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
秦皇同样是一个人,所有宫人都被他赶了出去。
包括贴身伺候的裴公公。
他坐在御案后面,所有门窗都关着,整个空间显得很是昏暗。
怎么办?怎么办?
20多年的点点滴滴如无声印画,一帧一帧映入脑海。
骄纵的,冷艳的,可爱的,蛮不讲理的,婉转承欢的……
那些原本觉得理所当然的,习以为常的事;那个原本以为随意可以抛弃,随时可以牺牲的人,如今竟是那样难以割舍。
……常年的积毒,短期内很难排出……
……伤的是佩兰身体的根本……
……孩子保不住,佩兰也可能会跟着死!
秦皇忽然有些害怕,倘佩兰知道,他给她下了20多年的毒,她会怎样?倘佩兰知道,他毒死了他们的孩子,她会怎样?倘佩兰知道,她从来只是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她会怎样?
……
裕王府内。
秦曜阳早朝后照例回了裕王府。
用过早膳后,他去刑部坐了一会儿,大抵没什么事情,很快又回了裕王府。
像他这样宠妻成瘾的人,怎么和凤青翎腻在一起都正常。
他们讨论了秦皇封贵妃腹中胎儿的事。
这两个人,因对秦皇有太多忿怨,所有讨论的结果都指向一点:秦皇是禽兽,这番作为一是想笼络阮家,二是想借此事,将贵妃除了。
随着孩子越来越大,一尸两命的机率太大。
“曜阳,怎么办?”涉及朝堂和宫闱的事,凤青翎一向以秦曜阳的意见为重。
“我已传令下去,今日之内,找机会问问母妃。”秦曜阳眉头微皱。
上一次,贵妃说给她三天时间考虑,如今三天已过,她没给他们任何答复,反而朝堂后宫都知她怀孕。
“会不会母妃想借此事,等着后宫之人下手?”凤青翎猜测。
后宫之中,谁怀孩子都不容易,谁怀孩子都会被人觊觎……
“这种可能性最大,只是——”秦曜阳眉头皱更紧,“你也说了,时间拖越久,对母妃身体越不利。”
“有没有可能……”“青翎,我想……”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你先说。”秦曜阳道。
“有没有可能把我送进宫,直接住在锦绣宫?”凤青翎说,“首先,我是女人,其次,我的医术比宫中医女好。这件事情可以以我的名义直接去请旨,也可以请母妃下令。”
秦曜阳点头:“待母妃小产时,你必定要在旁边,没有人能比你更让我放心。”
他顿了一下,“不过,在这之前,我们得先进宫看看。自从今日听到父皇的册封,我的心里就不踏实,觉得怪异。”
“我想,明日以你的名义去看望母妃,我随后到锦绣宫接你。”秦曜阳说。
身为敏妃的儿子和儿媳,这三天两头去看贵妃,也是怪异。
幸得凤青翎擅医,打着替贵妃看身体的名义,也都还好。
……
锦绣宫。茶室。
当贵妃走进房间,荣王已端坐。
“母妃。”
虽是母子,但该有的礼仪不可废,荣王很快站了起来,朝贵妃躬身行礼。
“行了。”贵妃笑,“母子之间,哪有那么多虚礼?坐。”
贵妃重新坐在方才坐的地方,荣王坐在她的对面。
“儿臣以前听人说,女子怀孕时,身体会有一些反应,不知母妃可还适应?”荣王问。
“适应。”贵妃答,“就是太适应了,身体没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所以怀孕如此长时间,本宫竟是一点不知。”
“如此……母妃可真是,对自己太不上心!”荣王语气中有许多不赞同,紧接着便是愧疚,“必定是母妃操心儿臣操心太多,没有多余的精力想自己。”
贵妃“噗嗤”一声就笑了:“你倒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本宫只是对身体一些异常不在意而已。毕竟这么多年,除了生你,再没怀孕的经验,而怀你时,距今已太久。”
她顿了一下,低头抚了下小腹:“这一胎,来得太意外。”
便是低头的瞬间,眸光落在她的那杯清水上,她的瞳眸狠狠一缩。
杯子被人动过!
这个房间,她离开的时候只有荣王一人,她回来时,也只有荣王一人。
就她对这座宫殿内宫人的管辖,宫人们期间没有传唤,不会进来。
那么,动过她杯子的人,便只可能是荣王。
她没有问,只不动声色坐着,嘴角依旧是上扬的弧度。
这些年,她在宫中活得尚好,当然不止是秦皇宠爱,还有许多小心翼翼。
她已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习惯留意周围许多细节:桌子上的杯子与茶壶分别放在哪里,水喝了多少,还剩多少;周围宫人分别是哪些,穿什么衣服,梳什么发型,衣服整洁度如何的,表情又是如何……
便是这种小心翼翼,多年来,贵妃多少次死里逃生,也为她省去许多麻烦。
“这是母妃的福气。”荣王道,“老十六之后,宫里就一直没有孩子了,看得出来,父皇也很喜欢。往后,父皇留在锦绣宫的时间必定更多。”
“那你呢?”贵妃忽的问。
荣王一愣,心头猛的一跳,表情却是不解的样子:“母妃是想儿臣往后经常进宫陪您?”
