大哥客气了。任是谁碰到这种事情,心里都不好受啊!”
马世龙干涩的笑了笑,一时却也找不到话题继续,气氛一时有些冷了下来。
看着眼前李元庆这张年轻英挺的脸孔,马世龙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曾几何时,他不也是这般意气风发,来到山海关上任的么?只是,现如今
尤其是李元庆的沉着淡然,并没有被他的话头挑起心中气氛,马世龙一时忽然有些无从下手的感觉。
他忽然发现,李元庆虽年纪轻轻,但却能走到今时今日,这可绝非是运气可以解释啊。
半晌,又亲自给李元庆满上一杯酒,马世龙笑道:“元庆,现在我回想起来,当初,之所以让这刘伯镪蒙蔽,还真是被猪油蒙了心啊!主要你们辽南、辽东连战连捷,而我们辽西这边,每年空吃这么多的军饷,却是毫无作为,哥哥心里也着急啊!也想着抓着这个机会,好好大干一场!只可惜”
李元庆一笑,“马大哥,不知这刘伯镪,现在何处?”
马世龙无奈的摇了摇头:“此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也不知这厮钻到哪里去了!若下次再被我碰到,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说着,马世龙看了李元庆一眼,欲言又止。
李元庆笑道:“马大哥若有何吩咐,尽可对小弟明言。”
马世龙忙笑道:“元庆,是这样。你也明了。我人虽是走了,但手底下,还有不少老弟兄,元庆,你若方便,这些老弟兄们,能否跟着你讨口饭吃?”
“哦?”
李元庆不由一笑,“马大哥何出此言?在辽西,饷银待遇,比之我长生岛,可是要丰厚不少吧?只怕,这些兄弟们,若去了长生岛,很难适应啊!”
马世龙有些尴尬,犹豫了好久,这才笑道:“元庆,有些话,不一定要哥哥说的太明了吧?元庆,哥哥的苦,你想必是最明了的。”
李元庆不由哈哈大笑,“马大哥,此事,在小弟能力范围之内,小弟愿意尽力而为。只不过,马大哥想必也明了,在这方面,你我恐怕都无能为力啊!”
离开了这小酒楼,已经是深夜了。
头顶上月明星稀,幽远缥缈,夜风也非常怡人。
回到下榻客栈的水岗前,舀了瓢凉井水,用力吸了一把脸,李元庆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浊气,酒意也一下子消散了不少。
今夜,与马世龙的酒虽然喝的还不错,但李元庆非常明了,两人,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作为将门子弟,马世龙有眼光,也有一定的能力,只可惜,从小到大无数的桎梏,早已经将他变得‘滑不溜手’,像是泥鳅一般,再没有半分锐气。
再直白点,他既想得好处,但却还不想担责任。
但这天底下,又哪来这么轻易的事儿?
今夜,话虽没有说开,但意思早已经明了了。
就如同后世的交通肇事,马世龙在柳河之败中,只能算是次要、甚至是次次要的责任,但大势在这里,这个黑锅,他却必须背下。
某种程度上,他也想反抗,只不过,却是想假李元庆之手,把他的心腹调离辽西。
但在这个节骨眼上,李元庆与马世龙,又没有什么深交,又怎的可能把这臭熏熏的泥巴汤子往自己身上揽活?
更不要提,李元庆要这些‘老爷’、‘军痞’,又有何用?
山海关之地,虽然不大,只是军城。
但,辽东经略,辽东巡抚,按察使司,包括太监监军,等等等等,大大小小,怕不下十几个衙门。
在这样的环境里,就像十几只蜘蛛,牢牢纠结连绵起来的一张大网,马世龙只不过是一只‘小瓢虫’,又怎的可能逃脱的掉?
还是那句老话,‘破后而立,不破不立’。
就像是整个大明王朝。
辽西,在根子上,早已经烂透了。
要想在这种环境下,做自己想做的事,甚至,翻身,那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就算马世龙是将门,就算马世龙有孙承宗的支持,但这里不是宁夏,这潭水,他根本玩不转,也不可能玩的转。
又打了一桶水,盯着桶中幽深清凉的井水看了好一会儿,李元庆忽然一脚将水桶踢翻,“这****的世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