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范曾开讲:教你欣赏诗书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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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国画六讲(4)

线条自身的流动转折,墨色自身的浓淡、位置,本身就构成了重要的美的境界,它们是“有意味的形式”。形式之美在于有意味,中国画的根本就在于,它是写意的、是传神的、是气韵生动的。以中国的人物画为例。人物画自上古开始就讲求传神,刘向的《别录》讲“画其形象”、《尚书·注疏》讲“写其形象”、《汉书·苏武传》讲“法其形貌”、《鲁灵光殿赋》讲“写载其状”都是这个意思。到明清之时,达到一个高峰,称为“写真”。但这个“写真”和现在一些明星竞相出版的写真集完全不是一回事,它强调的是神情意态的相似。在人物画中常提到的“写照”一词也是此意。李泽厚、刘纲纪在《中国美学史》中讲“和‘传神’相关的‘写照’这个概念,也同佛学中所常说的‘照’的概念相关,‘写照’并不就是画肖像的意思……在佛教中,‘照’指的是心的一种神妙无方的知觉能力,它是和人的精神分不开的……所以,‘写照’就不是一般所说的画像的意思,而是要写出人的神妙的精神、智慧、心灵的活动”。传神、写真、写照三词,都体现了中国画家不以形似为满足,而以追求风神为目标。

有人不免要问我,那工笔画家画的难道不是中国画吗?是中国画。我们看工笔画要从它意上来追求,而不要纠缠于它繁琐的笔墨。比如《红蓼白鹅图》轴,一枝红蓼离坡高起,白鹅静卧岸边,引颈回眸,画面意境清旷,幽远辽阔,一派深秋的肃杀气氛,引发人精神的无限感发,这就是工笔画的写意。看写意画则要从精微的地方要求它,而不要仅仅看到它粗豪的一面。比如我画爱因斯坦,从左眼的瞳孔画的,因为我画从来不打铅笔稿,一个瞳孔画出来,大家就惊讶这一个黑点怎么回事?然后,我根据眼睛、眼白的造型来画,眼球出来了,接着画眼轮匝肌,眼睛出来了,眉毛出来了,爱因斯坦也就出来了。这个微妙感如果你不掌握,你不能刻画得非常入神。再比如,我画黄宾虹,我从眼镜开始,眼镜一出来,我的学生就惊讶了,眼镜怎么这么小?等到眼镜出来、眼神出来,直至黄宾虹出来,大家明白了,我是再造了一个黄宾虹,把握的不是照片中黄宾虹的形象,而是像外之身。

写生,依物描摹也;传神,得物内质也。这是画画的不同境界。然而,传神必需以写生为基础,张彦远说“象物必在形似”,只有历经磨砺,才能舍弃眼前对象之外形,追写心悟之所得。

《鹤林玉露·丙编》中讲述过这么一个故事:曾云巢无疑工画草虫,年迈愈精。余尝问其有所传乎?无疑笑曰:“是岂有法可传哉?某自少时,取草虫笼而观之,穷昼夜不厌。又恐其神之不完也,复就草地之间观之,于是始得其天。方其落笔之际,不知我之为草虫耶?草虫之为我也?此与造化生物之机 盖无以异,岂有可传之法哉!”这个曾无疑是南宋画家,特别擅长于画草虫,他之所以下笔有神,很重要的就在于他不分昼夜地观察草虫,有了这个积累,他才能作出好画。历史上,有名的画家无一例外都是经过了刻苦的训练、研习,五代荆浩人入太行山写松万本,始得凌霜傲雪之姿;徐悲鸿画雄狮骏骥,累稿白千,毛鬣风动,势所必然。否则,就会出笑话。五代黄荃画飞鸟,脖子、腿都伸着,有生活经验的人说“缩脖必伸腿,缩腿必伸脖,岂有俱伸者?”黄荃惭愧不已。宋徽宗有一次命宫廷中的画师画孔雀升墩,画完宋徽宗笑谓:“错矣。”众画师不明所以,后宋徽宗指出“孔雀升高,必先举左”,画师才恍然大悟,因为所有的画画的都是举右。