“本宫倒是想,但那怎么可能?”贵妃笑,“孩子长大了,做父母的,便要放他们飞。你是秦国的王爷,自然要以政务为重,时刻谨记为你父皇分忧。”
荣王心头一阵失落,随即便听见贵妃继续:“本宫刚才是问你,你会喜欢本宫腹中胎儿吗?”
“儿臣当然喜欢。”荣王笑容得体,“母妃肚子里的,可是儿臣的弟弟或者妹妹。儿臣住在宫外,他们会代替儿臣陪着母妃,承欢膝下。”
贵妃在笑:“你能这样想,母妃就放心了。先前你舅母在这里的时候,本宫还真担心你会不高兴。”
“不,不是的。”荣王忙着分辨,“儿臣和母妃一样,只是对于这忽来的小生命,有些不适应。母妃放心,待到弟弟和妹妹出生后,儿臣必定如对待眼珠子一样对待他。”
“喜欢孩子吗?”贵妃问。
“喜欢。”荣王答。
“好好对宁格儿,若能有个孩子最好。”贵妃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儿臣……明白。”荣王语气中有许多艰涩。
贵妃的意思,他当然懂,身在皇家,子嗣很重要。
若他有个儿子,在夺嫡这件事上,无疑是加分项。
“明白就好。”贵妃说着,她站了起来,迈步朝外面走去。
荣王跟在她的身后,在贵妃看不见的角度,荣王万分遗憾的看过之前下过药的杯子。
方才,他不是没想过劝贵妃喝口水,可,一旦全劝了,这事便显得太过刻意,他怕贵妃怀疑。
来日方长,以后再找机会。
“母妃,这段时间,儿臣叫宁格儿进宫陪您?”荣王请示。
贵妃微微皱眉,摇头。
“为何?”荣王几乎是不假思索就问出了下半句话,“如果提出进宫陪您的,是裕王妃,您也会拒绝吗?”
当然不会。贵妃心道。宁格儿能和我家青翎比么?你家宁格儿进宫,本宫还得处处防着她,哪像青翎,既让本宫省心,又让本宫放心。
“当然会。”贵妃开口的答案与心中所想截然不同,她的声音有些冰凉,很不满荣王问的这个问题,“你父皇最近会一直住在锦绣宫,你认为宁格儿进宫后,日日在你父皇面前晃,合适吗?”
荣王没想到是这个答案,他心里也不满:母妃都怀孕了,父皇还天天往这边跑,合适吗?
这样的话,他可不敢说,只能歉意道:“是儿臣多心了,还请母妃恕罪!”
“你啊!”贵妃叹气,纤纤玉指戳了下荣王额头:“之前吃裕王的醋,现在吃青翎的醋,还有没有一点王爷的风度?”
荣王傻傻笑。
贵妃忍不住也笑了一下:“天色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去,以后办完差回京,只要不是你父王或母后传旨叫你进宫,你都先回王府,知道了吗?”
“是,儿臣遵命。”荣王再行礼,“母妃,儿臣就先告退了,明日再来看您。”
贵妃含笑略一点头。
她站在原地,看着荣王离开,背影消失在锦绣宫大门外。
……
随着荣王的离开,贵妃脸上笑意越来越淡。
到最后,竟是彻底的冰凉。
“馨儿,请范御医过来一趟。”贵妃道。
“是。”馨嬷嬷答,一个眼神朝后面宫人看过一眼,宫人立即小跑出去了。
范御医是多年来一直替贵妃诊治的御医,也算是信得过的人。
与此同时。
荣王心情颇好,他几次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方才被贵妃指头戳了一下的地方。
触感还在,贵妃身上香味还在。
……
御书房内。
天光一点点变暗,因得门窗全关的缘故,房间里愈加晦暗。
裴公公站在御书房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皇上中午饭就没有吃,如今已快到黄昏。
皇上不许任何人进去,任何宫人或大臣在外请旨,都被他咆哮着吼一声“滚”。
从前遇到皇上不开心,不吃饭,裴公公都会毫不犹豫去请贵妃娘娘。
只要贵妃娘娘出马,皇上就算问题没有得到解决,也会给贵妃娘娘几分面子,好歹吃点东西,喝点水。
如今这事,明显牵扯到贵妃娘娘,而且是皇上做了坑贵妃娘娘的事情。他做奴才的,纵然心里向着皇上,也无法在这个时候请贵妃娘娘宽慰皇上。
他琢磨着,要不要去请皇后娘娘,毕竟,皇后娘娘是皇上的结发妻子,是后宫之首。
犹豫间,御书房的房门无声开了。
秦皇从里面走出来,整个人有种憔悴之感。
“皇上……”裴公公上前。
声音很轻,却依然听得出里面的担心与焦急,他的语调带着些许疑问的上扬。
秦皇看过他一眼,裴公公赶紧问:“皇上可要用膳?”
