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广鹿岛老营铁匠铺打制鸟铳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发生炸膛这种重大事故,李元庆不敢怠慢,当即赶到了铁匠铺。
铁匠铺这边秩序还算正常,并没有李元庆想象的慌乱模样,这让李元庆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
徐良得到了消息,赶忙过来拜见李元庆。
他的手上受了点伤,缠上了绷带,精神倒还不错,他恭恭敬敬对李元庆磕头行礼,“徐良见过大人。”
李元庆点点头,关切道:“徐兄弟没事吧?”
看到李元庆并没有直接问事故状况,而是先问他的身体,徐良心里不由一暖,“大人,幸亏是菩萨保佑,小的只是手上擦破了些皮,没有大碍。”
李元庆点了点头,“人没事就好。之前不都是很顺利的么?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找到原因了么?”
徐良摇了摇头,懊恼道:“大人,鸟铳的打制过程,完全就是按照流程来的。我和杨老爷子也都仔细检查过,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小的也不知道,为何在试射的过程中,会突发变故。好像铳管不是铁制的,倒像是冰制的一样,一点火门,小人就感觉不对劲,但还是晚了。”
李元庆点点头,“那把出事的鸟铳在哪儿?把它拿过来。”
说着,李元庆又对徐良和杨老爷子道:“其他的鸟铳试射过了么?有没有问题?”
杨老爷子忙道:“徐良出事后,剩下的便没有试射。”
“嗯。”李元庆思虑片刻,“现在把那些也试射一遍。一定要小心。”
“是。”众人不敢怠慢,赶忙将这批几十杆鸟铳都拿出来,依次试射。
让人触目惊心的是,三十多杆鸟铳,竟然有十多杆,都出现了炸膛现象,只不过,有重有轻,但大多数,铳管都不能用了。
好在众人都提前有了准备,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徐良看着地上摆着的十几杆鸟铳残骸,说不出的痛苦。
杨老爷子也是满脸凝重,却不得法门。
李元庆反而表现的很轻松。
这种时候,即便李元庆并不懂鸟铳技术,但他是所有人的主心骨,一旦他表露出暴怒的神色,底下这帮人,又惊又惧之下,恐怕更难找到法门了。
李元庆蹲下身子,仔细检查了几杆鸟铳的残骸,它们铳管的内壁都很光滑,看得出,徐良他们,应该经过了精心的打磨。
而铳管的厚度大概有0.5厘米左右,按道理说,这个厚度,火药的冲击力,也并不能够炸膛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仔细检查一番,还是没有头绪。
李元庆站起身来,对两人道:“是不是这次的工艺,出现了什么问题?之前打制的鸟铳,并没有出过这种事情吧?”
杨老爷子道:“大人,应该不会。我们铁匠铺这边,现在打制鸟铳都是按照流程来走,尤其是铳管,更是不会出错。依照小老儿看,这次,倒好像是咱们的铁料不行啊。”
“哦?”
李元庆看了一眼这些鸟铳残骸,发现他们就算碎裂不堪,但表面却都乌黑发亮,被打磨的很细致,这种健康的金属光泽,应该并不是铁料的问题。
“我看这些铁倒不像是有毛病。会不会是别的原因?比如火候什么的?没有控制好?”李元庆尽力克制着自己的语气,努力保持着平和,对杨老爷子道。
杨老爷子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大人,我也说不好。不过,在此次炼铁的过程中,我就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可究竟是哪里不对劲,我也说不出来。”
这时,徐良却是蹲在了这些鸟铳残骸之前,仔细检查。
出了这种事情,铁匠铺也没法再继续生产,所有工匠、工人都走了出来,在远处围观,不敢说话。
李元庆扫视周围,心里也隐隐有些着急。
自己的基业好不容易刚要走上正轨,却碰到这种棘手的事儿。
关键李元庆文化浅,数理化方面,更是所知寥寥,根本找不出问题的原因。
这个时候,他也只能强撑着,顶住所有人的希冀。
一连十几分钟过去,场内都没有人说话,气氛一时沉寂的可怕。
李元庆笑了笑道:“我们铁匠铺之前已经打制了那么多合格的鸟铳,这一次,一次出现了这么多瑕疵,绝不会是小问题。但这也是好事儿。起码,在试射时,我们就发现了毛病。倘若在战场上,不只你们,我李元庆也得负责任。大家不要紧张,都好好想想,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错?一人计短,众人计长。大家集思广益,不要怕说错了话。谁要是能找出毛病,我李元庆立刻赏他白银50两。”
听到李元庆这话,场内顿时一阵议论纷纷。
铁匠铺出了事儿,在场所有人的心情都不美丽了。
他们都是铁匠铺的员工,要指着铁匠铺糊口。
但李元庆并没有直接追责,反而承诺奖励,这让在场的人们安心不少,纷纷开动起脑筋,想办法大家伙度过难关。
这时,一个老匠户道:“大人,小老儿也感觉,可能就是铁料的事儿。要不然,鸟铳不会炸膛。小老儿虽不是打制鸟铳的行家,打铁却是已经几十年。不会错的。应该就是铁料的事儿。很可能,是当时炼这些铁料的时候,哪个地方,出了纰漏。”
一个年轻的匠户也道:“大人,小的也同意王老爷子的说法。之前俺们也打制了不少鸟铳,都没有出现过这种问题。您看,这铳管炸的这么厉害,火门里火药很少,就算炸膛,也很难炸成这样。这铳管倒不像是铁料打制,好像是冰的一般,一碰就碎了。这,这到底是咋回事呢?”