细节真实、诗意追求正是中国画“传神”、“写意”的涵义之所在。中国画家总是努力地追求既含蓄又准备、即恰到好处地表达“含不尽之意于言外”。 宋代邓椿在《画继》中讲了这么一个故事:“所试之题如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自第二人以下,多系空舟岸侧,或拳鹭于舷间,或栖鸦于蓬背;独魁则不然,画一舟人卧于舟尾,横一孤笛……”宋代宣和画院以寇准的诗句“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为题,让应试者作画。有的画一只空船系于柳岸,有的画一只鹭鸶立于船舷,还有的画一只乌鸦栖于篷背,都以为扣住了诗句的题眼,虽着意渲染,但终无新意。惟有一画者,画了一船夫卧于船尾,横一孤笛,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而中选夺魁。没有人,画面可能会产生某种荒凉感,更似“门前冷落鞍马稀”的意境;“非无舟人,止无行人”,才恰如其分地表达了诗句所含有的那种闲散、宁静、安逸的牧歌画面。这便是中国绘画的从实写意。

中国绘画,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只有通过长期的积累,对所画对象有了深刻的把握,然后用手中之笔挥写其神韵,才能作出好画。

第五讲 本天成而偶得之:国画之美在乎天然即兴

美是什么?它就是造化,就是自在之物,就是亘古不变的、不假言说的自然。就像我们在前面说到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大自然本来就有无数美好的事物:天外朱霞、云中白鹤、穹宵的几丝云彩,山涧的几湍流泉,他们是无需修饰的,却无往而不美。

北宋时期有一个著名的哲学家张载,他认为宇宙最本源的是气,“凡可状,皆有也;凡有象,皆象也;凡有象,皆气也”,世间万物都是气运转的结果,气聚则有形而见形成万物,气散则无形可见化为太虚,日月星辰、风雨雷电、云丝雾影、飞瀑流湍,都是气聚而流转的结果。这个回荡于宇宙六合的气,你看不见、摸不着,但它却无所不在。这个气也就是中国文人所认为的“气韵生动”的第一个字,只有体悟到这个气,你才真正体会到了天地之大美。

张载 (102~1078)北宋哲学家,理学支脉“关学”创始人,封先贤,奉祀孔庙西庑第38位。与周敦颐、邵雍、程颐、程颢,合称“北宋五子”。在本体论上,他提出宇宙本源是气;在认识论上,他提出“见闻之知”与“德性之知”的区别;在伦理上,他提出“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的区别;还提倡“民胞物与”思想。

古希腊有个举世闻名的哲学家柏拉图,可能有很多人不知道他全部的哲学思想,但是“柏拉图之恋”肯定听说过,一般都认为这指精神恋爱。其实,这跟柏拉图的一个重要思想紧密相关,他认为,永恒理念才是最根本、最实在的,而世界万有都是永恒理念的“摹品”,艺术则是“摹品的摹品”。这个讲得好,因为以人类有限的智慧,是不可超脱大自然之自在的。

柏拉图 (约前427~前347),古希腊伟大的哲学家,也是全部西方哲学乃至整个西方文化最伟大的哲学家和思想家之一,他和老师苏格拉底、学生亚里士多德并称为古希腊三大哲学家。成立了阿卡德米学院,他一生著述颇丰,著名的有《理想国》和《法律篇》。

我时常提到庄子,为什么?因为可以说,在这一点上,庄子是中国的缪斯和雅典娜。他对于自然之美的阐释和尊重对于中国绘画极其重要。《庄子》里有篇文章名为《大宗师》,这个大宗师便是自然。我们画画之人要以自然为师,艺术家永远都是自然之子。我们要如孩提之时,跟随自然母亲的步伐。圣人,也只是关乎天地之理,而后达到自己之理。

如果是一个了不起的画家,他画画的时候,画画的过程中里,你会有一种审美的愉悦,你会感到他的身心和大自然是那样的和谐交汇。我举一个例子。李苦禅先生,大家应该都知道,他是中国近代的写意花鸟画大师。他画画,一盆清水,一张大宣纸,整个过程你感到就是欣赏悦耳的音乐、优美的舞蹈。在那么大张宣纸上作画要用很多墨,可是苦禅先生惜墨如金,等到整张大画画完,一池水还是清水,这说明他用笔的准确。这一点,我想当今中国没有第二个画家能够做到,一般都是,画一笔,一洗,一盆清水就变成黑水了。