“不用,摆驾去锦绣宫。”秦皇说。就在昨天,他才答应贵妃,从现在到孩子出世,他要尽量陪在她身边,宠她,爱她,护她。
“皇上,您一天没吃东西了。”裴公公依旧担心。
“无妨,朕去锦绣宫看看贵妃用了晚膳没有,若没有,朕刚好陪她。”皇上道。
裴公公不知皇上态度为何忽变,对贵妃娘娘好到无以复加,不过,这些都不是他该问的。
他“是”了一声后,退到秦皇身后。
……
从御书房到锦绣宫。
到锦绣宫门口时,秦皇照例叫人不许通报。
这些年来,他到锦绣宫的次数最多,也最喜欢不叫人通报。
每一次,他都很好奇贵妃在做什么,这个在很多人看来嚣张跋扈的宠妃有没有做坏事,每一次,他什么都没抓到。
锦绣宫的宫人也早已习惯秦皇不让人通报,见得秦皇来,无一人山呼,无一人通报,只无声跪下。
“砰!”
茶杯摔碎的声音,紧接着便是贵妃的怒骂:“畜生!”
秦皇愣了一下,他站在原地。
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听见贵妃发如此大火。
从来,这个女人喜欢谈笑间取人性命,或者借他这把刀杀人。
究竟是谁,能让她气到这番程度?
他的目光朝裴公公看去,可显然,裴公公什么也不知道。
“出去!”贵妃的声音再次传来。
紧接着,秦皇便看见范御医从茶室走了出来。
范御医的表情很是诚惶诚恐,他抬头便看见秦皇,心吓一跳,正准备跪拜,便看见秦皇做了个“嘘”的动作,然后朝他挥手,叫他离开。
秦皇再往茶室方向走了几步。
锦绣宫宫人心里害怕极了,在他们印象中,这是秦皇第一次看见贵妃娘娘失控。
有人偷偷抬头,正要高叫“皇上驾到”以通报贵妃,只见秦皇身后有人影掠出,一把捂住那人嘴巴。
“娘娘,别气了!您身体要紧,孕妇最忌生气。”馨嬷嬷的声音从茶室传来。
“本宫怎能不气?”贵妃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怎么多年,本宫……”
贵妃的话没说完,她长叹一口气,将怒意压了又压:“这件事,别让任何人知道,你派人叮嘱范御医一声。”
“是。”馨嬷嬷低声答。
“对了,皇上怎么还没过来?”过了一会儿,贵妃似缓过来了,她开口问。
“兴许这几日折子多。”馨嬷嬷说,“娘娘,要不要奴婢去看看?”
贵妃顿了一下,似乎在纠结,很快道:“算了,皇上忙完后自然会过来,你若去问,咱就变成不懂事了。再说——”
她再顿了一下:“本宫若催得急了,皇上会以为我多在乎他呢!这男人啊,你得像放风筝一样,松弛有度,否则他就不珍惜你了。”
“娘娘英明。”馨嬷嬷吹捧道。
“本宫也觉得自己挺英明的,否则,这后宫这么多女人,为何皇上独独对本宫最好?”贵妃的语气中透着无限骄傲。
茶室外的秦皇忍不住笑,这女人,果真被自己宠坏了。
明明是他宠她,她还以为她多高明似的。
“娘娘,这会儿已经到饭点了,奴婢叫人传膳?”馨嬷嬷请示。
贵妃再犹豫了一下:“不知皇上用膳了没有,要不本宫再等等?或者,你派个小丫鬟去御书房外偷偷问下。”
“娘娘,您刚不是说要假装不在乎吗?”馨嬷嬷提醒,“我们若派个人去,必定会被裴公公发现,裴公公发现,就等于皇上发现了。”
贵妃无奈的恩了一声:“那就,再等等吧!你去给本宫切盘水果过来。本宫饿了。”
茶室外,秦皇的笑意愈加扩大。
这女人啊,怎如此口是心非?
茶室的门打开,馨嬷嬷一人走了出来,随即是“啊”的一声,“奴婢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听得馨嬷嬷的声音,贵妃忙走了出来。
“皇上,您什么时候来的?怎么又来这招偷袭?”她嘟着嘴,笑容满满的迎上。
出门时,她顺手将茶室门关上。
不过一个瞬间,秦皇已看清房间里,碎了一地的茶杯碎片。
他没有问,只当没看见。
“爱妃说,对待朕,要像放风筝一样。敢情朕在爱妃心里,就是一只风筝?”秦皇问。
“皇上可听得真多!臣妾那是胡说,唬馨儿呢!”贵妃双手挽了秦皇的手臂,娇娇道,“皇上饿了没?臣妾可等您许久了!”
“刚好,朕也饿了。”秦皇笑,内心五味陈杂,这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