“……”
众人一阵议论纷纷,但谁却也说不出确切的毛病。
李元庆却稍稍放松了一些。
人们敢说话了,即便找不出毛病,但却也是个好兆头,起码人心稳住了。
“大伙儿不要急。活人还能给尿憋死了?咱们这么多人,一起想办法。我还就不信了,这点小事儿,能难住咱们这么多人?”
这时,一个矮瘦的小学徒道:“大人,小的,小的好像想明白了一些。”
这小学徒大概十五六岁,身高不到一米五,非常的瘦弱,就像一根小萝卜苗,风一吹就要倒。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力抽动了下流出来的鼻涕,有些胆怯、却又充满希望的看向了李元庆。
李元庆不由一笑,“这位小兄弟,有什么想法,你尽管说便是。不要怕,就算说错了,晚上我也请你吃饭。”
李元庆的柔和近人,让这小学徒大为感动,眼泪都要流出来,他畏畏缩缩半天,这才小心站到了前面,结结巴巴对李元庆和众人解释道:“大人,诸位,诸位叔叔伯伯,小的以为,这,这可能不是铁料的问题,而是火候的问题。”
他此言一出,众人不由一阵低声议论。
杨老爷子道:“曹铁锤。你爹手艺是不错。可你小子半分他的真传也没学到。大人虽然不怪罪你,但话你可不能乱说啊。”
李元庆没想到这小萝卜苗,竟然起了铁锤这么个名字。
虽然对这小孩子没有报太大希望,但他既然努力的站了出来,李元庆还是想给他一个机会。
摆手对杨老爷子道:“杨老爷子,不要急。听他说完。”
小萝卜苗曹铁锤不由大为感激,赶忙跪下对李元庆磕了个头,这才快步跑过去,捡起一块鸟铳残骸道:“大人,小的学艺是不精。但小的从小就看我爹打铁。我记得,有一次我爹说过。冬天打铁,可以用碳,但春夏秋,最好不要用碳。尤其是打制刀剑,那一定不要用煤。”
他越说越镇定,抬起半截铳管,让众人看看,又道:“大人,众位叔叔伯伯,我不知道你们见过倭国的刀么?我小时候,我爹无意间得到过一把,非常喜欢。他说,那是他见过的最坚固、最锋利的刀。正巧这把刀的主人,刚从倭国回来。我爹就问他,这把刀,那些倭国人是怎么打的?”
到这时,众人都被曹铁锤的话吸引,纷纷竖起了耳朵。
“那人说,倭国人连风箱都没有,就是拿木炭和锤子,一点一点敲出来。我爹当时也不懂。但后来,他又得到了一把建奴的刀。这把刀很糙,却是比我爹打制的刀剑都要锋利。我爹还没弄明白。又过了好几年,我无意间弄坏了我爹的炉子,我爹不能烧煤了,只能烧木头,反而打制出来的刀,比平时的要锋利不少。”
曹铁锤说到这儿,徐良忽然用力一拍脑门子,兴奋的大呼一声,“大人,大人,我想明白了。铁锤,你这孩子,你真是,你真是,谁说你傻啊。你比谁都灵透。”
众人都不知所以,杨老爷子也莫名其妙,忙道:“徐良,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良笑着看向曹铁锤,“铁锤,你来说吧。”
曹铁锤却腼腆一笑,“徐大叔,我,我可说不好,还是你来吧。”
说着,他忙缩到了徐良身后。
徐良看了看李元庆,李元庆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徐良忙道:“铁锤说的不错,不是铁料的事情。是咱们火候没有掌握好。事实上,也不是咱们火候没有掌握好,而是,打这铳管,不能用煤。”
杨老爷子忙道:“徐良,这,这是为何?”
徐良拿起曹铁锤刚才丢下的半截铳管,敲了敲道:“你们看,这铳管不像是铁打的,倒像是冰的。这是因为,煤里有不干净的东西。冬天,因为天冷,火候要烧很长时间,才能烧上来。这段时间,就把这些不干净的东西烧没了。但这几天,天气暖和了。火不用烧这么长时间,咱们便直接下铁料了。脏东西没有去掉,融进了铁料里。这一来,即便打出来的是精铁,自然也不会坚固到哪里去了。”
李元庆这时也想明白了过来。
此时毕竟不是后世,设备那么先进。
煤里面含有很多化学物质,比如磷,没有足够的隔离设备,直接拿来炼制精铁,这些物质,很容易直接跟铁料发生化学反应,产生杂质,降低精铁的纯度,从而使得精铁的强度大大下降。
而用传统的木炭打制,看似古老而费力,却反而没有这些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