为什么我讲这个例子?现在,有的人往往认为书法家、画家应该蓬头垢面,应该不修边幅,整天拿着酒杯豪饮。其实不然,真正会饮酒的人,不是在宴会上酒囊饭袋似的一两一两往肚子里倒的人,这不叫会喝酒。傅抱石会喝酒,他有个图章--“往往醉后”,他真的醉吗?不是,他夫人告诉我,他经常倒一杯酒,拿着酒杯看画,喝一口放下,不是酒醉而是为大自然之美而陶醉。同样,怀素写字的癫狂状态并非神志不清,他的草书跌宕纵横,不见丝毫失度,可见其只是沉醉于大自然中的快意。

对我而言,自然,是终极的一个本体,这个终极的本体是大不可方的东西,人类的智慧与自然比起来是小智小慧。庄子说,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东西南北天地,是六合,在这之外是自然之“道”,你无法完全把握,更无法用语言表达。谈不清就不谈,存而不论,《庄子》里有个极好的例子。有一个叫老龙吉的人,他最知道“道”,于是,有人为他“道”是什么,他没有回答;再问,他睡着了;问的人锲而不舍,再问,他死了,怀抱着他所知道的全部知道离开了人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在笑,所以在自然面前一定要谦逊,不要狂妄,我想,这是所有大画家共同之处。

当然,艺术家对大自然可能有各自的敏感,有各自的体悟,即便在形式主义中,也会有有意味的形式,这种形式我不反对,有意味的形式甚至对我还有启发。我反对的是单纯地为形式而形式的东西,完全不遵从自然之大秩序,完全离开了自然所赋予的无可比拟的美,那就会出现很多离奇之画。

图【】是野兽派的领军人物马蒂斯所画的《粉红色的裸体》,这个女人是何等丑陋,基本上不合解剖。野史流传着这么一段轶事,有一次,一个夫人去马蒂斯的画室参观,看见他画的女人,说你这个手臂肯定画长了,马蒂斯回答说这不是女人,而是画。连象都不具备,空谈神,这个未见得是好作品吧。有一幅画估计大家多知道,达达主义学派的代表人物杜桑的作品--《带胡须的蒙娜丽莎》,就是在印刷品《蒙娜丽莎》上用铅笔加上两撇胡子,像仁丹的广告,简直是对先贤的亵渎。杜桑还有一个画,叫《新娘》,大家可能会想肯定是个如花似玉的姑娘,那你就错了,是几个扭曲的金属。为什么这就是新娘了?或者只是他对于艺术的愤慨,或者他有什么更为高深的思想,不得而知。

野兽主义 是1898~908年在法国盛行一时的一个现代绘画潮流。野兽派画家没有明确的理论和纲领,热衷于运用鲜艳、浓重的色彩,往往用直接从颜料管中挤出的颜料,以直率、粗放的笔法,创造强烈的画面效果,充分显示出追求情感表达的表现主义倾向,代表画家有马蒂斯、弗拉曼克、德兰等。

达达主义 是1916~1923年间出现于法国、德国和瑞士的一种艺术流派。由一群年轻的艺术家和反战人士领导,他们通过反美学的作品和抗议活动表达了他们对资产阶级价值观和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绝望。他们对一切事物采取虚无主义的态度,试图通过废除传统的文化和美学形式发现真正的现实。代表人物有阿尔普、杜桑等。

这就是后现代主义画家的作品,他们就像是在出哑谜,一幅画就是一个谜,让看的人猜。你猜不到就对了,这就是创造的目的,是个性的体现;猜着了,岂不是这就不叫个性了?这就是李汝珍在《镜花缘》中提到的最差劲的谜语,就像大脚趾在鞋中是伸是缩,只有自己明白,别人都不知道。

这可能会引起一些现代主义或者后现代主义的艺术家的反驳:你不说绘画要自然吗?我这种激烈的表达形式正是对自我的自然而然地表达,现在都市生活的喧闹、异化甚至扭曲,让人压抑得喘不过气来,我画中展示的东西恰恰是我内心世界感情的宣泄,我的心不可能永远是静的、美的。所以,当我们的外在环境已经发生了这样的变化的时候,我的心灵已经变成这样的时候,我用这样的艺术表达形式恰恰是找到了我所在时代的感觉,这也是一种与自然的对接。